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我将行李箱放在我与车厢墙壁之间。后来我哭得累了,头脑都转不动的时候,却还打起最后一丝精神留意着身边路过的人。假如有人靠近我,我便将行李箱拽得离自己更近些。我不知道我为何要这样做。我知道在这车上没人会正大光明地抢我这箱子。这班车从山东开往北平。从沈阳到北平买不到直通的票,我是从先前那班车换乘到这一班的。之前来回学校,从山东到沈阳这一段我也是坐的火车,车厢里同这一班很相似。况且,箱子里全是衣服,不值几个钱。邱深给我的钱,除去车票之外的剩余,被我塞在棉袍里面衬衫的口袋里。于是,我又由这钱想到邱深。想他一直是从容不迫的,哪会像我,这样的狼狈不安。
可是,我也清楚,并非如此。我见过邱深狼狈的样子。香港的旅馆里算作一次。后来,在沈阳那个码头上,亦算一次。但那终究和我不同,对不对?邱深的狼狈,是因为他在乎。而我,我只是没有其他办法。
我想象着到北平去,见到邱深第一眼的样子。真想立刻见到他。我的不安已经持续得太久太久。
不知什么时候,我手攥着提箱把手,头靠着墙睡着了。当我迷迷糊糊地醒来时,眼前是一个灰土满面的乞丐的脸。是他将我摇醒了。
“小姑娘,自己坐车?”他问我。于是我闻到他嘴里的气味。我想要往后躲,可是我已经紧靠着墙壁了。见我不说话,他冲我伸出一只手来。
“帮帮忙?”
我冲他摇头。
“好人有好报的!”说完,他冲我咧嘴笑。厌恶从本能反应的临界处往上堆积。因为他这句话,我可以承认我的厌恶了。一个向他人要施舍的人提善恶报应,犹如一个要抢劫的说钱财是身外物,本来并无这一选择要做,他们却不但给人选择,还打算替人选好。
我皱着眉,摇头说没有。
“小姑娘,给我多少都行,都算积德。”他还不走,仿佛卖上了赎罪券。
“老头!走吧!人家不给你!”一声音从我背后传来。这人听见了,朝那个方向瞪了一眼,往前头那个车厢去了。
这声音我很熟悉……我想是……
我站起来,向我身后看去。果然,是夏子骏。
“是你!”我不禁惊呼。
他却没有惊讶,只是笑着,还很骄傲的。
“我能到你旁边坐吗?”
我点头。他从邻座人的膝盖前艰难地绕出来,坐到我旁边的空座上。
“你去北平?去念书吗?”
我又点头,心里意识到学校的事情他一定听说了。不知他会作何解?一时之间,我想要解释,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我想,不必浪费力气了。
“哪一间?”
“还没有定好。大概是女师大。”
“还读文学吗?”
“大概是。”
他点点头,赞许一般。或许是羡慕呢?他本来也在文学系,后来不得不转到工科去,这段时间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你怎么去北平?”我问他。
“哦,我回家。”他忽然冷淡起来。就此闭上了嘴巴,再不说话。不过他坐在我旁边,我总算能安心一点。因为不必担心箱子而闲下来的心思全飞到了北平去。还有四个小时。
我试着抛开所有的束缚,不去考虑旁人眼光,再想我到北平去这件事。我怎么会觉得到北平去便是要与邱深一同生活呢?应该是他在这么危难时刻救我,所以我觉得无以为报。或许,等我毕业,将学费等等还给他,就当他资助我,这也很说得过去。邱深会同意吗?假如他不同意呢?如今时局动荡,不要说邱深那样经济系毕业的,就是我,也不会愿意做这么一单生意。回报太不确定。
“到北平有人照顾吗?”夏子骏忽然问。
我愣了一下,只是点头。我知道,我的脸红了。因为在他人面前,我想到了邱深与我的关系。我很怕他会问,希望他就这样点一下头,我们继续各自的沉默。
可他还是问了,不依不饶般:“是家里安排的对象吗?”
