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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猎原(一·二)

10

回到豁子房里,女人已做好了清汤羊肉。孟八爷和猛子各吃了两大碗。“吃美哉了。”孟八爷抹抹嘴,扔了碗,取了枪,边装火药,边对猛子说:“再不能守株待兔了。今日个,到别处转转。”猛子胡乱哼两声。外边有人喊豁子,豁子就牵骆驼,拿桶,去了井上。不一会儿,那轱辘吱吱响了,响了一阵,哗,一桶水倒槽里了。

女人把碗收了,放进水盆,问孟八爷,问:“你们是不是找那几个打狐子的?”猛子吃惊地问:“你咋知道?”女人撇撇嘴,“刚来时,你不是打听过吗?那些人,怕是早离开沙窝了。”“为啥?”“你想,附近就这口井。他们没骆驼驮水的话,两天都熬不过去。”

猛子望望孟八爷,说:“幸好。那玩艺杂音大,要真叫了人来,又是个苍蝇撵屁。”

“叫啥人?”女人问。

孟八爷笑道:“他岳父。想买几张狐皮哩,叫我们打听。谁有了,给他通个信儿。”

女人笑道:“他不是说没媳妇嘛?”

“媳妇是没有。”孟八爷笑道,“可岳父有。有了岳父,才能养下女儿。养了女儿,才能给他当媳妇。”

女人猜出他们有事儿瞒着她,就笑道:“不问了,你们干啥干啥去。”又说:“近处,再没补水的地方,除了上盐池,那儿有个水窖。他们若没离开沙窝,便去那儿了。”

“愿去哪儿去哪儿,管我们啥事?”孟八爷笑道。

“你们口袋里卖猫哩,演啥戏?”女人笑了。

孟八爷朝猛子眨眨眼,“走呀,憋了一早晨,该松活一下眼睛了。顺便,弄个兔子。”说着,不顾女人鬼鬼的笑,出了门,“吆吆”几声,将老山狗也喊了来,二人一狗,上了沙丘。见那死狼娃,仍在沙丘上,四面并无狼爪印,知那狼们,已被枪声吓破胆,逃之夭夭了。猛子捞过狼崽,到阴洼里,刨开沙子,埋了,说:“夜里,先把这皮剥了。”又在沙上撒泡尿,当个记号。

望东去,沙丘渐黄,枯草渐多。行不多久,就是芨芨湖,像个大草甸子,盖在沙海里。湖里有黄毛柴、沙米、沙秸、刺蓬……但最多的是芨芨,黄枯色,高数尺,摇曳风中,唰唰作响,将大漠本有的严酷隐了,便多了许多动物。猎人来这里,就是冲这湖来的。时有黄羊,一见人来,倏然而逃,到远处,昂首回眸,观赏来人。老鼠呀,跳跳呀,沙娃娃呀……触目可见。这些,本是狐狼的天然食物。只是狐狼日渐稀少,食物倒成灾了,把芨芨湖弄得千疮百孔。也许,要不了多久,这芨芨湖就像大沙河一样,只剩个名儿了。

芨芨是生命力最顽强的植物之一,戈壁上常见,一丛一丛的。春天,它摇曳成一抹耀目的绿,秋天就黄了。黄了的芨芨柔韧性好,耐磨,可以编筐,打席子。小时候,猛子就光身睡在芨芨编的席子上,一翻身,身上尽是五花六道的印儿。有时,填在炕中的牛粪也会将炕面子烧红,把席子烧个大洞,猛子就把屁股安洞里,倒也免了被芨芨硌身的难受。后来,羊毛多了,擀了毡,在席子上一放,就舒服个贼死了。

到冬天,湖中芨芨七零八落,放把火,火焰弥天,黑灰遍地。那灰,就权当肥料了。不烧的话,次年便不繁茂。好在那火只烧枝叶,不伤根须,春风一过,芽一抽,湖又绿了。

牧人的牲畜常在芨芨湖放。因芨芨高,能时时隐了矮些的牲畜,便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味道了。

红脸们围在沙滩上,正看两只公羊角斗。其余的羊呀,牛呀,骆驼呀,都散落到芨芨湖里。羊的吃食习惯是:饿了,才能吃稳。一吃饱,就不安稳,跟了头羊,忽东忽西,成游荡的云了。那头羊多为公羊,头上长角,人称“骚胡”。一群羊中,若有两个以上的“骚胡”,就有好戏看了。天若变暖,羊若吃饱,“骚胡”就饱暖思淫欲,老追母羊下种。矛盾随之产生。解决的方式,便是角斗。

红脸们直了嗓子,在一旁“加油”。

那两个骚胡相隔数丈,蓄了劲,如劲弓发出的箭,相向弹射,两角相撞,轰然作响,身子在空中合成“人”字。这是一个回合。然后,再不纠缠,倏地分开,各退数丈,蓄了力,再相向弹射撞击。就这样,一回合一回合地斗下去。

“骚胡”间的较量极有风度,光明正大,是实力的较量,决不会暗算对方,用尖硬锐利的角去挑对方的腹部。谁的力弱了,就一甩脑袋,甘拜下风,全身而退,决不纠缠。不像狗,咬个血肉模糊,毛片乱飞,不敌对方,仓皇而逃,到远处,还要回过头来,狂吠几声。

