吃饭的地方是隔壁的某个大厅,那里一张长而巨大的桌子,隔着一片地儿便有烛火照耀,中间便是满满一桌子的珍馐美食。其中的大鱼大肉、好吃好喝、香辣鲜美,在橙黄色的烛光下,仿佛流溢着蜜与油一般,即使相隔甚远,也能嗅到那种浓郁的香气。此地的食物,毫无疑问筹备良久,色香味莫不俱全,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绝大的诱惑。
尤其是对于一群在今天之前连饭都吃不饱的孩子们。
之前还迷茫麻木,活活像是一群尸体的孩子们,在来到了饭厅之后,就各个精神百倍起来。带领着众人来此的高大男子只点点头,他们便如同饿狼扑食一样前仆后继、争先恐后地冲了上去,生怕自己少吃了一片肉、少偿了一滴油。但是实际上这里的食物恰到好处,绝对足够他们每一个人心满意足。
一时之间,整个大厅闹哄哄、乱腾腾。那些浑身脏乱的小乞儿们满是油污的面孔,在烛光下显得十分不真实,事实上他们自己心头也觉得一切宛如梦幻。
以后真的不用再乞讨了吗?不用再偷窃了吗?不用想着下一顿该吃什么了吗?以后真的能够习得武学,成就非凡吗?我真的有这样的好运气吗?
种种疑惑由此浮上心头,这些疑惑最后会在无比真实的现状下得出答案。而当答案确信无疑之后,疑惑便慢慢转变为欣喜,紧接着欣喜又会慢慢转变为欲望。
好,很好。你们将会是最好的死士,也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人。
带领着众人来此的高大男子眯着眼睛,心情微妙地俯瞰着这群幼小的野兽。
他曾经也拥有着和他们类似的心态,最开始的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低贱的人,而在某个关键的一天之后,却又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得到老天眷顾的人。
可事实上他哪种人都不是,妄自菲薄和妄尊自大都是一种极端,真正的强者才不会连自己的位置都认不清楚。现在他已经三十岁了,多年的暗伤让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而早年武功的速成更让他再无精进的可能。他这一辈子,既没有爱上什么人,也没有相信任何人,他只能够活着,独自一人的活着,而这种活着却连一丝一毫的意义也没有——有时候他自己想想,都觉得自己简直可悲到了极点。
但事实上,他却清楚自己算是幸运了。和他同一批的死士,死的死伤的伤,甚至还有一些现在都在某个组织当内应,却也不清楚这辈子能不能起到一点作用。能够来到这座庄子教导下一辈人,这已经是运气极好极好的结果了。
而现在看着的这一群孩子,便让他想起了曾经的自己。但是他并不为这群孩子的未来而可怜,反而看着他们现在心灵里面滋生的欲望,觉得十分想笑。
你们真以为自己是天命之子?真以为自己未来可期?错了,泥水里的蚯蚓换到了清水里,还是一群蚯蚓。
高大男人脸上露出了一丝讽刺的笑,却一闪而逝,无人察觉。
他忽然咳了一声,房间一下子停了下来,众人一起看向了他,“休息的时间只有一个时辰,吃得满足之后便自己到演武场去,我也不强迫你们。但只提醒大家一句,早点完成第一阶段的修行,对你们的未来有绝对的好处。现在,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
众人连声应是,接着便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请问,咱们该如何称呼您?”
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众人一看,这次说话的并不是朱正权,却和朱正权挨得很近,是一个个子矮小、双目机灵的小子。
众人目光看来,这小家伙身子一缩,看上去很是胆怯。而另一边,朱正权却环视四周,十分坦然大气。仿佛这个矮个子的小子所说的话,都是出自他的意思一般。
“唔,好快……这就已经有了个小团伙啊……”
宁弈暗暗想,而这也是其他人甚至包括高大男子的想法。
和众人不一样,他到现在还在吃东西,他不太喜欢吃油腻的东西,便找了一处角落,这里都是些漂亮的糕点。这些糕点多是甜味,清淡素雅,权贵们自然很是喜欢,可对这些饱一顿饿一顿的小屁孩们来说还不如一块鸡腿。这里没有其他人,对于多少还有些洁癖的宁弈来说才好接受一些。
高大男子点点头,“你们可以叫做张教习,我擅长腿法。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家伙闻言一愣,旁边的朱正权拍了拍他的肩头,他才鼓起勇气,“小人……小人名叫江昂。”
宁弈记住了这个名字。
张教习不动声色,又看向四周的其他人,“还有什么问题吗?”