我想他还记得我家在沈阳。因为在日本人权力下,要到香港去反而比去北平容易些。如果不是找人帮忙,要到北平去念书是很困难的。这些他应该都知道了。并且,这么一个忙,一般的关系还是没办法的,一定得是最亲密的关系,人家才肯帮这个忙。
我的心又一紧。如此,是邱深已然将我视作什么人了吗?
见我不回答,夏子骏继续说:“我妹妹也是如此。不过是反过来。我们家拿钱给我未来的妹夫留学,等他毕业了,回来做我父亲安排的差事。现在这种事情很多,很正常。你不必在意。”
我笑,只是为了给他一个回应。我自己知道我和他说的那种事情中的主人公不同。我不会回去了,没有意外的话,再也不会。那意外无非是白事,我宁可不回去,也不要那意外。
“那人很好么?你见过吧?”
“很好。是个可靠的人。”
“那就好。”
他像是有点失意。过会儿,又冲我笑笑,带点自嘲。前面座位上一个妇人使劲地拉窗子,猛地一下拉开。车厢里顿时灌进了寒风。她许是没想到会如此,又使劲地将窗子关上。这一阵风将外头的一片枯叶吹到我们这一排的桌上。关了窗,转着的枯叶倏地停下不动了。
我想起我上次与夏子骏的见面。那一次因为他要换学系的缘故,像是最后一次见面似的。那一天的凝重好像在这片枯叶上活着,忽然又来到我眼前。
我有些局促,转头去看夏子骏,却看到他沉着脸,眼眶红了。
那日我收到邱深回信。那一天,可以算作是我有生以来最喜悦的一天。可那一天的他,却好像是非常沉重悲伤的。我好像懂了他的感受,又好像没有。我想现在的他,应该也是回忆起了那天的事情吧。
“在学校都还顺利吗?”我问他。
他使劲地眨了眨眼睛,说:“嗯,一切都好。”
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反悔了似的,他有些窘迫的四处张望,最后看了眼手表,说:“还有三个多小时呢,要不你睡会儿吧。”
我把头靠向窗户,闭上了眼睛。
因为遇见夏子骏,这趟车像是从香港直接开到北平似的。在沈阳的那些伤心好像离我远了。我这一次睡得很熟。
到达北平站,我揉揉眼睛,看见夏子骏在看书。
“眼睛不累吗?”
他手里翻着书页,说没事。过了一会儿,该是这一页看完了,他把书合上。我看见那本书是西语的《堂吉诃德》。发觉我的目光,他问我:“感兴趣吗?借给你?”
“可以吗?你不是还在看?”
他把书放到我膝上,自己到后座去拿行李,边走边说:“我看过几遍了。”
我道谢,把书拿在手里,另一只手拎着箱子准备下车。其实我一点西语都不懂,只是不好意思拒绝他,也不好意思让他知道原来我不懂西语。我不过在课上记下过西语的书名而已。正想着这事儿,夏子骏挤着从下车去的人中回到我身边,拿过我手里的箱子,说:“我先帮你拿着。北平站人多,别把东西丢了。”我点头,跟在他身后下车。
出了车站,豁然开朗般来到一个大广场。北平笔直的大街在眼前延展,好似火车开动时候两旁的荒地那样看不到尽头。不过,眼前的可比荒地热闹多了。来来往往的人群,或是谈笑,或是脚下生风地疾走着。
“我带你去坐车。”夏子骏在前面带路,带我到路边拦出租车。
我上车后,他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数字。
“有事找我,不要客气。”在吵闹的空气里,他这样喊道。
我笑着点头。他把车门砰地关上。
车子开动了,我向司机报出地址,依照的是那日在旅馆邱深留下的那张字条。看着这字条,那日的心动与心痛仿佛在我的指尖跳跃着,一秒钟内好几下,既紧张又兴奋。
一眼能望见一栋宅邸的时候,司机停下了车。
“前头就是了。这边私人住所门前不能停车,你就这儿下吧。”
走在围栏之外,我才想起此次造访有多么突然。北平的寒风比起沈阳只怕更加刺骨。没来过电话,白日里邱深应当在公司或什么地方,总之不会在家吧。我搓着手,干脆停在离大门十多米远的地方,也不知在等什么地等着。
已经快到中午了。坐了快一天一夜的火车,我只吃了车上卖的一份便当和一块面包。对街阴影里堆着的雪有一片没人踩过,像棉花糖。
有个女孩从那边一步一滑地走过来,手臂上挎着个篮子,想是刚去买菜了。她穿着暗红色的长身棉袍,二十几岁的样子,眼睛直盯着脚下,怕滑倒,很可爱。
她走过我前面,正踩在一块冰上。我扶住她,提醒她小心。
她盯着我,像我是她熟人那样。只是她一时记不起我是谁。我笑着回应她的视线,牙齿已经熟悉了冷,不再打颤。她一对黛色的眉毛弯弯的,下面的眼睛也笑得弯弯的。
“你来找人的吗?”她问我。我想起邱深说我的北方口音亲切,就是我现在的感觉。我觉得她说话真亲切。
“是。”我拿眼睛扫了扫前面的那座大门。
“来找邱深?”
