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雪敲门的时候,我已在床上睡熟了。我被敲门声惊醒的时候,那本《堂吉诃德》还摆在我的眼前,我一睁眼,便看到它卷起一角的米黄色封面,封面上的西文字母像一只只闭着的眼。我是何时睡着的,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在这张床上忍耐着浑身的颤抖。此刻,我所有的感受只剩下头痛。
我将书塞进床头柜子的抽屉里,去开门。门外不止站着双雪,还站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男人。他戴一副银边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笑眯眯的,五官协调,看起来很舒服。我注意到他手里提着一个比我的行李箱还大的铁皮箱子。
“你愣住做什么?让我们进去吧。”双雪唤我。我立刻让开门口的位置,让他们二人进到屋里来。那男人进屋后环视一圈,最后将箱子放在了餐桌旁。他打开箱子,里面是许多圈电线以及工具,此外,还有一部黑色的拨盘电话。
这时,他似忽然想起我来,放下手里的东西,面冲着我介绍自己。他叫李蝉,曾经是邱深的同学,现在在做通信。按他说的,是邱深照顾他的生意,这才叫他往这公寓里装一部电话。
我一一应着,犹豫着是否要向他介绍自己。最后,我只说出了名字。
他仍旧那样微笑着,听了我的介绍,点了点头,没有发问,回过头去拿起一柄细钳子夹出一截电线。
我赶忙拽了拽站在我左边的双雪。她从进屋以来一句话也不说。见到我如此慌乱,她果然笑了。
“刚才我在邱宅接到邱深的电话,他说,把你扔在这里他不放心,找了人来给你装部电话,便于联系。我这才把人领来了。总不能一直叫我给你们传信吧?”
我贴近双雪的耳朵,悄声问道:“这人是知道我的吗?”
双雪很疑惑的样子,问我指的是什么。
我思考着该如何解释,下意识地把手放在领口的纽扣上。双雪见到我的动作,忽然明白过来似的,冲我摇了摇头。
“我想是不知道的。”她如此说。
那个叫李蝉的人该是听到了双雪的话,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可我们都沉默了。他于是又继续动作。
我也觉得邱深不会告诉他我们的关系。他没必要告诉给别人我们的关系,若是别人问起,只需要说是朋友,或者说是朋友的朋友就好。可这还是叫我有点失落。
他会怎么跟人说起我们的关系呢?
总不会直接说出,我们是……纽扣的关系吧?我忽然觉得脸上很烫,于是故意避开双雪的视线,去看餐桌那边。
我看着他一点点地把他带来的电话线和餐桌底下墙上伸出的线连在一起,最后又接到他带来的那部电话上。可是,有了这部电话又怎样呢?我总不能一想起邱深就给他打过去——他那么忙。或许,是用来在他想起我的时候打给我的吧。
他不放心我。
光是想着双雪刚才转述的这么一句话,我就觉得愧疚极了。我果然给他添了乱。有我在身边,只会叫他不放心,反而是一点忙都帮不上。双雪也因为我在两头跑,真是辛苦她了。
“邱深今天会来这儿吗?”我悄声问她。
双雪摇了摇头,我便心冷了半截,可她最后只是说不知道。
“他电话里没提。他好像是抽空打来的电话,匆匆说完他要说的就挂断了。我本来还想跟他说你……”
我忙拽拽她。双雪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止住了话头。我知道,她是要告诉邱深,我想见他。如此,这已经是我今天第二次问她邱深会不会来了。
“不然我把他公司的地址给你,你自己去找他吧?”她这样提议。
我赶紧摇摇头,说:“不必了。我用不到的。”话说出口,却有点逞强的意思。我是不会令自己陷入麻烦,非要到公司里去寻邱深不可的。我心里想着,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宁可就此跑掉,也不让邱深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脸。
刚才因与双雪不谋而合的宽慰又回来了。我倒庆幸邱深没有对人讲起我们的关系。身无长物的我,全靠他在北平城里生活,这种事情叫别人知道了,定会笑邱深是被我蒙骗了吧。我是一步步无可奈何地走到如今,可对邱深来说,只不过是运气太坏了吧?好好生活着的邱深,偏偏遇上运气糟糕的我,被我影响得偏离了轨道。他要如何对别人解释,我都只能认下。这是我来这里之前就认同了的代价。
双雪问我有没有吃饭。我摇头。她问我是不是连早饭也没吃,我又点头。
“我上次来的时候你也没吃饭……以前一个人的时候,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吗?”她吃惊地问。
“我嘛……以前有朋友在身边监督着,三餐规律些。现在食欲不佳,有时候就忘记了。”
“那怎么行!这样下去身体会出问题的啊!你知道吗,哪怕是不饿也要吃东西,不然胃液会反过来腐蚀胃部,时间长了会胃痛的。”
我想起双雪读的是护理学校,打算听她的吩咐,于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你要自己记得吃饭。我虽然现在放着假,可也不会一直放下去。过了年我就回学校去了。而且,我也不能一直陪着你,还是会有不方便的时候的……”双雪显出为难的神色来。我急忙答应她。
她笑了,捏捏我的胳膊道:“或许该叫邱深看看你这副慌乱的模样。你说这一早的能发生些什么事,你怎么这样一惊一乍?”