“来呀,老骚胡。看骚胡打架。”一个驼子招呼道。

“骚胡们看吧。”孟八爷回敬道。这驼子,便是给豁子带来女人的那个回子。隔段日子,他就到麻岗里来,带些生活用品,或换或买些毛皮,两头取利。

孟八爷本想到盐池上打听讯息,一见驼子,却变了主意。他知道这驼子到处跑,有牲口的地方,都有他的脚印,就给猛子使个眼色,走了过去。

这相斗的骚胡身架极大,都长个盘盘大角。其形状是角先前探,划个大弧,角梢却朝身后去了。等宰了羊,割下头,剔了肉,略加装饰,挂在墙上,便是极好的饰物。但相斗时,却无丝毫威胁,两只羊,一次次弹射,撞声轰然,很是过瘾。牧人很喜欢这游戏。有时,还在自己群里寻个厉害骚胡,跟别人的骚胡斗上一斗,来赌个烟酒之类。

驼子扔给孟八爷一根纸烟。这里,只有驼子才抽得起纸烟。牧人多抽旱烟。抽旱烟得烟锅儿,烟锅儿中,最好的是黑鹰膀子:弄来黑鹰翅骨,包上华美铜饰,抽不多久,就黑红发亮了。没烟锅的牧人,就用报纸卷莫合烟抽。只有这驼子到了,牧人才能开个洋荤,抽上香烟,所以,时不时的,就有人念叨驼子。

孟八爷接了烟,夹在耳后,却掏出烟锅,说:“这烟锅,还是个打狐子的给我的呢。……听说,国家一保护,皮价上涨,狐子反倒死得更多,连蛋壳里才出来的娃儿也背枪了。”

驼子道:“谁说不是呢。听说,山上来的那几个,厉害得很,是狐子的阎罗王,打的皮子,海了。”

“你没见过?”孟八爷有些失望。

“听盐池上的说,前天,还去过他们那儿呢。可能,出沙窝了。听说,他们是打马鹿犯的事,想避几天风。”

孟八爷眯了眼,望一眼撒在湖里的牲畜,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猛子却被角斗的羊吸引了。那黑头子“骚胡”越战越勇,前扑的力道愈来愈猛,犄角下砸之势也带了拼命的意蕴了。白头子“骚胡”退缩了,终于转身而逃。黑头子也不追赶,脑袋威风地晃着,像解牛后的庖丁。红脸们哈哈大笑。笑声里,已无狼事带来的忧患了。

猛子想到了自己也曾有过的一次类似的决斗,觉得很好笑,想,人和畜牲,咋都一个样?

孟八爷却是另一番心思,他从驼子收狐皮想了开去,开始自责。为探消息,为保密,他也假说要买狐皮。你也说买,我也说收,那狐皮,不涨价才怪呢。他想,还是明了心吧,说说自己变化的原因,日久了,天长了,水滴石穿,绳锯木断,某种观念就在听者心里扎根了。

红脸捡个石头,放进抛溜子里,抡几下,石头飞向五十米外的一只大老鼠。

“瞧那老鼠,快成精了。”孟八爷说,“这些年,啥怪事都出,黑风啦,老鼠啦。早些年,这麻岗里,一铁锹就能挖个井,现在,瞧,成干滩了。”

炒面拐棍接口道:“听说,天要塌哩。”

“屁。天是一团气,咋塌?上回进村,有人给我一封信,说是王母娘娘写来的,叫我抄二十封,不抄,大祸要临头了。屌!老子一把撕了。老子不信!看那大祸咋个临头?”红脸说。他喜欢犟嘴,一犟嘴,就情绪激动,脸涨得通红,故名红脸。

炭毛子说:“那事儿,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有些祸,你着上才知道。”

红脸道:“哼,该死的娃娃毬朝天。命是天定的,不信撕封信,就把天定的命变了。”

炭毛子笑道:“也有死于非命的呢。”

牧人有两大阵营,以边湾沟为界,红脸在沟南,炭毛子在沟北,两人都好事,喜欢捣弄是非,要是在人里搅不出事儿,也要选两个“骚胡”来斗斗。方才,“骚胡”间的大战就是两人策划的。那战一息,红脸就捡了石,投那老鼠。

怪的是,都知道他们有捣弄是非的嗜好――不是毛病,没他们,沙窝就寂寞了――但他们却有很好的“格”。这“格”,相当于“身价”,但又比“身价”复杂,是“身价”“面子”“身份”“位置”“威信”等许多词的综合体。人一办了不符合身份的事,就“失格”了。

红脸的“格”是牧人中最好的。除了他伶牙利齿,爱犟嘴,谁都从心里怯堂,不敢挡其锋外,还因他当过生产队队长――这几乎等于退休干部了――更因为,他会一手绝技:打抛溜子。

这抛溜子,用两根等同于身高的绳子,一根环状,套腕上,另一根捏在手中,能随时抓放。两绳中间相接处,放块皮子,用来装石头。腕为圆心,绳为半径,一抡,石头划弧,风声呜呜,越划越快,快到极至,松一绳,石头就炮弹似飞出,将那不安分的牲畜赶了来,将那贼溜溜的野兽赶了去。

