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邱深通信的事情就在这一天成为了我与家人久别的火星子。
本来我拜托姐姐,以她的名义寄出信件,只是在信封角落附上我的名字。姐姐知道我有一个能够请他帮忙的朋友,但是她知道的也只有这个。至于我这个朋友就是那件导致我退学的事件的主人公,她并不知道。偶尔姐姐会和我聊起那件事:
“你与那个女生有过节吗?”在我旁边织着毛衣的姐姐问。
“哪一个?”
“就是这一次的那个。”
我笑了。因为相似的事情又一次发生,到了需要区分是“哪一个”的地步了。
“没有,我们还是朋友呢。”我回答她,依旧低着头看书。
“那样的人就不要当做朋友了。还有啊,你这次写信去的那位,是个靠得住的吗?”
我合上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见我犹豫,她说:“也是没办法了。你一直都想念大学,怎么偏偏遇到这种事情?现在只能到处拜托别人,只要能办成事情都很好了。”
我点头。我心里有个想法,那就是邱深一定会帮我找到学校的。我深信这一点。但是,我却回答不了姐姐刚才那个问题。
他靠得住吗?
我知道姐姐是想要问,邱深能不能办成事情。可是我却在想另外一件事。每当我心里浮现这个念头,我都觉得羞愧不已。
我知道邱深是君子。正因为知道这一点,我才能够完全放心地拜托他帮我找学校吧。我是在利用他心中对我的亏欠。如果更难堪一点,我是在利用他对我的爱慕吧。因为非常想证明自己,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摒除一切杂念用功读书,只希望能够被大学录取。说到底,我只是想证明给那些说我嫉妒别人前途的人看,其实我已经走在一条更好的路上了。
一想到从前的日子,总觉得现实还没那么糟,总还是有努力的方向的。也是靠着这一点信心,我写下了那封拜托邱深帮我找学校的信。当记忆裹挟着的热情褪去,信已经被姐姐寄走,我无法反悔了。可能因为得知信被寄出时我有点失落,姐姐后来还问过我好多次同样的问题。我却都只能用沉默回答她。
那个问题就是,那个人靠得住吗?
对我来说却是,我要依靠那个人吗?
事已至此,再去想这个问题,已经来不及了。既向黑夜中的那一盏唯一的灯伸出了手,我就已经失去了站在原地的资格。我只能往那里走去了。邱深在那里迎着我。倘若让他察觉到我的犹豫,对他来说,岂不是更残忍了?
所幸的是,邱深并无结婚对象。此事只在我们两人之间,不会伤害别人。我一意孤行惯了,自会承担起我的选择。
这一日,姐姐从外面买东西回来,见到我不发一语。我问她,她也不答,只向我递来一封已经拆开的信,示意我看看里面的内容。我不明白为何这一次姐姐会拆开。往常她从不动我的信件。
我本想把信拿出来,却将信封里装着的钱撒了一地。看着地上的一张一张,我不知该作何反应。想来因为厚度的关系,姐姐已经察觉到里面装了钱。我拿在受理时也猜到了。我只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我只是去信要邮费,最多十元也够了。这信里装的足有十倍。就这样轻易地塞在薄薄的信封里,哪怕是我也要怀疑这个人究竟有几多家产,竟然如此大手大脚?
在我愣住的时候,姐姐正要弯腰去捡。我赶忙扶住她,让她坐下,自己蹲在地上,一张张地捡起来。总共一百五十元。我明白了,这里面还有我到北京的路费。邱深既然已经想到这里,竟然没想到这么多钱放在信封里寄过来可能会被偷吗?还是说,他所在的那个周遭环境,让他觉得如此做是安全的?
其实我对他的了解又有多少呢?
我将信封里的信纸抽出,将钱小心地放回到信封里。在姐姐的注视下,我开始读这封回信。
信上说,北平女师大的教学主任是邱深故交,因为我之前成绩的确不错,等到港大的推荐信准备好了,入学应当没什么问题。随信附上路费,可乘火车,一天内可达。
我读完信,抬头看姐姐。从她的眼神可以猜到她不仅拆了信,也读了信。
“其实我很久之前就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就是……”她吞吞吐吐地说,我知道她是不想叫我难堪。
“是。”这件事我不打算隐瞒也没办法隐瞒。我本来以为我母亲会告诉她这件事,却是姐姐自己猜到的。
“你怎么不早和我说!”说着,姐姐愈发激动。我看到她眼睛里有眼泪。我是应该觉得愧疚的,是我欺瞒了她,还叫她帮我与邱深联系。可是我没有。对于她这种激动,我本能地感觉到疲惫。所有刚才想到的用来解释的话全部像糖块掉进了水里,溶掉了。
“我要是一早就知道,我肯定不会帮你通信的!到现在我成了你的帮凶了?”姐姐站起来,扶着额头踱步。忽然,她停下脚步,站在我面前说:“就是如此!你就是想定了我会帮你,才不告诉我的对不对?我是叫你给利用了!”
听到这句话,我急得站了起来,姐姐却因此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了桌子上。一瞬间,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害怕。当我被叫到办公室,当我站在走廊里看着我的朋友向老师“告发”我,我都没有如此害怕。
可是现在,我看到姐姐面孔扭曲地捂住小腹,我想去扶她,她却挡开我的手。从她抬眼看我的眼神中,我只读出一句话:
离我远些。
我是从我的家里被赶到这里来的。若是再被赶出去,我将无处可去。
可是,我还是有个选择的。我只是没想到这个决定来得这么快。这么快,我就已经站在了非要做出决定的位置上。
虽然我希望我是在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还是觉得到北平去是我心中所愿。而不是如今,因为不能继续做家人的负累,就跑到北平去,做邱深的负累。
找了住在附近的婆婆看过,说是孩子在腹内位置不好,所以一有动作就会觉得特别疼,但是好在这次撞到桌子没有伤到孩子,不用担心。姐姐听了,眼泪终于绷不住。她坐在床上,手捧着脸哭了起来。听着她的哭声,我才想起姐夫的父亲是附近一家工厂的工会主席,可能会因为儿媳这边出了有辱家门的事情受到影响。我想起那个个子很高的老人的模样来。姐姐肯定曾经受到过类似的警告吧,所以现在才这么难过。
姐姐一定曾经相信我是被人诬陷的吧。只是,我却还在联系那个人,甚至想到那个人在的地方去,对方又如此地慷慨,怎能不叫人怀疑……
我本来想和姐姐一起回忆我遇到邱深的过程。我是如何在见到他的一瞬间爱上香港这个地方的,以及我是如何在偶然遇到他的时候转身逃走的……可是,这些话,我再说不出口。
姐姐哭了很久。直到我收拾了一些一定要带在身上的东西,写好了告别信,从门缝里看她的时候,她的肩膀还在颤抖。我没办法安慰她。说起来,我的前途还一片迷雾。
于是我只好回到一开始我们谈话的位置,将信和里面的钱装进衣袋里,拿上行李,推门离开。
在告别信里,我写道:哪怕是断绝关系也好,请不要让我的事对你造成任何影响。这么久以来的照顾让我觉得很感动。
另外,请转告家父家母,我已经离开满洲,不要找我,也不必挂念。女儿不孝。
在火车上坐下之后,看着窗外大片荒芜的土地,我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火车晃动着离开故土,窗外的景色却延续着点缀有白雪的荒土。
不知下次踏上故乡的土地,会是怎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