宁弈想了想,将手中一块桂花味道的糕点塞进嘴里,然后举起了手。
但是没反应,张教习倒是看了他两眼,却仿佛没明白他的意思,目光直接略过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宁弈才明白过来,这里可不是前世的中学课堂,张教习也不是张老师,在这边举手没人会懂的。他脸色发红地咳咳两声,左右回顾,耳边隐隐约约听到了一声嗤笑。宁弈愣了一愣,然后脸色有些尴尬。
那声音很是熟悉,正是昨晚的小妖……完了完了完了,他一直在看着我吗?好丢人啊!
“请问张教习,咱们要修行武功一道,有什么需要了解的相关知识?”正当宁弈想要直接开口询问的时候,朱正权却再次开口了,而他询问的东西恰好就是宁弈想要知道的东西。
得了,我也不用问了,正好省得当出头鸟。宁弈翻了个白眼。
“哦,武道啊……”张教习挑挑眉,仿佛没想到居然有人有这么个胆子,提出这样的问题。他又看了看四周,其他人的目光多少带着一点期许,“这件事情本不该告诉你们的,你们虽然已进了这庄子,却不一定算是咱们的人。只有真正练成‘自然心气养生法’的,才算是完成考验,你们自然可以知道你们未来为谁效力,你们该做何事,又去哪里做这些事情。到了那时候,‘你们’这个称呼也不复存在,我看见诸位,也只会称呼‘我们’。只是……”
他说到这里,脸上带着些诡异的笑容,“只是若真要告诉你们这些信息,便等同于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练武的资质可以确定,悟性却无法确定,这个世界上总有些理论上能够修炼武功,实际上愚笨至极的蠢货,咱们这次考验,是在三天之内入门‘自然心气养生法’。若你们没办法在规定时间内练成,却又不知道种种秘密,你们还能保住一条小命,留在这庄子里面当厨子、仆人,一辈子虽不知道自己为谁效力,可总远离危险、不愁吃穿。可若你们早知道了这些秘密,却又练不成‘自然心气养生法’,那么你们连当厨子也当不下去了,因为厨子是绝不应该知道这些东西的——想必也只有死人,才有如此殊荣了。”
大厅里一阵寂静,张教习的一番话轻描淡写,可配上他诡异的笑容,在这狭小的斗室内轻轻回荡,给人一种莫大的森寒恐怖感觉。就连之前得到了一些自信的朱正权,都脸色发白。
见得众人被自己震慑,尤其是朱正权,张教习眼神中闪过一丝满足。
他最厌恶的,就是朱正权这种自信的货色,只因他曾经也是如此自信,可真正走出庄子,去到外面的世界时,才明白自己多么可笑。
哼,小孩子的自大也总该结束了吧。用丧命的可能,去换取早晚就能得知的消息,这笔账合算不合算,就算是目不识丁的乞儿也该明白。
张教习点点头,他却也在心头暗暗责备自己。近几年没有执行任务,自己把握自己情绪的能力好像退得有些厉害。这对于一名死士来说实在不恰当,幸好没其他教习没有在场。
“……这么看来,我是错了。”朱正权忽然开口,张教习正以为他已经认怂,可一转头看到了他的脸色,才发现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他脸色虽然苍白,可眼睛却很亮,里面像是有一团火焰似的,“张教习,我不该要求您在所有人面前说这件事的,就算您答应他们也不会答应。但我自己是很想要知道这一切,这并不是这些信息真的有那么重要,而是您刚才的那句话启发了我……咱们的根骨应当都是练武的根骨,可心性却无法测定。我想,所谓心性,或许和自己对自己的信任有关,我有自信绝对能够三天内入门,所以我仍然想要知道这个消息。现在为的不是那些信息,而是我想要证明某些东西。”
说话的同时,他转头看了看旁边的江昂。
江昂虽然神色胆怯,却在朱正权看过来的时候,猛地一咬牙,点了点头,“我……我也想要知道这一切,我若不能练武,便什么也做不成了。我不想当厨子,我只想要练武,我非得把自己逼入绝路不可!”
张教习的脸色猛地一抽。
他妈的,这两个小子……
“好……很好。”
之前的话终究是已经说了出去,张教习也不好反悔,事实上他也不想反悔,练武绝对不是凭一时之气就能够成功的,他倒要看看朱正权是否能够真正入门“自然心气养生法”!
张教习脸色发冷、目光如电,环顾四周,“休息时间是一个时辰,还有什么人要和他们一样不要命的,等会儿吃饱喝足了便一起来演武场找我。”
说完这番话,他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