牧人多会使抛溜子。这比火枪方便,捡个石头,呜呜抡出,便是武器,又不用花钱。但寻常牧人的抛溜子,只能摔个大致范围,红脸却“神”了:他惊牲口,只打角,叫它左来,打右角;叫它右去,打左角;打野兽则打眼睛。那石子,活似长了眼睛,划个百十步的弧后,就落到红脸嘴里喊出的位置上了,错不过五寸。

这一手,叫红脸在牧人中升了“格”。所以,他说出话来硬怪怪的,“我才不信那狗屁。信上说,要起瘟疫了,要猛兽横行了。谁信?现在哪有猛兽?啥都怕起群,狼起了群,人才怕哩。老鼠呀,蚂蚁呀,别看小,一起群,可不得了。听说,外国的蚂蚁能吃一栋楼呢,乖乖,蚂蚁围倒太行山哩。老鼠一起群,把庄稼都搬到洞里了,人就得饿死。”说到这里,他发现,自己的论据,反倒否定自己的论点了,就赶紧住了口。

孟八爷道:“咋说呢?那传闻,也许有道理,无风不起浪,无针不引线。不说别的,只说那场黑风,连根拔了树。那阵势,老先人也怕没经过哩。听林业上的说,狐子吃老鼠。乱打狐子,老鼠就成精了,铺天盖地,到处打洞,草皮啥的,都叫破坏了。一刮风,沙山就活了。北沙窝里,早年还有人。现在,连鬼都没法住了。”。

驼子笑道:“这么说,你也是坏人了?你打的狐子,至少上千了。光我从你手上,就买了不下八百张狐皮。”

“所以,才金盆洗手哩。”

“我正纳闷哩。”驼子笑道,“我说那孟八,打个狐子,跟裤裆里摸老屌一样便利,咋放着票子不要,洗手不干哩?”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孟八爷说,“国家不禁,自有它不禁的道理,打两个贴贴家用,也没啥。国家禁了,也有它禁的道理,再打,就成罪犯了。你驼子可要小心,贩狐皮犯法哩。”

“是吗?”驼子笑道,“我正想尝尝监狱的滋味哩。”

孟八爷道:“驼子,有些事能戏耍,有些事耍不得,不提这法那法,单说良心。我们土涌到脖子里了,可子孙还要活哩。胡干下去,真断子绝孙焦尾巴哩。”驼子的笑没了,想反驳,嘴张了几张,没说出话来。

黄二道:“真不知道,这里面,还有大道理。”炒面拐棍也“乖乖”了两声。

孟八爷又说:“这理儿,我也才明白。这些年,我老纳闷,以前,大沙河那么多水,柳栋呀,芦苇呀,树呀,里头啥没有?狼了,狐子了,野兔了……真正一个森林王国。现在,除了耐旱的沙娃娃外,至多有几只獾猪娃儿。那水,连饮猫儿的也没了。”

“这倒是。”驼子道,“那时,雀儿头大雪,一下就是一冬天,现在,连雪花儿也稀罕了?我还怨天呢。”

“乖乖,我说呢……”黄二道,“前几天,那几个山里人打了好些狐子。”

孟八爷想说啥,却又咽下了。忽地,他大声说:“老子豁出去了!以后,哪个畜牲,再打狐子,就当掘老子的祖坟,我跟他没个完。”他很想说出自己进沙窝的原由,又怕打草惊蛇。

驼子道:“孟八,你可给老子上了一课。只是,你少说那断子绝孙焦尾巴的话。你明明知道,老子没养下吊把儿的。”孟八爷笑道:“哪有啥?你那丫头,花儿似的,不比娃子差。”驼子道:“丫头?不中。人说养儿防老,没说养丫头防老。”

“防啥老?”孟八爷道,“可了心,好好活几年,死了,进土坑,或填狗肚子,还不是一样?不过,你要是不收狐皮,叫你那伙子也不收,或者,谁收,你给我通个信儿。那我天天给你上高香,给你求儿子,成不?”

“这话,可是你说的?”驼子道。

孟八爷直了声,手指天道:“老天老天遂我的愿,不遂老子跟你干!”众人都笑了,明知孟八爷在说笑,可又觉得他身上有股子气,仿佛真能跟老天较个劲儿。

驼子说:“孟八,我可当真了,以后,可真不收了。冲你这话,就算一张挣一千,老子也不收了,……只收我答应的那几张,然后,学你,金盆洗手。”

“贼屁!”孟八爷变色了,“你只杀这几人,以后再不杀,就不抵命了?驼子,老子可说一不二。”说着,他取下枪,压上火炮子,瞄了天,扣出搅天的炸响来。以此显示,真和老天较劲儿了。

“老子当真了,回去,我给你上长香,三年后,你没个儿子,老子天天拿枪崩天。可你,要是收了一张狐皮,那……你祖坟里埋的是老叫驴。”

驼子说:“成哩,就老叫驴。”又说:“孟八,你可功德大了。这沙窝里的狐皮,我不收,卖的人路儿就窄了。你上香当然好,不上也没啥。真的,我估摸,你说的有道理。”

“我上我上!”孟八爷笑道,“用二尺长的香,给你上,也给狐子上。”

孟八爷吁了口气,觉得把憋泄了,心头异样轻松。这是他进沙窝后最舒畅的一天。初到猪肚井时,为保密,躲躲闪闪。今天,好个痛快。就是,怕啥呢?大不了,挨上一枪。会水的鱼儿叫浪打死,玩枪的人叫枪崩掉,也算是造化呢。

忽然,他为自己假说收狐皮羞愧了。那怕是假说,也令他汗颜。以后,他就喊明叫亮地保了。造了几十年孽,晚年才知道,自己竟是凶手。可还有多少人迷着呢,还在狠劲举了锄,挖自己的墓坑哩。叫他们也明白,显然更重要。一人金盆洗手,不如百人洗心。

猛子却没孟八爷这么多的心思,眼前虽热闹,却丝毫引不起他的共振了。他的心又被那只小狼填满了。一个问题,老在心头旋:

“那些老狼,会咋个报复呢?”