我叹口气,不知该如何告诉双雪今早我遇见夏子骏的事,最后只能作罢。
“我带你出门那天,就是我们吃了很好吃的点心的那天——怎么样,一会儿咱们还去吃那一家?”我笑着点头,听她继续说,“那天我去他公司找他,拿这里的地址。我说你应该再休息一天,邱深这么说的——‘我倒是不担心她,她之前到比北平还远的地方上学,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你若是现在连吃饭都忘记吃了,我可会怀疑邱深说谎的哦。”
“他真这么说?”
“要不要找那位把电话录音调给你?”她指了指餐桌那边正在调试电话的李蝉。
我笑了,心里却比流泪还难受。我那时候一心想着在邱深面前表现得坚强一些,我想让他知道我过得很好。几日不见,如果他会担心我的话,我希望能让他宽心。那时候的我想法多单纯啊!没想到邱深还记得我那时候的样子。连我自己都快忘记了。我经历过这么些狼狈,邱深全看在眼里了,可他还记得一开始看见我时我的样子。
他是一个那么完全的人,怎么会明白,有些事情的发生,是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的。
可是……电话录音是可以轻易地被调出来的吗?我看看双雪,又看看那边正拂去身上灰尘的李蝉。
不,不对。我在家时,因为是日本人统治区的关系,打电话只能到报亭或医院一类的公用区打。同时,谈话的内容是不能避人的,以后接受讯问时也必须如实回答。假若电话中的谈话会被录音,而且调取录音仅需有技术而不需调取的权力,日本人何须费那么多周折?
怎么想都不对。
我正想开口问双雪,她忽然起身,到卫生间里去了。这时,李蝉走过来,和我说他已经装好了电话,也已经试过了,没有问题。我道谢。他笑着点点头,回身去将箱子照样拿着。我知道他是要走了。
我忽然觉得他脸上的笑容像是面具上的表情。方才他进到这屋子里来,可曾有一刻卸下这面具?
因着心中的疑惑,我请他喝杯茶,借口问起他与邱深是如何相识的。
“哦,有七八年了吧……七八年前,我去英国学这些(他拍了拍铁皮箱子),正巧碰上同是北平去的邱深和邱弈。我当时还想,一定要跟他们俩多联系。你知道,家里出钱到欧洲去学经济的人,以后一定会继承家产的,他们俩也是如此。”
我附和着他笑,却想起从前傅晓青曾讲过邱深是学政治的。应该是傅晓青记错了吧,毕竟邱深做生意,的确该学的是经济。
“你们是……”他反问我。
我犹豫着该如何解释。应当是由邱深来解释的,这毕竟是他的朋友,我如果说了错话,岂不招人笑话吗?
“我们……”
“你们是在香港认识的吗?”
“嗯?”
我不解。
“哦,邱深跟我说过你。当然,虽说是他照顾我生意,可我也不是由着他支使的。”他说着,又拍了拍箱子。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所以配合他笑了,但笑得很勉强。我在等着他继续说转述邱深的话,可他却闭口不言了,似乎其他的事情我该是心知肚明的,他没必要说出来。
“嗯,是的,是在香港。”我只好如此回应。
他将杯中的茶喝完,说:“那么,没事的话,我先走了。今晚他来的时候会把可能用得到的号码留给你,你到那时候再用电话吧。”
我点点头,看着他如来时那样拎着箱子走了。那箱子里少了电话机,少了许多电线,却看起来跟来时一样重。
李蝉走之后,双雪才从卫生间里出来,也向我道别。她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实在是奇怪。
“嗯……虽然刚才跟你说好要去吃点心,可我还有别的事,下次吧,下次我们再去。”
“我没关系的。可是,你……没事吧?是邱深家里需要打理吗?”
