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涧中不得不要出一趟远门了，除了王文武身份证复印件这个线索，他实在再也没能找到更多有关于这个人的信息了。王文武的籍贯是山东，他的身份证号码显示归属地是山东省菏泽市单县。
他在网上随意地搜索着关于单县这个鲁西南小县城的信息，想着自己找一个什么样的借口能去一趟呢？报个怎样的选题公主徐大主编会批准呢？李涧中连续几天都在网上尽可能地搜索了解关于单县这个地方的信息，同时呢，也是不是地琢磨着什么选题能够让徐玮放他去一趟单县。
中国那么大，像单县这样籍籍无名的小县城太多太多。涧中就那么漫无目的的搜索着，他偶然发现，原来汉高祖刘邦的皇后——吕后，就是山东单县人士。这个女人了不得啊，甚至司马迁都在《史记》里专门给她写了一篇《吕太后本纪》，而按照《史记》的体例向来只有帝王才能入“本纪”。《史记》十二本纪里，唯独两个人不是帝王胜似帝王，一个是赫赫有威名的西楚霸王项羽，另一个就是吕太后了。作为一个女性入得了帝王本纪，实在算是中华五千年来第一个临朝称制的女人，比名声更响亮的一代女皇武则天更要早八百多年。
涧中无聊，就顺着吕后这条线索随意地点击下去。偶然发现一部电影，电影名字起得特别生猛——《吕后：从贤妻良母到绝世悍妇》。涧中好奇，于是就点开来播放看看，没想到这电影越看越不对劲，讲的不是吕后的传记片，而是讲的吕后的伦理片。电影内容完全是胡诌八扯，电影画面完全是少儿不宜。李涧中把播放窗口缩小，一边继续浏览一边小窗口看着电影。突然，他注意到了电影上面有一排清晰的水印写着“单县影院”四个大字，下面标注着一个网址。涧中隐约猜到了些什么，于是就把这网址输入了浏览器里，果然，浏览器跳转出来的网站就是单县影院。而且，不出意外的，这是一个色情电影网站。
李涧中突然一激动，嘬了一下嘴巴，裤裆一紧，屁股挪了挪姿势……他突然想到，可以报题去单县调查一下这个色情网站啊！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一个色字占去了人类本性的一半，这绝对算是个大选题。大选题，小切口，有戏有戏。说不定这“单县影院”网站背后有什么故事呢！然后，去了以后就可以夹带点私货，顺便找一找王文武。
不过，想法总是好的，但再好的想法都得有徐玮的批准才可以。报选题这事，涧中得等合适的机会。比方说，当徐玮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时候，各种奇怪的选题都有通过的可能性。但如果碰上徐玮不高兴的时候，再好的选题都会被事先数落一番，她好先发泄出了心中的不快，至于选题通过与否那就在两可之间了。所以，取巧的报选题的时机就在于事先判断徐玮那天是否心情愉悦，而一个女人心情愉悦与否就像是量子物理学中的海森堡测不准原理一样，在微观世界中的粒子的某些成对的物理量，不可能同时具有确定的数值，如位置与动量、时间与能量等，其中一个量测得愈准确，则另一个量的误差就愈大。女人的心情也是一样测不准的，量子物理学也解决不了女人的心情问题。
但有一天，李涧中觉着自己可能感知到了徐玮的心情应该是愉悦的，因为那天徐玮来上班的时候喷了与往常不一样味道的香水，而且走路的时候，步子很轻快。女人再难捉摸幸好也不是量子物理学，因为量子物理学是一门科学，科学的一条原理很难被推翻，而女人却容易变化多了。
“主编大人，来跟你报个题。”李涧中推开了徐玮办公室的门。
“李大记者，请说。”徐玮说着朝他一笑，李涧中觉着今天运气好，选题有戏。
“我想去一趟单县，我偶然发现了一个当地有一个地方性的色情网站。网站上不仅有日本色情影片，而且还有当地自制的色情内容，从网站的论坛里，我发现当地存在一个团伙，所以想过去挖一挖有没有什么好故事。”