11

傍晚,一回到猪肚井,红脸就发现黄犏牛不吃草了,肚子胀成了锅,悬酥酥颤。孟八爷打趣道:“胀死了正好,吃肉。”

红脸哭丧着脸,“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风吹日晒,苦个贼死不说,还不给人个安稳。放一头牛,一年收几十块,不小心死了,还得赔。你说,狼啦,豺狗子了,哪个不是要命的?活不成哩。”

孟八爷说:“那牛,肯定吃了带霜的草。用盐呀,醋呀,给牛喝,把肚里的草腌下去,就不胀了。”

“盐有,”女人说,“醋可没有。这鬼地方,吃饭没醋,歇荫凉没树,真不是人蹲的。”豁子皱眉道:“成咧。少说两句,老子多半辈子,不也过来了吗?”女人说:“话总得叫我说呀。”说着,望猛子一眼,鼓鼓嘴,笑了。

“有针管子没?猪打针用的。”孟八爷问。

豁子笑道:“你当猪肚井是凉州城呀?哪有针管子。”“皮管子呢?指头粗的,四五尺长就成。”“好像有。等等,我找找看。”豁子在墙旮旯里翻腾一阵,翻出一截皮管。孟八爷笑了:“成咧,去试试。”出了门。

屋里,只剩下猛子和女人。女人从包袱里翻出块绣鸳鸯的白布,盖在被子上,屋里一下子鲜活了。

“夜里,惊了你吧?”忽然,女人问,不等回答,她又笑了,“那没起色的货,越有人,越那样。没人时,捞也捞不上来。一来人,倒飞上跳下的。谁知道他是个啥心思?是给人夸呢?还是怕我想别的男人?男人这东西,难说得很。”

猛子笑了一下,笑得很蠢。没见过这号婆娘,尽朝痒处戳。怪的是,在沙湾有惊天动地的搞女人名头的猛子,在她面前,却成缩头乌龟了。不过,她说话虽露,却不下流,更无勾引人的味道。

女人见猛子不搭话,偷偷笑了,“人都说,那豁子配不上我,都说鲜花插牛粪上了,你看呢?”

猛子也有同感,想奉承两句,却想到了妈常骂他的那句话,便说:“我看嘛,厕所门上的刺玫花……”

“人不夸了屁股夸。”女人笑着接口,“我估摸,那豁子,配我个过来过去呢。女人嘛,说配不上,任天上的神仙也配不上。说能配,阿猫阿狗都能配。”说着,吃吃笑了。

猛子也想逗两句,却总是心虚:听到这笑声,豁子会咋想?就溜出屋去。听得一声门响,回头一看,女人也笑盈盈出来了。

黄犏牛被拴在栅栏上,脑袋吊得很高,神情茫然,肌肉振颤,口中却吁吁喘气。那肚子,倒真是大。红脸一手揪牛的鼻圈,一手揪牛的下唇,牛便张大了口。豁子扶着牛头。牛角上绑了绳,控在栅栏上,牛头虽有晃动的神,却无晃动的形了。

孟八爷手中的管子伸进牛嘴,小心摸索。

“这管子,得入红肠,进别的道儿没用。会摸的有门道,不会摸的瞎捅一气,反把牛捅坏了。红脸,这法儿,你可不能用,弄不好把气管啥的捅破,反倒麻达。”

红脸却一脸不屑,对这法儿,显是心中没底。

女人倚了栅栏,逍遥地嗑瓜籽,时不时,瞟一眼猛子。豁子瞧见了,脸上的几颗麻子都红了,“去!一旁去,碍手碍脚的。”女人笑道:“老娘离你五尺哩,碍你啥手?碍你啥脚?”豁子望一眼孟八爷,晃晃脑袋,却笑了。

孟八爷边小心摸索,边笑道:“谁叫你老夫少妻呢?又当你女人,又当你丫头,疼还疼不过来,还舍得骂?”

“谁说不是呢?”豁子笑道,“这婆娘,是惯坏了。我也正寻个茬儿呢,寻着了,砸碎她的骨头。”说着,认真望一眼女人。

女人笑道:“哟,谁砸谁还难说呢。人不是说少妻是老夫的剐骨刀吗?等哪天,惹恼了我,把你剐成个干骨架子,一屁股压成饼子,扔了喂狼。”

“听,上老子的头哩。”豁子笑道,“女人们,能给好心,不能给好脸,给个好脸,上头上脸哩。”

“谁在乎好心呢?”女人吃吃笑道,“我只在乎好脸。人说,女人爱好听的,男人爱好看的。我却相反,我爱好看的。我想问你要张好脸,可你有吗?”

