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舟心下感慨一番,刚要走,见身旁乔芳颐神情突变,关切道:“娘娘?”
“你先走着,我想一个人静静。”
道过别继续前行,莲舟沿着伽蓝殿走出杉林。沿着小径向西,再经过了钟楼,除却两个扫地的小沙弥,却是一人也无。继续往右手处前行,只见一处小而僻静的院落,门半掩着,牌匾上书“碑苑”二字,隐约听得低沉有节奏的木鱼声。莲舟不由得起了好奇心,踮脚侧着身子进入院中,不曾发出一点声响。
迎面便是一块古朴巨大的石碑,边缘已有多处破损,好在文字密布,大多数字尚且保存完好。粗略看下去,可知为记载大夏开国时期,法华宗得道高僧普镜大师的《普镜禅师碑》。石碑后仍是数块长而高的碑铭,式样繁杂不一。透过林立的石碑,隐约可见在中间空地上,一个打坐诵经的背影。木鱼声缓慢不凝滞,莲舟便闪身在一块碑后偷听。清淡的白檀香传来,令人纷乱的心绪转为安宁。
……若诸世界六道众生,其心不淫则不随其生死相续。汝修三昧,本出尘劳。淫心不除,尘不可出。纵有多智禅定现前,若不断淫,必落魔道。上品魔王、中品魔民、下品魔女。彼等诸魔,亦有徒众。各各自谓成无上道。我灭度后末法之中,多此魔民,炽盛世间,广行贪淫,为善知识,令诸众生,落爱见坑,失菩提路。汝教世人修三摩地,先断心淫。是名如来先佛世尊,第一决定清净明诲。是故阿难。若不断淫,修禅定者,如蒸砂石,欲其成饭,经百千劫只名热砂。何以故?此非饭本,砂石成故。汝以淫身,求佛妙果。纵得妙悟,皆是淫根。根本成淫,轮转三涂,必不能出。如来涅槃,何路修证。必使淫机,身心俱断,断性亦无,于佛菩提,斯可希冀。如我此说,名为佛说。不如此说,即波旬说。
低沉又熟悉的男声,与木鱼敲打声相和,却不似宝殿僧众的诵经声那般索然无味。
“……施主偷听许久,该出来相见了。”木鱼声戛然而止,接着便是衣料的摩擦声。莲舟有些不好意思,仍从容踱步而出,上前行了万福:“大师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阿弥陀佛,又见到顾施主了。”对方回礼抬头,果然是妙法。这会儿他已换回早先所见的简朴衣衫,将一串细小的佛珠扣在虎口处。
“见过妙法大师。”莲舟谨慎地靠着一块石碑站定。“太后娘娘进山,已经叨扰了寺内译经事务。我本从明法堂出来走走,又打扰了大师诵经修行,实在过意不去。”
“无妨。此地幽静,精妙碑文众多,本是贫僧独自打坐参禅的偏僻去处。虽忙于译经,贫僧自知佛法尚浅,仍不敢有一天懈怠。”莲舟看他容色肃穆,颇为不苟言笑的样子,想起自己从前也曾读几本佛书,虽不至精通,便略存了些刁钻的心思,问道:“观大师妙相庄严,不知是因何而出家至此?”
“阿弥陀佛。贫僧自有记忆起便是在寺庙里度过。”
“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大师。大师念诵《楞严经》,乃是文殊菩萨所持,以使佛陀弟子阿难脱离摩登迦女钵吉蒂的引诱。我佛慈悲而普度众生,摩登迦女之爱待阿难来渡。为何佛陀不从?”
“……阿弥陀佛。摩登迦女爱阿难的身体相貌,但人身臭秽不净,爱欲乃无边生死之根,令其沉迷于痛苦之中,无法自拔。因此佛陀救阿难于水火,亦以此开解摩登迦女。”
“如此说来,乃是摩登迦女着相了,贪恋阿难的外在容貌,偏离其内心的本质。若是抛却皮相,起心动念源于对方清净之心,何来罪业呢?”
妙法有些意外,仍然陈恳回道:“……施主既知红颜骷颅皆皮相,自然懂得凡所有相,皆为幻影泡沫。世法平等,无分高下;我佛慈悲,爱芸芸众生,更不该心存妄念。”
莲舟点点头,道:“多谢大师开解。大师乃高僧大德,深知皮相虚妄,小女子颇为受教。”
妙法先是背对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身回道:“阿弥陀佛。贫僧对红尘万象所知尚浅,尚未能做到,因此更不敢懒怠。”
莲舟讶异于他的诚实,神色微凛,鬼使神差地又问:“那么,大师眼里,我又如何?”
“阿弥陀佛。顾施主仪态雍容,气质高华;于佛学有慧根,更属难得。”妙法将木鱼提在手中,不假思索回答。
“……”莲舟微怔,想起自己方才所问实属不妥,微显懊恼。妙法只觉有趣,却不在面上表现出来,看她略理一番帷帽,隔着面纱再行了礼,便告辞了。
细碎的脚步声散尽时,空气中还残留着极淡的沉水香气。木鱼声骤停,妙法猛然睁开双眼——
尚未参透的红尘万象,正令他分心。
次日,刚过寅时,莲舟便已醒转。东南面钟楼已敲过两遍,唯独明法堂一处,众人仍然安睡。虽然起得奇早,全身上下却觉神清气爽,比平日在宫内的懒怠大有不同。
“小主,外头又黑又冷,离太后醒来时间还早,不多歇息一会儿?”碧芍打着哈欠,蹙眉看向窗外,侍卫们正三三两两地倚着院内墙角打盹。
“能出宫的机会这辈子恐怕也没几次,你若是怕,待在屋里便是。”莲舟笑着将刚写好的一卷佛经递过,碧芍慌忙接下。
“《楞严经》?难得看小主写《法华经》之外的佛经章句。”
“身在佛寺,所见所思与宫中有所不同,于是便写了。”莲舟取了白日所穿的杏色素软缎子外袍盖在头上,又道:“如何?趁着侍卫还在打盹,咱们好出去。再迟些就不方便了。”
“奴婢跟您去吧。”白芷匆忙收起纸卷,叮嘱碧芍一番,便轻掩了门,跟着主子在此起彼伏的鼾声中轻手轻脚出了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