我惊喜:“你认识的吗?”
她好像很高兴,拉住我说:“我在邱宅帮忙呢!我听说有个你要来,没想到这么快!”
“这……很多人知道吗?”
“嗯……我也是碰巧。应该只有我。你放心。这样,我去屋里打个电话,”她松开我,指了指对街阴影里的一家店铺,“你去那边的咖啡厅坐会儿。那家店会开到晚上七点。你身上有钱吗?”
我点头。她满意地笑了,随后往大门那边去。
这个女孩难道是邱深的妹妹吗?或许已经出嫁,但回到娘家来帮忙的?我为这个想法感到紧张。不,他们长得不像,实在不像。可长得不像的兄妹也有很多。果然是吧,不然为什么她见到我这么高兴?很欣慰我的出现似的。
我听她的到对街的咖啡厅里坐下,点了一杯咖啡,只偶尔搅一搅,并不喝。咖啡厅里很暖和,而且从落地窗能看到对面的邱宅。
想来可能要等邱深下班,那会是什么时候?五点?六点?七点?总之是等着。于是我便作了在这里等下去的打算。这么想着,我又叫来服务生,点了一份三文治。
过了不久,那个女孩从对面兴奋地跑过来,在我旁边的玻璃前站定,冲我无声地说:“他马上过来。”
我连连点头。可是又觉得如此便耽误了他工作。这女孩敲了敲玻璃,给我看她的笑容。我也笑了。她又是满意地点头,转身走了,走到一半又回头看我。
我知道她是叫我别自责。我不愿表现得小气。于是自嘲地笑,邱深当然会马上来找我,他是很高兴我来的。
可是我等到咖啡厅打烊,都没有等到他。出了咖啡厅,外面天已经全黑了。我只好站进旁边的小胡同里。夜里的寒风打在脸上,像是在抽走血液。我打开箱子,翻出那条织给邱深的围巾围在自己脖子上。我想着,等他来了,就摘下来给他围上。如果他已经围着围巾,那我就抢过他的来。这么想着,倒觉得有了些暖意。
我没有手表。我想大约是九点钟的时候,邱深出现了。他没开车,是坐出租车来的。他先是跑到咖啡厅那边,见到关门了,就只站在那里。我于是从胡同里出来喊他。
他回过头看着我,有些愣住了。忽然地,他走过来,将我拥到怀里,用他的大衣裹住我。我的血液好像一点点地又流动起来。我没来得及把围巾摘给他,他却很自然地就接过了我的手提箱。他的手是暖的。
他就这么拥着我,上了车。之后,他向司机报了个地名,车于是发动了。
在车上,他干脆脱下了外套盖在我身上。街两旁的灯不时照进车里。我想我是冻坏了脑子,竟一直盯着他的脸。他呢,多数时候看着前方,偶尔转过头看看我。
真的……是他。
那个我曾用注视留在记忆中的人,此刻就坐在我身边。
若我真的能够忘记那些往事,将他们抛到身后去……我这样想象着,想象自己摆脱了心灵上的重负。一束光照进来,照亮了邱深的脸。他侧过头来看着我,笑了。
这个人什么都值得。我只是这样想。在这一瞬间,没有觉得不顾一切会有什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