“听,听,这不要脸的。”豁子笑了,“你再说,我拿把刀子在你脸上画几棵树,看你还嫌我不?”

话音没落,却听得孟八爷说:“着,成了。”果然,一股带泡沫的气顺皮管喷出,发出滋滋声。放一阵,孟八爷又捏了管子。“气不能放太快,太快了,牛也受不了。”他捏捏,放放,牛肚子就瘪了。

孟八爷抽了管子,笑道:“也幸好,遇了我,不然,牛死定了。以前不知这法儿时,村里死的牛不知有多少。兽医也没法子,为啥?来不及啊,等兽医的法儿生效了,牛早胀死了。”

红脸一脸感激,嘴里却说:“这老崽,神了。嘿,他除了没操骆驼的本事,啥都会。”

“胡说!”孟八爷笑了,“老子也能操骆驼呢。”

女人吃吃笑了。

12

那狼,果然来了。

老山狗喉间咕噜噜着,它先发现了狼。猛子抚抚狗头,叫它安静。月光下飘的几星黑点就跳入眼了。按孟八爷的再三叮嘱,他只往枪里装了火药,没装铁砂。这样,那枪跟烧火棍差不多,除能喷些火唬狼外,无丝毫杀伤力了。

孟八爷睡在豁子屋里,一来,黄二的窝铺小,夹了猛子,已显局促;二来,分在两处,也好照应。猛子则和红脸们“猫”在一起,在朦胧的睡意和羊圈独有的臭味中,等那可能来复仇的狼。

据说,狼是屠夫投胎的,报复是它的天性。前世里,谁欠了屠夫的。今世里,他就变成狼来索债。今世里你若欠了,狼也不会放过你,它会在幽暗的夜里,凝了绿眼,寻那下口时机。

这不,它来了。看来,那套“卖姓”把戏,并没瞒过狼去。狼并没到百里外的洪祥乡陈儿沟去讨债。

月牙儿虽不大,但那光,足以叫人看清沙洼里移动的物体。猛子骨子里不怕狼。前夜,刚打死狼娃时,他有些紧张,觉得真闯祸了。但一想到自家“驼王”身上被吊死的狼后,就怨黄二们:“小驴娃放屁自失惊”。

夜很静。刚入夜时,落了几点雨,很快就晴透了。老天也是个溜沟子,肥筵上贴膘,瘦骨上刮肉。该下雨的地方,尽放干屁。不该下雨的地方,却叫你涝个不停。晴透了的天上,有被雨洗过后格外亮了的月牙儿。那月儿,比刚进沙漠时又小了许多。但因了小,似乎更贼亮了。

那黑点儿,往来飘忽,却又悄声没气。猛子估计它们是怕枪。狼是狗的舅舅,狗的鼻子尖,狼也不迟钝,它定然闻到枪里的火药味了。

虽说孟八爷说狼并不怕火,但黄二还是在栅栏旁放了堆麦草。要是狼不顾死活地前扑,点了火,也许能起个惊吓作用。但这时,正刮着漩涡儿风,若点了火,就会把烟卷进羊圈,把人熏成黄老鼠。

除了猛子手里那根烧火棍似的枪外,黄二握把藏刀,红脸拿个桦条――抛溜子用不上,栅栏挡着,石子儿飞不出去。

猛子偷偷带了几颗打黄羊的钢珠。他想,虽说国家保了你,但我也不能绵溜溜躺在地上,叫你喝米汤似地要我的命。他打定主意,狼要是扑来,他就装钢珠。

但那黑影儿仍在飘忽。

猛子急了,吼道:“呔!扑又不扑,走又不走,搞啥名堂?”这神气,极像当阳桥上的燕人张翼德。

应和似的,一匹狼发出长嗥,显得苍凉,阴森。随后,嗥声一波接一波,有的远,有的近,瘆怪怪往耳孔里钻。

“坏了,崖上也有。”黄二的嗓音都抖了。

果然,头顶里也有狼嗥。

猛子吼一声,举了枪,朝天一扣扳机,一股火直窜天空。惊天动地的一声炸响,压息了瘆怪怪的狼嗥。

许久,又传来一声狼嗥,但已远了许多。

猛子飞快地装了火药,用捅条捅几下,放进一颗钢珠。他心里很紧张。他发现,自己不怕的,是一匹狼。对付一匹狼,跟对付一条狗差不多,用枪,用棒,都成,赤手空拳也能和它摔上几跤。但这一群狼,妈的!……怕是要填狼肚子了。

老山狗吠叫几声,声音浑厚,如闷雷在滚动。那狼嗥,又远了些。

“怪。哪来的这么多狼呢?”黄二抖了声音,“平日,见不了几只。”

“人家,也是个世界。山里了,内蒙了,麻岗了……。平日,谁有谁的地盘。一有事,你串我,我串你,就成群了。”红脸说。

忽然,豁子的门开了,晃出一盏马灯。“猛子,你可别装钢珠子,吓唬吓唬,就成了。”是孟八爷的声音。

猛子叫:“快进去!到处是狼,疯蚂蚁似的。”

“没那么玄。”孟八爷呵呵笑了,“几只一叫,那回音荡过来,荡过去,就成几百只了。我听来,八只。放心,你一放枪,人家也不是傻子,不会朝枪口上碰的。”马灯忽地没了,传来重重的关门声。

