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无声用毕，早有勤快的小沙弥撤下碗碟，送上新滚的特色白露茶与几样点心，装在碧玉青花的新瓷碗里，式样简素却不失雅致。嫔妃们大都没什么胃口，点心便由宫人们瓜分了，质地粗糙却透着浓郁醒神的茶香，与宫中膳房的精致点心颇为不同。
用了茶点，顾堇仪先是粗略问了些寺内的境况，话题渐渐转向新建起的译场，慧定都一一如实答来，建议道：“太后若不嫌弃，可以往寒寺译场一观。译场设在藏经阁旁，不久前刚开译《大涅槃经》及《大智度论》，暂由贫僧担任译主，现有缀文八人，证义八人，笔受八人；另有刊定、润文各两人。”
顾堇仪点头道：“初具规模，专事参详自然甚好，只是也需有朝贵参预，方能将译经佛法长久地闻德发扬。咱们都去看看罢。”说着便要起身，众人连声遵旨。
庞大的队伍沿着斋堂旁的通道向着北面的藏经阁进发，过了正午，阳光愈发灼热，引得身上渐渐出起汗来。
到达藏经阁中，顾堇仪向慧定使个眼色，示意不要打搅。阁内空气闷热，只见二十余僧人分列几排，正端坐于几张矮几前奋笔疾书。不时有勤快的小沙弥抱着厚厚一摞经书而来，见到众人也不慌张，行了个规矩的佛礼便疾步离开了。
眼见温倾岚陪在太后身边，同慧定等人穿过诸僧，远远转往阁楼中去了，李文茵在堆满佛经的书架间穿梭，长长地呼了口气，不悦道：“转了这么久，可闷死我了！这寺庙虽说是敕造，布置及物件却如此简陋，也只有太后愿意过来。”她说着拿起丝帕去拭额上细密的汗珠，也不顾身份撩起面纱，随侍宫女盈荷慌忙举起团扇为她扇风。
“难得同太后一同出宫，虽是寻常上香礼佛也是不常有的，姐姐且将就些罢。”
“乔妹妹，这里头吃的用的一概无比粗劣。你前些日子小产，仔细坏了身子，废了恩宠。”李文茵冷笑一声，忽地转身，便要往外走。
“哎哟！”莲舟还在后头缓步观看，忽听得前面哗啦一声，扬起一人高的尘土。
“你这秃驴，非但不行礼还肆意以下犯上，好大的胆子！”李文茵气恼无比，瞪视着面前一名灰头土脸，正低头捡书的僧人。那人原本正从楼梯上慢慢下来，不料李文茵急于前行，一甩手便将他怀中摞起的经书打落，溅起许多尘土。
“阿弥陀佛，贫僧不知施主在此，一时不慎冲撞。”对方说得陈恳，面上却坦荡无惧色，李文茵便越发恼怒。盈荷道：“主子，奴婢瞧这秃子粗鄙无礼，委实该好好管教。还不跪下？”
“……”那僧人低头抿唇不语，却也并无请求恕罪的意思，只是一径理手上的书。李文茵见这台阶对方不下，大为光火，抬手便作势要扇过去。莲舟瞧得真切，连忙上前伸手止住。
“娘娘！这儿是敕造永宁寺，若是惊动太后和贤妃娘娘，怪罪下来便不好了。”
“什么大德不大德，冲撞了咱们贵嫔娘娘还不知死活。你替他狡辩，是何居心？”
“……妾身只是为娘娘着想，犯不着同这和尚计较。若是此时被永宁寺主持知道了，添油加醋地告诉太后，有失娘娘颜面。”莲舟话音未落，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正是顾堇仪与慧定等人的说话声。
“哼！”李文茵对莲舟怒目而视，却又不便发作，恨恨地啐了几口，抬脚便走了。莲舟心知结下了梁子，余光忽地瞥见那高大僧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一时失神。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出手相救。”
对方行礼后抬头，莲舟这才有所注意。这人衣着简朴，肤色暗沉，胸口的佛珠乌黑油亮，棱角分明的脸上飞眉入鬓。双眸迥然深邃中带着一丝探究一丝正直，左颊上有未曾褪尽的伤痕。
“大师，我救的不是你，我救的乃是你手中的无上珍宝《妙法莲华经》。听闻为了译场组建，姚秦鸠摩罗什国师的梵汉译本从宫内宣化堂移至了永宁寺，唯有万中选一的译经僧方能直接翻阅。竟在此种机缘巧合之下，从大师手中见到了。”
“施主……是从何得知的？”
“经书被打落，不慎看到了其中几行字罢了。大师乃是译场大德，我说的可有错？”
“施主聪慧过人，贫僧自愧不如，不敢担起‘大德’一词。”
“是不是大德非我说了算，”莲舟看他郑重其事，面色微红，笑着道：“只是这等贵重经书，必定有许多人觊觎。宫里的娘娘不识佛宝倒也罢了，大师更要好好保管。”
“施主言之有理。”那僧人点头道：“贫僧不敢怠慢，只是今日听闻太后上山进香，我等本该按吩咐照常译经，解至困惑处时忽然想起罗什国师一句偈语，欲取来细观。难题虽迎刃而解，却冲撞了宫中的施主。”
“……小主，咱们快走罢。”白芷瞧着身前两人，视线你来我往，渐渐生发出一股微妙的氛围，暗暗叫苦。
“大师无需烦恼，那位施主不会怪罪于你的。告辞。”莲舟点点头，微微欠身，便转头离开。依旧能隐约感知身后追随而来的目光，她心中狂跳，连忙压低帽檐，加快脚步跟上前方大队人马。
僧人依然站在原地。女子的面容隐在面纱之后，背影则逐渐融入人群，帷帽边沿的丁香面纱被风吹起一角，露出曲线并不算优美的脖颈。大片的黄栌底白花裙踞层层叠叠地在楼梯上铺开又收拢，宛如春日湖面的浪花。
“如此甚好。既然译经之业已然步上正途，正该迎请几位大德入宫供养，登坛讲佛。我大夏佛法方能在内廷传递绵延，长盛不衰啊。”
明法堂乃是永宁寺在寺内最东面专为接待皇族所设的正殿，现下聚集着诸多内廷宫人与僧侣。慧定一一介绍了译经人选，顾堇仪坐在正中听得分明，又忧心道：“只是咱们皇上崇儒重道，入宫供养之事过快恐引来群臣非议，还需商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