“单县在哪？”徐玮反问道。
“就是吕后，吕太后的老家，山东单县。”李涧中附注似的补充道。
“你去一个我听都没听过的地方，采访一个色情网站的故事？这算哪门子好选题？”徐玮突然变了脸，这让李涧中有点措手不及。
“呃——，这个，这个是有关人性啊。”涧中结巴着给自己的选题找了一个好由头，就好像是找了一件好衣服来应急去相亲一样。
徐玮白了他一眼，然后看着自己的手指甲。涧中突然发现，徐玮的手指甲好像是刚刚重新做过的，至少与那晚徐玮突然到访他家时指甲的颜色不一样。
“主编，新做的指甲吗？”李涧中故意问道。
“对啊，对啊，好看吧？”徐玮朝涧中一笑，同时伸出手晃着指甲让他看。
“好看，真好看！‘百尺彩斑斓，绯红相盛衰’，这绯红颜色，就是最耐看，越看越好看。”李涧中多少也是会察言观色的，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面对女人，只要演技，无需真情。
“唉——吆——，说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我也觉着很好看。”徐玮听着很受用，翻来覆去地欣赏自己新做的指甲。
“你今天喷的香水好像也很特别唉，与以往有一种不同的味道。”涧中趁热打铁道。
“嗯嗯，这你也注意到了啊。嘿嘿，别人刚送的，香奈儿5号的最新版。味道很特别吧？”徐玮抿着嘴说道，像是一个小女人一样。
“那——，这么说，最近有新的追求者喽？”涧中已经猜出了一二，准确地说，是徐玮表露得太明显了。
徐玮红了一下脸，没好气地说：“人家再怎么会追，都没你这张嘴会说话！”
“主编，这边签个字，出差的单子。”李涧中顺势递了上去。
“唉？我说让你去了吗？你这是套路我啊！”徐玮把出差派单压在了手腕底下，手中的笔戳了戳桌子，发出“噔噔噔”的响声。
李涧中挠了挠头，嘻嘻一笑。
徐玮顿了顿，还是在涧中的出差派单上签了字。
“你这趟出去那么远，到时候多发几篇回来啊，要不都不够成本的。我给你批了个暗访设备，尽量拍到些照片。这种选题有点危险性，看图说话有真相，也免得被当地反咬一口。”徐玮关照了涧中几句。
李涧中点了点头，就转身准备离开。还没等拉开门，徐玮又叫住了他：“回来！”
涧中以为徐玮要反悔。
“出差派单还没拿呢！怎么去领东西啊！”徐玮又拿笔戳了戳桌子上的派单，“哦，还有，回头把那个色情网站的地址发给我。”
李涧中斜着嘴一笑，拿起出差派单，转身走出了徐玮的办公室，他下意识地闻了闻那张出差派单，上面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儿，很好闻。
从南京去单县并没有直达的车次，李涧中只能先到菏泽，再转大巴车去单县。据说，鲁西南是山东相对来说经济不太发达的地方，果然，即使是南京去菏泽的车次，每天也只有两趟，而且还都是在夜里，夕发朝至。李涧中只好买个卧铺车票。
火车对于李涧中来说是不陌生的，上学读书时寒暑假要坐，工作了出差时也要坐。卧铺车厢，一个格子里有上下铺四张床，涧中的铺位在上铺。涧中进来车厢时，下铺的人已经在那了，对面两张铺位的人还没来。下铺上坐着个中年人，穿着还算板正，中等身材，肤色有点黑。中年人很客气，见到李涧中进来，先跟涧中打了个招呼，涧中也跟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就爬到上铺去了。
出差在外，天长路远，涧中带的行李并不多，放好行李，涧中就躺在上铺休息。陆陆续续，对面另外两个铺位的乘客也都到了，本来互相不认识的四个人，因缘际会坐到了一个狭小的车厢里，自然地慢慢生出一种试图相互了解一下的气氛。一般情况下，坐火车时总会遇到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三千大千世界无所不知，坐能论道侃侃而谈的人，这次的这个人正好就是李涧中下铺的那位中年男人。