老山狗喉间咕噜着,卧在栅栏旁。

狼嗥声又响了,听那距离,又远了许多。但那瘆怪怪的感觉,直往心里扎。

13

天刚蒙蒙亮,豁子就套骆驼打水了。每天,有上千只羊候他。方圆几十里,就这一口井。井上,就这一个桶。这桶水,几只渴极了的羯羊一气就能饮个净光。豁子从早上就吆了骆驼,一下下往远处扯那绳。羊倌们就按排好的顺序,你今天,我明天,他后天,接那井中忽上忽下的桶。百十只毛乎乎的脑袋,早扎满水槽了。一桶倒下,滋滋几声,就连水珠儿也不见了。

沙漠里的水草越来越少了。水草多的时候,羊饮的水少,这猪肚井老闲着,水倒是汪得很。水草一少,羊就只能嚼些沙秸、刺蓬、黄毛柴、沙米之类。这些比太阳还干燥的草一入腹,羊就烧唤得非喝水不可。怪的是,水草少了,猪肚井的水头也降了。先前,骆驼走不了几步,那水桶就会悠悠晃晃载了亮哗哗的清凉升上井口。现在,豁子已接过三回棕绳。那骆驼,也是口吐白沫呼哧好大一会,才见那井口升上半桶浑浊的液体来。而且,就这,也日渐稀罕了。饮完一群羊,另一群得等好大一阵子。

有时,为保证次日用水,夜里,豁子就提前打出一槽水,但往往被黄羊们喝光了。

也许,要不了多久,这大漠,就难见绿了。

这天,怕要成旱窟窿了。

几百只羊,在轱辘的吱吱中干燥地“咩咩”着。豁子那驼,也时不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叫。

黄二说,像村里浇水一样,羊饮水,也得一轮挨一轮。一轮,至少得五六天。这意味着,这些羊,五六天才能饮一回水,其他时间,你就干熬着吧。

“撒尿不?”黄二问。

猛子不解。红脸呵呵笑了,他一解裤带,便有几十只羊扑了来,张了大口,把红脸撒出的尿吸个精光,连一滴也没落到地上。

“别浪费。”黄二说。

猛子这才明白了黄二的话。他刚解裤带,那羊头便涌向他了。这时,他才觉出了做人的伟大。他成太阳了,那羊头,是向日葵。他走向东,羊头转向东;走向西,羊头转向西,朵朵葵花向太阳。

猛子解了裤带,猛用力,把尿射上天空。他马上看到一片飞动的嘴巴和贪婪的眼睛。那贪婪,只有饿极的狼才有。更叫他意外的是,拥挤的羊们望同类时,都成狼了。猛子的脊背凉嗖嗖的,真怕那贪婪的嘴扑了来,把喷头也吞进肚里。

他飞快地系了裤带。尿弄湿了裤裆。

红脸哈哈大笑。

羊们用怨恨的目光冷冷地望猛子,仿佛知道他没有撒尽。猛子忽然怕这群羊了。这感觉,比怕那狼群还强烈。怪!

一个青年牧人忽然叫起来:“咋有狼粪?黄二,你拉的狼粪吗?”

“你爹才拉狼粪。”黄二嘀咕道。

猛子这才从恐惧中挣出。出了栅栏,果然见到一堆怪怪的粪便。这是狼独有的粪便,白色,很粘,没有草末之类,隐约有毛皮。那牧人用鞭杆,一下下拔那粪,拨出许多骨渣来。

猛子抱堆麦草,想引燃那狼粪。他想看看狼烟是不是真像弟弟灵官说的那样直溜溜上天。谁知,麦草燃尽了,狼粪却只是冒气,并不曾燃。红脸说:“别试了,那湿狼粪不着,干狼粪才着。”猛子问:“那烟是不是直溜溜上天了?”红脸笑道:“屁。书上骗人,狼粪一着,和别的粪一样,风一来,烟就贼溜溜精光了。”

孟八爷边系扣子边出了门。他说:“变了。这世道,啥都变了。古人说狼烟,那是古代的狼粪烧的。现在的狼粪,和狗粪差不多了。狼也是一代不如一代呀。”

豁子远远地说:“就是。这井也怪,早先是井爷爷,水咕咚咕咚冒。现在,成井孙子了,跟瘦狗努尿似的。这天,怕要变了。”

黄二道:“听说,王母娘娘来了封信呢。”

孟八爷笑道:“我才不信那狗屁。你把自己的骆驼拴好,羊圈好,别叫狼吃了,管他天塌不塌。黑羔子――”

“哎。”那青年牧人应道。

“我教你个法儿:把这羊卖了,出去,干个啥,都比这强,你爷爷一辈子,你爹一辈子,到你手里,还是那群羊,也没见挣下座金山,还是这么些干不楞登的毛虫。”

“我也正想呢。”

“还有,你爹叫给你带个话,你的干爹,就是南山的瘸阿卡,又带信来,摧你去订婚呢。听说那姑娘,长得跟仙女似的,是不是?”

黑羔子说:“我都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害人家姑娘干啥?一娶媳妇,这辈子,就拴到土地上了。我还想,趁年轻,出去奔奔呢。”

孟八爷说:“要说,出去奔奔也好。人挪活,树挪死。可你爹的想法也对,养儿引孙,也是大事。不能为了奔前程,绝了人种。你咋奔,还不是为了过好日子?”

