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湄冲着那背影道：“道士都留发呢！”
那老人不是别人，正是河道总管太监允莲。
他听见宛湄的声音，一边赶紧转过身，迎上来，一边对应道：“没有头发，道冠可就戴不住了。”
“江先生，您真是诸葛再世！这在道观里见面的高招，也只有您才能想得出来。这样的清净地方，没有人会怀疑，也没有人敢怀疑。”
“是啊，允公公，你放心。”
宛湄悠悠地来回渡步，“不会有人怀疑这里的。不过出这个主意，或许，也不是我聪明，而是因为我敢，是因为我失了对这道观里神仙的敬畏之心。”
“江先生，您这是哪里的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请问王妃想出什么办法对付那个蓝挚没有？要是等吏部文书一下，蓝挚一上任，我可就完了。我本是半条身子，死了也没什么可惜，只是诸位大人就……”
“不急。”
宛湄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只猫，而允莲，就像一只供她戏弄的老鼠，她背对着允莲说道：“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和太清道德天尊——道教的神灵何其之多，这里供奉的神灵只是三清。”
“江先生有所不知，这道教中的神灵，并不一定全部都供奉在道观里头，许多都是各管一摊。求财的拜财神，求雨的拜龙王，出海的拜妈祖，科举的拜文曲星，乡下拜土地，城里拜城隍——不过，江先生提这个干什么？”
宛湄回过头来，笑了一下：“不做什么，随口一说而已，只是允公公倒是清楚得很，真是见多识广。”
“我出身贫寒，哪里有什么见识，左右不过是进宫之后，在内书房上过几年学，况且，这都是些民间规矩，让江先生见笑了。”
“允公公谦虚了，现在我们说正事罢。如果按您的意思来，接下来这步棋，您打算怎么下？”
“杀了蓝挚。”
“杀了蓝挚？”
“是，江先生您想，他现在还是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王妃应允，沈阁老发话——杀了他不费功夫，此时不动手，就会养痈贻患。”
“养痈贻患……”宛湄愣了一下，居然笑出声来，“允公公好胆量！不过，他毕竟是任上，您要怎么做呢？我好向王妃禀报。”
“蓝挚现在有职务在身，自然比不得当年宛燮好下手，但是东厂有我好身手的儿子，办事干净。”
宛湄听到“宛燮”两个字，感觉一团烈火直在烤着她的肺，燃不出来也灭不了。
“王妃不会应允的。”
允莲的表情顿时变得无可形容，连半哭半笑也不是：“江先生……”
“沈阁老也不会发话。”
“这……江先生……这，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就是允公公已经是弃子的意思。”
宛湄的声音平静，每一句话的最后一个字却诡异地发颤：“他们都打算要拿你来挡，让那些烂账无从查起。‘他们’里，包括你的干爹，司礼监掌印太监甄贤。”
“不会的……不……不会……江先生，您……您在拿我逗乐呢！”
“什么江先生？谁是江先生？”
“您不是……？”
“我是宛湄，庆熙三十二年，丙申二谏之一——左都御史宛燮的女儿。”
“哈哈哈哈……”允莲低头不语半晌，突然指着宛湄狂笑起来。他好像被山羊在舔着脚底，五脏都要从他那张大的嘴巴里掉出来。
“江……江先生，蓟城里谁不知道，宛湄现在正在沈阁老的府里，在做婢女。您这话说的……想来是我在这道观里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里头江先生在说胡话哩！”
宛湄看着他发疯的样子，淡淡道：“允公公，你仔仔细细地看看我的脸！你再仔仔细细想一想当年左都御史的模样！沈宅里的那位，是我的侍女，阿葭。”
允莲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瘫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不言不语，好像是真的睡着了在做梦一样。
宛湄看着道观里的三清道：“当初，我听说蓝挚要借晋王妃的粮食，就知道三年过去，我复仇的时机来了。他位居内阁，属于清流，一旦失势，皇帝想要制衡沈党，制衡王妃，必然就要通过提拔他来培植清流。而运河疏通在即，以蓝挚的才能，只要何夫之在合适的时候献上丹药，使皇帝苏醒过来，他必担此重任。”
“而蓝挚这样的人，去了，就一定要翻你这个河道总管的烂账。”
允莲看着宛湄手指上的斑指，喃喃道：“何夫之把这个都给你了，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好棋！好棋！”允莲坐在地上，突然竟像一个顽童一样鼓起掌来，“不过，也是步步惊心。庙堂之上，风云万变，再好的谋划，谁知道哪一步就走不动了呢？”
宛湄看着允莲，回道：“一帆风顺也乏味。只要结局可观，过程再惊险，将来都是我的谈资。”
允莲直勾勾地盯着宛湄：“可惜了，遇上你这么个疯癫人……可惜了我那几百万两银子，可惜了我在老家的田宅！”
“允公公有那功夫，怎么不可惜昭朝呢？现在昭朝内外忧患，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在其位，不谋其职，蛀虫！”
“昭朝？”允莲撇过头去，笑道，“你逼死我，怎么也不像是为了昭朝海晏河清，而是在报你的私仇！”
“就算是报私仇，你也罪有应得。是你指使人，杀死了我的父亲和弟弟！”
“宛家小公子可没有死。”允莲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里发着绿幽幽的光，“您既然是他的姐姐，当着神仙的面，可不要乱咒自己的弟弟才是啊……”
宛湄只觉得喉咙发痛：“宛泽……宛泽他……”
她一把抓住允莲的衣领：“我弟弟他在哪！说！”
“宛湄，死人和知道自己要死的人，你是问不出来话的。”他沉沉开口，“就是到阴间去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宛湄缓缓放开了允莲，为他整了整皱巴巴的衣领，她手指上的斑指，冰冰凉凉地划过允莲的脖子。
宛湄直起身子，冷笑着问道：“允公公，你这是被吓糊涂了——阴间的鬼魂有什么可怕？阳间的人心才可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