“是的,我这就过去了。”
双雪拽了拽棉袍下襟,又拍了拍我的手臂。她那表情,简直像是在脸上写着“我有秘密”四个字。
我应了一声“哦”,发现她从进屋来这一个多小时都没有脱下外衣。明明屋子里点着暖炉,很暖和。
双雪出门之后,我从窗户往下看。她出了公寓楼的门,急匆匆地往对街奔去,绕到大楼后面不见了。
刚才李蝉说邱深晚上会来。我猛一拍手,想着总不能让他看见我这副样子,我得先去吃饭。对,吃饭。
我赶忙把暖炉熄了,披上外衣拿着围巾,出了门。
比起早晨,现在外面的风柔和多了。我还记得到双雪之前带我去的那家点心铺的路,于是照着那天她领着我走的方向走着。在走出大约五六条街之后,我开始在一片六七层楼高,形式相近的建筑之间徘徊。这一片大约是许多公司聚集的地方。于是,我意识到自己到底还是迷了路。
其实绕出公寓所在的那一片之后,我周围的每一块招牌匾额、街道样式,我已经一点都记不得了。那天双雪拉着我,先是去了百货楼、布料店,才绕去那家点心铺的。那么……是我记错了路,从一开始就走错了吧。
我又绕了很久,已经完全放弃找点心铺,甚至完全放弃了找任何一家食铺。此时,我只想回公寓去,在床上躺着,直躺到晚上。等邱深来了,我就假装自己吃了饭吧。反正他总不至于拆穿我的。
我站在路口,想拦下一个人问问路,可总是被忽视。总是我的话还没说出来,那人瞥我一眼就走了。我越来越急,又没有手表,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眼看着太阳已经从正中最高处落下,往西边走了。
在我焦急的时候,一个约摸五十岁,戴一顶麂皮帽子,主动走过来问我去哪里。他这表情,真叫我想起火车上拦住我的那个人。我冲他摇摇头,转身要走,他竟然伸手拉住了我。这街上人来人往的,他竟还想拉住我,不让我走不成?
“你放开。”
我用正常说话的音量说道。
可这人仍旧拽住我不放,脸上的表情由嬉笑转为阴沉。我突然有些害怕。他这表情我是见过的。两个月前在沈阳,在一个说自己叫阿七的人的脸上,我见到过这种转变。
可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冷着一张脸,盯住我,手攥得愈发紧了。我被他盯得心里发慌,想向身边人求助,可周围的人忽然多了起来,人挨着人地从路口过去,一个脚步慢些的都没有。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他突然说道。
“不可能。”
“我明明见过你!”他拿另一只手指着我的脸,仿佛我是他的仇人,气势汹汹地说,“头两年你在梨园的时候,我可没少在你身上花钱!现在你倒不认得我了?”
我一下子想到了双雪说过的邱深之前捧过一个角儿的事,满脑子里只剩下惊讶。这人是在说,我长得很像曾在梨园中唱过戏的某人吗?所以,也就是邱深之前捧过的那一位?呵,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一定是这人吃了戏子的亏,脑子坏掉了。一定是这样。我得快点走,免得这人继续发疯。
我使劲推开他,转身便走。我的手臂被他拽得很疼,可我顾不上了。他还没放弃,竟然一边骂着,一边追了过来。我只好在人群中一边跑着,一边留意身后。
只是,似乎是因为到了午休时间,在附近工作的职员都从楼里出来了,街上变得拥挤起来。我跑起来也不太轻易了。
正当他伸手快要再一次抓住我的时候,我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我闭紧眼睛,想着他的手就要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拽过去……
可是没有。我惊讶地回过头,看到那顶麂皮帽子在人群中渐渐远去了。
我长出一口气。幸好他还是放弃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样邱深就不用知道了。
这时我才想起来我还没跟刚刚我撞到的人道歉。我一边确认着刚刚那个男人的确离开了,一边念叨着“对不起”。
“魏睦,你怎么在这儿?”
“嗯?”
我回过头来,发现我刚刚竟然碰巧撞到了邱深。他此刻正抿嘴憋着笑,看着我的狼狈样子。
“你是来找我的吗?你知道我公司在这边?可是这儿离你公寓那边得走上四十分钟啊。你是走过来的吗?”
我被他一个个问题问得不知该从哪里开始解释,或者说,从哪里开始圆谎,只能吞吞吐吐地先否定一句:“不是……”
唉。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