黑羔子说:“干大事,就得破釜沉舟。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图一头,就得舍一头。爹这辈子,他放屁都怕打烂裤裆。明摆的,祖宗的那种活法,不行了。不想法儿,迟早得叫这世界甩出去。”

红脸说:“也就是,那土地,已搅不住个土地了,还这个费那个税的,尽变着法儿榨人。我是活不下去了,才溜进沙窝的。可这里,也不见有个宽些的路路儿。这活路,是越来越窄了。”

黄二却说:“出去,又能干啥?又没文化,又没技术,只有给黑包工头儿打工,苦个贼死,连个钱毛也见不上。现在的包工头子,心都黑了。

红脸道:“就是。还是在沙窝里熬吧,熬到哪天算哪天。能混了,多少混个光阴。混不成了,一把干骨头扔到沙窝里。这天大地大个沙窝,还怕埋不了几块骨头?”

他扭头对黑羔子说:“跑啥?跑到天尽头,命里该吃球。该着你个撵羊屁股的,给你个卧车坐,怕得痣疮呢。就是这水……唉,要是羊不喝水多好。”

一牧人说:“要说,还是放羊稳当。祖宗到我,放八辈子羊了。虽没发,可也没饿死。我爹说,六0年,大沙河里的死人一层摞一层,我家却没挨饿。进了沙窝,管你斗天斗地,管你造啥反,那羊奶,把几条命都养了。”

“谝子这话,倒是真的。”孟八爷道,“那时,那些天大的官儿,连尿都喝不上哩。”

“那样活,跟死了有啥区别?”黑羔子冷冷地说。

14

谝子的羊好容易饮了水,井里又没水了。豁子丢下缰绳,取了烟袋,边抽烟,边等水渗出。黑羔子的二百来只羊仍咩咩地叫个不停。那叫声,干燥而乏味,石片似地在心上刮。

“怪惊惊的,这水,说稀罕就稀罕了。去年,水还用不完。”豁子叹道。

“前几年,羊吃的水草多,饮的水就少。现在,芨芨湖都成干河滩了。过几年,你再看看,哼。”黑羔子冷笑几声。

“今年,”黄二道,“哪有新芨芨?都是陈年老芨芨。新的,一出个芽儿,还没成芨芨呢,就叫牲口啃精光了。”

“怕啥?”红脸道,“老天爷又不是吃斋饭的,总得给个活路。”

“咋没给?”孟八爷说,“人家啥都给了,天大个沙漠,你想吃肉,人家给黄羊;想铺褥子,人家造个狼叫你剥皮;饿了有沙米,渴了有猪肚井,啥没有?人不要贪,啥都有。一贪,啥都没了。人的墓坑是自己挖的。……早年,那狐子,一群一群的。那打洞吃草籽的老鼠,想成个精,也没机会,刚成嘴肉,就叫狐子吃了。现在,嘿,……打吧,再打下去,天不成个旱窟窿才怪哩。”

红脸呵呵笑道:“老公鸡变鸭了,孟八爷变化了。早些年,你是狐子的要命咒子,谁能想到,你能说出这些话。”

“以前糊涂,是挖鸡溏屎的娃娃。现在,明白了,就不能干糊涂事了。再干,算人不?”孟八爷道。

孟八爷把猛子叫远些,说:“我得回去一趟,汇报一下。干熬着,也不是回事。那手机,又屁用不顶……还打不通吗?”

“连声音都没啦,可能没电了。”猛子说。

“我估计,那些贼出去了。你先打听着。一有信儿,你来也成,你盯着,叫人来也成。黑羔子的圈在熊卧沟哩。那娃子可靠,能信任,若有个啥事,叫黄二代他放几天羊,叫他骑了骆驼来沙湾,通个信儿。”

“去吧去吧。寻都寻不见,能有个啥事儿?”猛子说。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孟八爷又说,“那狼,它嗥了嗥去。夜里它一嗥,你就朝天放一枪。千万不可再伤人家,嗥两天就没事了。不要逼急了人家。”

“逼急了,一颗钢珠子,把啥账都结了。”

“狗屁。你舔过几天干屎渣子?要真惹来狼祸,你那烧火棍,连屁用都不顶,打死一个,扑上十个,三舔两舔的,人就成干骨架了。那玩艺,你不逼它,它也怕人。逼急了,它们也反哩。狼一反,沙窝的牲灵就遭殃了。你可别惹祸。”

又说:“听豁子说,那几人中,有两个是东山口音,一个叫啥鹞子。我顺便把这事告诉公安,叫他们查一下。你别一天睡大头觉,多个耳朵,多个心,别叫人卖了都不知道。”

孟八爷叮嘱一阵,见豁子猴酥酥抽烟等水,就笑道:“豁子,这窟窿,还没你婆娘的窟窿水多呢。填了,重打一个。”

豁子笑道:“你咋知道我婆姨的水多?那可真没说的,红湖水,浪打浪哩。可你问红脸,那水,他饮不?”