发车的时间点正好是七点钟，饭点时人们不得不赶车，只能上车后再随意吃点东西。方便面、火腿肠，简直是火车旅行的必备良品，即使平时再怎么厌恶吃泡面，但只要换成是在火车上，那么自然地就会想吃泡面加火腿肠。
李涧中也从上铺爬下来吃东西，下铺的中年男人正在吃着五香花生米，喝着小酒，看到涧中下来了，于是就让他一起吃点自己带的东西。涧中笑着答应“好、好、好”，但是并没有真的去伸手拿来吃，而是拿出了上车前买好的汉堡坐在下铺上干嚼。礼让之下，气氛轻松，大家不自觉地攀谈了起来。
“小伙子，你是做什么的啊？”中年男人靠着车窗抿一口小酒问涧中道。
“记者，记者。”李涧中笑笑。
“哦，哦，记者好啊！‘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厉害、厉害。”中年男人以一种赞赏的目光看着李涧中。
中年男人说出这句话来，不由得让李涧中很是惊奇，看来中年男人是有些文化的人。
“您是在太抬举了，我就是个普通小记者，很普通的，够不上。你是从事什么行业？”李涧中打着哈哈。
“我是做医药市场的，跑销售的，到处跑。”中年男人吃两粒花生米，抿一口酒。
对面铺位那两个人也在吃饭，涧中跟他们也分别用眼神打了一下招呼。但是，中年男人才是这个小车厢的主角，所有的话把儿，他都能接的上，所有的话题，他都会插一嘴，所有的跑题，他都会给拉回来或者推出去跑得更远，他这种人永远不会成为聊天中的BUG。
“你这是要去哪里采访啊？”中年男人问李涧中。
“单县，山东单县。”涧中回答道。
“哦，那个地方我知道，在菏泽下面，去菏泽出差时，去过单县一回。”中年男人果然知道这个地方。
“听你口音像是南方人吧？你这是去哪里公干？”李涧中也报之以问题，以免冷落了中年男人谈话的心。
“嗯，嗯，我是浙江人，温州的。这趟是去济南，转悠一下几个医院，维护维护合作关系。”中年男人不再怎么喝酒了，但还是一直在一粒一粒地吃着花生米。
“生意好做吗？”李涧中顺着问道。
“挺好，挺好，政府这几年政策越来越好，许多药品都在慢慢地进入了医保，但凡进了医保目录的药品，销售都能保证。这几年经济确实发展得很不错，从这个医药支出上，就能感觉出来的。”中年男人面带笑意，看来是很满意这些年挣到钱了。
“那你这属于大老板了啊？你咋还坐火车呢？”对面下铺上的青年插了一句嘴。
“小兄弟，说笑了。钱呢，倒是挣了一些。但钱又不是大水冲来的，也是赚得很辛苦啊。况且，我这经常全国各地到处跑的，出远门还是坐火车方便，而且安全啊！”中年男人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
李涧中明白中年男人的话里有话，但是，他也不好点破。做生意这行，你得一头控制好成本，一头尽量扩张营收，再说了，太过于炫耀了，尤其是医药这行，容易招惹愤怒。开着个宝马、奔驰的全国各个医院到处去跑业务，让医生怎么看呢？医生心想，你的药品、医疗器械销售实际上都指望着我这边临床中用不用，结果你赚那么多钱，心里可能会不平衡。这样一来，这生意就不好谈了，尤其是那些医保之外的医药产品，这些才是赚钱更多的地方。再说，销售这行当，除非是产品具有独一无二的特性，那多少都是求人做生意，笑脸得堆着，马屁得拍着，医生自己开个十几万的买菜车上班，你来推销药品和医疗器械的却开着个几十万的豪车，这就不是拍马屁了，这是打脸啪啪响啊。
“闷声发大财！”李涧中附和道，中年男人会心一笑地点点头。
“不过，你去采访的这个地方，可是经济发展比较一般，也比较乱。”中年男人把话题从自己身上支开了。
“比较乱，怎么说？”李涧中追问道。
