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夜幕降临，随着异乡人的离去，小镇褪去喧嚣，回归了宁静与恬适。
一天的表演过后，村民们纷纷卸下了伪装，回到家中短暂的做回了自己，感谢美好的生活，庆贺自己一如既往的成功，携着这份喜悦酣然入睡。然而这种幸福却并不属于我，整座小镇中只有我还如同白天那样躺在冷冷的砖石上，望着夜空辗转难眠。
我望着广场上中央那颗巨大的紫水晶，思绪回到了从前。
那时，我才刚来小镇没多久，还不像现在这样懂得在异乡人面前保持沉默。当时的我实在是过于天真。看着那些异乡人与我们长相相近，又说着同样的语言，便认为他们仅仅是有些古怪，应当也是可以交流的。同时也认为自己没必要像村长所说的那样，在他们面前只做不走心的刻板表演。
因此，我总是尽可能的对他们表达善意，给与他们帮助。告诉刚刚步入这里的异乡人可以做什么，应该做什么，什么方面的事情应当去找谁。可以让他们获得实质性报酬的镇民又分别在镇子里的什么地方。
付出总会有回报。
异乡人对我的态度不再像原先的那般冷漠。路过的时候他们总会客气的与我打招呼，其中的一些人甚至专门过来陪我聊天，为我带来食物与酒水。这让我有些沾沾自喜，并向他们讲述了我的经历，讲述了我未曾诉说的身份——神子。
鉴于我一直在小心着他们，没有告诉过他们我的姓名，于是他们便擅自给我起了个外号，称呼我为聪慧的罗伯特。
随着彼此了解的深入，我发现异乡人的古怪似乎并非只是穿着那么简单。他们时而对着空气说话，时而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着什么。每当这时他们就会变得喜怒无常，莫名的发怒，莫名的大笑。
这是我曾经亲身经历过的，那个异乡人前一秒还在开心的同我聊天，后一秒却突然大喊，目露凶光，表情无比严肃，随后他抬起手指在空气中划了两下，脸上再度绽开了笑容。他就像是个疯子，却又不像疯子那样癫狂、毫无逻辑。
西斯特姆，每次他们做出怪异举动之前都会如此喊着。就像是那些教会的教众对着神祈祷时所呼喊的尊名一样……
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多的观察与了解让我对西斯特姆究竟是什么产生了极大的疑惑。
在恩赐上祂甚至比教会所言中的神明更加慷慨，近乎每天都会为每一个异乡人降下恩赐。这些恩赐有时会是小额金币，有些时候却是样貌古怪的武器和防具，其中最为慷慨的恩赐竟然是古代卷轴和魔药。
然而祂却有着比魔鬼更加恐怖一面。祂毫无赏罚之分，对于那些毫无所为的亵渎之人，祂有时同样会给与恩赐，而对于那些献上祭品的信奉者，祂甚至也会降下责罚，抹去他们的存在。对此他们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对祂没有丝毫的抱怨。
那时我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的了解异乡人，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会如此的强大，知道了他们究竟为此而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然而，事实上这不过是我可笑的自以为是罢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异乡人口中得知了西斯特姆的真面目。祂不像是神灵那般缥缈、不可视，而是近在眼前，看得见摸得着。西斯特姆其实就是镇广场上那块悬浮着的巨大紫水晶。
异乡人在完成祂交予的任务之后，就能够获得祂的赏赐。至于那些突然消失的异乡人，则是出于他们自己的意愿，他们希望离开这里回到异乡，回到那里属于他们自己的家中。
他们的表现与他们的所作所为，无不证实了这一点，证实了他们只不过将这里当做一场游戏，就像是秋天那些野蛮的贵族会去林中打猎一样。
这令我无比的惶恐，他们的强大征服世界绝不仅仅是一个梦！可他们为什么只停留在这个小镇，我觉不相信他们之中没有人有这样的野心。
慌乱之中，我将自己的想法化作了言语，引来的却只是他们的哄笑。他们不仅再一次的肯定了我的聪慧，紧接着说出的话却让我怎么都无法理解。
他们指着脚下告诉我，他们无法离开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因为这座小镇。
据说这镇子上藏着一个惊人的秘密，只有找到了这个秘密才能够被允许从中离开。记载上曾经有两个人离开过这里去了南境之外的世界，他们便是马内利和凯尔。只不过他们离开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对于异乡人实在是了解的太少，而这并非是因为这番话，而是他接下来的所作所为，以及接下来所说的话。
他将刀架在了我的脖子对我恶狠狠的说道：