“谁说不饮?”红脸笑道,“老子做梦都想过个湿瘾呢。”

那女人正来门外取干牛粪,远远地应道:“成哩。明日个,你拿个和面盆来,省得老娘起夜叫下山风吹一身鸡皮疙瘩。老娘给你满满尿一盆,别说饮,洗你那个扁公鸡头也够了。”

红脸搓搓脑袋,讪讪笑道:“这婆娘,骚到你老公头上了。”

“还骚到你嘴里呢。”女人笑道。豁子们也笑了。

黑羔子催豁子道:“成了,能饮了。弄吧,不管多少,饮几只,算几只。”

豁子懒洋洋起来,牵了骆驼,慢慢地前来。轱辘又吱扭起来。黑羔子牵了桶绳,用力一摆,却没听到他期望的声响。“妈的,还没有。”黑羔子懊恼地说。豁子说:“那桶可没惹你。要不,后晌你来。我不叫别人饮,成不?要饮,叫羊饮个满肚子。”

黑羔子阴了脸,不语。

红脸说,“现在,你泥水了泥水,还能饮一口,过些日子,怕连尿都没有。”

“怕啥?山不转水转,总有活路的。”孟八爷对红脸说,“你的骆驼,我用一下。猛子那驼,叫替换一下豁子的乏骆驼。豁子,你可要给人家喂好,不能塌了膘份。”

豁子说:“放心放心,亏待不了它,草料都是精的。”

孟八爷笑道:“你那乏驼,得好好休养几天,再用,就只有褪皮了。红脸,你放心,饿了老子,也饿不着你的骆驼。前些天,孙媳妇子跳弹着要分家哩,婆婆媳妇子尿不到一个壶里,家里搞得乌烟瘴气,怕是头打烂了头拿草腰子箍哩。”

红脸笑道:“你怕是想啃孙媳妇的肉馒头吧?”

“老了,”孟八爷笑了,“不中用了。二十更更三十夜,四十周周五十月,六十她把裤子脱,我把我的馍馍嚼,不中了。……放心,有了我老崽,骆驼塌不了膘。”

红脸笑道:“我不是愁骆驼,是怕你塌膘哩,多日不见个荤星儿,见了孙媳妇,可别连碗吞了。”

孟八爷捋捋胡须,“老了老了真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人一老,就没戏了。好戏,留给你们年轻人吧。”

红脸走向驼群,问:“你是要个脾气坏的利索的?还是要个性子柔的坦些的?”

“要利索些的。一个驼娃子,脾气坏,又能坏个啥样儿?”孟八爷道。

红脸笑道:“好,这可是你说的,屁股摔成八片子,可不能怨我?”说着,他牵过一峰驼来。

孟八爷过去,接过缰绳。按正常骑法,他应边抖缰绳边喊:“跷!跷!”驼便乖乖卧了,由人骑了,驼才一仰一俯地起来。孟八爷却不按这程序,偏要逞能,他牵过驼,走向一个沙丘,人立丘上,眨眼,他已“安”在驼峰里了。

“咋样?”孟八爷笑问。那样子,像眼飞扎毛的公鸡。

“不咋样?”红脸诡秘地笑。

话音未落,骆驼直杠杠叫一声。人们被叫声吓了一跳,却见骆驼已窜了出去,眨眼间,便上了东边沙坡。慌得孟八爷伏了身子,抱了驼峰,惊叫:“红头公鸡,你咋把疯驼给我?”

红脸哈哈大笑,“你不是要个脾气坏的快些的吗?”

原来,这是个“疯驼”,也就是发情的儿驼。这儿驼,驮了孟八爷,风驰电掣,一转眼,就缩成沙丘上的一个黄点了。孟八爷夸张的惊叫远远传来。

猛子担心地问:“要紧不?”

“要啥紧?”红脸道,“摔下来,正在软乎乎的沙上。那驼好,疯是疯,可不咬人。”

正说着,却见那疯驼又转了回来,仍那么疯跑。孟八爷夸张地吱吱哇哇,做出吓人的架势。但一听那声音,猛子却放心了。

众人大笑。

下那沙坡了。那坡陡,驼猛然屈了前腿,耸了后臀,三颠两颠,孟八爷就给摔出驼峰,黑丸似地,从沙坡上滚下了。

那女人直了声,笑得气都要断了。豁子、红脸、黄二都发出怪鸟枭叫似的笑,连没饮到水灰了脸的黑羔子也笑得忘了自己是谁了。

儿驼踢一路沙子,飞扬而来,到圈前,已是一嘴白沫了。孟八爷从坡底翻起,边揉腰,边哎哟,一瘸一拐而来。

“红头公鸡,老子的骨帽可错了。你个驴撵的,骗老子骑疯驼。也就是我,换个别人,还不叫它颠上天去?”

“打了一辈子狐子,倒叫狐屁熏晕了。那驼,明明正发情,你逞啥能?”豁子笑道。

孟八爷一扭一扭过去,叫女人捶腰。女人笑道:“叫那个猛榔头娃子捶去。”孟八爷笑道:“他那手,驴蹄子一个,一捶,把腰节骨都能砸折。娃的手绵,肉馒头似的,捶几下,还不美死我?”众人大笑。女人笑着伸出手,狠狠捶几下,孟八爷却做出舒服极了的姿势,东扭西扭,乐不可支。

乐一阵,孟八爷叫红脸再选个乖些的。红脸就挑出一个看起来软不拉沓的乏骆驼。孟八爷不要,自己进圈,选了可心的驼,骑了,往沙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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