“老弟，你有所不知啊。菏泽呢，属于鲁西南地区，这一块相对来说在山东省内就是比较穷的地方。而这个单县，那就更是矮子里面的矮子了。这个地方是山东、江苏、河南、安徽，四省八县交界之处，谁都可以管，到最后就是谁都不愿意管。所以说，比较乱。”中年男人摸了摸下巴，揉搓了一下胡茬，可能是早上出门一天到晚，胡茬长了出来有点痒吧。
“这个河南省南边这一块啊，造假盛行，就是制造假冒伪劣的产品。单县就挨着这块，所以也有点影响。”
“哦？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李涧中好奇道，因为这一点情况，他之前做功课并没有提前查出来。
“嗨，我碰上过啊！我不是代理了一些药品嘛，就在这块碰上过假药！这块地区可以说是个制假基地了，你想要什么，它都能给你造出来。假的洗涤日化用品、假冒的名牌衣服……甚至是假冒的青铜器文物都有，那做旧做得行家都可能看走眼呢。当然，最害人的就是这假药了。虽然吃不死人，但也不治病，吃了没用，都是用淀粉填充的胶囊。”中年男人看起来深有体会。
“那他们不害怕吗？‘生产、销售假药罪’，那可是死刑的大罪名啊！”李涧中很好奇。
“要不怎么说‘民风淳朴’呢，那是真的‘民风蠢朴’啊。不过，人家当地人可不是真蠢，只是无知者无畏，为了挣钱敢于冒险。再者说，人家也是有选择的，主要就造一些假冒的保健品药、减肥药之类的，不是处方药，本来就不是治病的，所以也出不了什么大事。你比如，你吃个淀粉做的假冒减肥药，它是假药，所以肯定没效果，但是，你减不下去肥，又不是像感冒没治好，你不会去追究这个问题，还以为是自己体质不好减肥呢。赶哪段时间，你少吃了两顿饭，突然一称体重，瘦了，你还觉着这假药有效果呢。”中年男人解释道。
“就是制造这些没有一点好处，但也没有一点坏处的假药，有没有药效也不好判断的？”涧中确认道。
“对，对，就是这个样子。而且都是家庭小作坊生产，特别灵活。兴许今天制造的还是减肥药，明天就能制造脑白金了。赚一把就走，卖不下去了，就换别的。”
对面铺位的两个小伙听得瞪大了双眼，很是好奇，但也插不上话。李涧中倒是附和着听着，但是并不太稀奇，造假的事情，他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这次要去的地方也有造假的产业。
“最厉害的，还是那些仿造青铜器文物的。河南这块古代遗址多，经常出土个青铜器啥的，时间长了，村里人有琢磨出怎样做旧制造假的青铜器文物了。有的呢，就告诉你是做旧的是假的，就当个工艺品卖，但是也有一些不地道的，拿做旧的假青铜器当做真的文物混在一起卖。制造其他假冒东西都还遮遮掩掩的，毕竟是见不得光的，但是制造假青铜器文物的完全没这个顾虑，简直就是光明正大的制造。不过，想想也对，古玩文物这行当，考验眼力，你自己看走眼买了假的东西，怨不得卖假货给你的人，只能认头。”中年男人这会已经不再喝酒，花生米也不再吃了。
一个小车厢里，四个陌生人偶然聚到一起，各自带着各自的故事，仿佛有人带着菜、有人提着酒，一同聚会吃喝一样。这卧谈会开得效果很好，有效地打发了旅途中的无聊时间。中年男人聊得性起，还给每个人发了一张名片，李涧中出于礼貌也回了一张名片，而对面铺位那两位青年没有名片可以回，只是笑嘻嘻地接过去，摩挲着名片仔细看了看，然后塞进了口袋里。
李涧中还是挺喜欢坐火车出行的，尤其是夜车，倒不是喜欢这种不生不熟的聊天，而是旅途总会给人一种“在路上”的感觉，火车最合适不过了。夜里的天地都很安静，这时候，车轮与铁轨的撞击摩擦声“哐叽哐叽”地回环往复，一种不急不慢的安稳感油然而生，就像是母亲在轻轻摇晃着摇篮哄你睡觉一样。不过，这时的涧中反而却睡不着了，另外一个“李涧中”又抽离了出来，涧中看一眼他，他也看一眼涧中，两个人又都望了望车窗外不断向后退去的影影绰绰的树木，还有天上好像是一动不动的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