“别装了！你就是那个秘密！你就是这里的管理者，否则为什么其他人不像你这样可以与我们交流！”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之后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只是在这之后那些异乡人，就再也没有理会过我。我也因此终于明白村长对我说的话，明白了他为什么叫我不要在乎异乡人的反应，仅仅做出生硬的表演即可。
异乡人是如此的古怪而又多疑，对他们的好意与期望最终回馈的却只是伤害与失望……
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一阵恶寒。惊愕之感甚至令我直接跳了起来。
马内利和凯尔！
那分明是护送我的骑士还有我的名字！我为什么之前就没有注意到这么关键的事情！
如果他们所言中曾经离开的人是我和那个骑士，为什么我脑海中不曾有过在这里生活的记忆，身体更是不像他们那样强大。还有马内利，那个护送我来这里的骑士，他为何要将我送回南境，又为何不曾告诉我真相……
无数的谜团充斥在我的脑海里，同时却也令我明晰自己的身份，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没有居所，以及我真正的归宿究竟是在那里。我并不属于这里，我和那些异乡人一样属于完全不同于这里的地方。
换做原来，我一定会认为这样的想法无比荒唐，可这就是这里的现实，是可以得到印证的。印证的方法便是此刻我眼前的紫水晶，西斯特姆。
祂那妖异的光芒令我害怕，可我终究还是抑制不住想要回家的渴望，一步步向祂走去。伸手触碰祂冰冷的表面，闭上眼睛，低吟着祂的尊名。
四周响起来树叶般的窸窣声，那声音逐渐变快如同蛇语的嘶嘶声，而我却能够理解这其中的意思。
还没轮到你，不过你也可以。
那不似语言的声音如此说着，随后冰冷的感觉传遍了全身。夜色中的虫鸣声消失了，泥土的气息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令人作呕的嗡鸣以及古怪、难闻的刺鼻气味。我感到自己头脑发昏，眼皮发沉，如同梦境却又似现实，古怪的感觉令我无法适从。
随后我竭力睁开眼睛，却惊讶的发现眼前既不是广场，也不是小镇，而是一座我从未见过的监牢。白色的墙壁浑然一体，如同镜面般光亮反射着屋顶上那惨白而诡异的白光，以及一张苍老腐朽的面容，而那正是我此刻的脸！
我挣扎着发出尖叫，却发现自己被禁锢在一张枷锁般的金属床上。一条条透明的毒蛇缠绕着我，向着我的口鼻喷吐恶毒的毒气。石头般白色怪物将数条尖细的口器埋入我的身体，吸吮我的灵魂，令我全身无力，四肢如同枯枝般干瘪。
我忍受着剧痛，将它们从身体中挖出，竭力跑出了监牢。门外的墙壁上有着一个整齐的方洞，其外是我所熟悉的小镇。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从洞中穿过，回到小镇中去。
就在我无数次的尝试之后，那“洞”外的光景有了变化。那是马里亚纳山脉，安德尔的渔港，藏着迷宫的特里克岛……无数景观变化，令我甚至以为自己是在整座大陆之上飞翔、穿梭。而最后景色定格在了我来时的圣城。
随后浮现出一行滴着鲜血文字:
探寻夜魔的实验，找到他!找到一切的答案!
这是神谕！是另一则预言！我必须将这一切告诉教会！而这恐怕便是我的磨难，我此行真正的意义！
我拼命的奔跑，跑出迷宫般的房间，沿着回旋的楼梯向上攀登。
刺眼的阳光令我感到温暖，可阳光下的一切却又令我发寒。
这里是一座灰雾笼罩古怪的城市，由无数高塔拼凑而成的城市。那些高塔冷酷而又丑陋，其阴影之下高墙如墓碑般林立，泥土更是贫瘠、板结，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白色。
这里的居民全都居住在高塔那一个个监牢般的小隔窗之中，面如死灰，目光空洞，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我想要逃离这里，可无论我怎么跑都仿佛依旧停留在原地，那些高塔全都一模一样，令我分不清方向。街道上钢铁组成的怪物啸叫、奔袭，他们透明的肚子里装着数不清的异乡人。而街道上行走的异乡人只顾低着头看着一个发光的铁片，任凭我如何都无法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拯救自己的同胞！
这里一定是深渊的底层，是魔鬼的乐园！
身处其中的我能做的却只是呼喊、哭泣、奔跑、挣扎……
而这却并非是无用的。最终我来到了一座坍塌的石桥前，桥的对岸是我熟悉的岛屿，岛上是我熟悉的圣教堂，是我此刻的希望！
我不顾自己身体的孱弱，径直跳入刺骨湖水，向着彼岸游去，那里是我唯一的救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