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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费东蓝·光阴的故事

我们携手并肩、相依为命走过所有欢乐和忧伤,可是我的女孩,你为何突然变得如此陌生?

傍晚突然下起雨来,稀疏的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像散落的泪珠。

我回来的路上淋了点儿雨,匆匆忙忙冲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台灯微黄,秋裳趴在桌上认真地写作业,细密的长发被笼了一层金色。她听见我进屋的声音,回头望了望,细声问:“哥,你怎么没去参加班里的聚会?”

我擦着头发说:“光棍节算什么节日,都是那些小屁孩玩儿的。”

秋裳乖巧地笑了笑,说:“我以为你会去呢,没给你留饭。”

“没关系,我一会儿自己泡面吃。”我觉得冷清,走到窗户旁将窗帘拉上,又披了件外套在秋裳旁边的椅子上坐着,问她,“秋裳,上次那几个小流氓在学校里没再欺负你了吧?”

秋裳摇头说:“没有啊,你每天接我,他们不敢欺负我。”她低头写了几个字,又瞟了我一眼,“怎么突然问这个呢?”

我说:“今天他们在跆拳道馆附近欺负我们的一个学员。”

秋裳手里的笔停住了,双肩微微地颤抖,低头问:“没出事吧?”

“还好我及时赶到,轰走了他们几个。”我无奈地叹了一声,“以后我还是每天接送你吧,不然真不放心。”

秋裳晃着我的胳膊甜甜笑着说:“哥,别担心,等我升高中就好了,可以和你上一个学校。”

我轻轻抚摸她背上的长发:“那你要努力哦,考上白鸽中学,再考一个好大学。”

秋裳望着我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很快又点头:“我听哥的话。”

教室里暖气开得很大,自习课上时不时有人说话,嗡嗡的声音令人昏昏欲睡。

与我同桌的是个叫张扬的体育生,刚打完篮球回来,满头大汗。

他气喘吁吁地问我:“费东蓝,你前天怎么没去聚会啊?”

“懒得去。”

“是跟女朋友约会去了吧?”

“哪儿有什么女朋友!”我摇摇头表示无奈。

“人家涂聂聂都大方承认了,现在跟邵梧州出双入对的,你怎么比女生还没胆啊?”张扬肆无忌惮地取笑我,这样开朗直爽的性格有时候也会讨厌,就像现在他将我和涂聂聂比。

跟谁比不好,偏偏是她。今天早晨她举着一把半透明的红伞趾高气昂地牵着邵梧州的手从我面前走过,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我仍然不屑一顾,虽然嗓子眼里像堵了什么东西一样不舒服,但自从那天撞见了图书馆的一幕,对于涂聂聂我只能敬而远之了。本以为我们之间永远断开了,她不知道又抽什么风跑去跆拳道馆送东西给我。

那条围巾我看了一眼,还给她了,结果今天一早就看见邵梧州脖子上搭着一条同款不同色的围巾。

涂聂聂啊,要是我真的收下了,你让邵梧州怎么想?

“各位同学注意了!”涂聂聂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讲台,一板一眼地拍着桌子吸引全班同学的注意。

女生都爱理不理地瞟她几眼,倒是闹哄哄的男生安静了下来。

涂聂聂提高音量大声说:“这个周五是邵梧州的生日,晚上在我家办生日聚会。如果大家周五晚上有空的话都来参加,日韩料理、法式西餐、各种果汁饮料无限量供应!”

“无限量啊!大家都去啊!”底下的男生开始鼓掌起哄了,一片嘻嘻闹闹的声音。

一向文静的黄子雯倏地站起来大声问:“邵梧州过生日为什么在你家办聚会啊?”

涂聂聂叉着腰盛气凌人地回答:“因为我家够大,而且家长不在,这样大家不是可以玩得尽兴吗?”

“没家长在?那太好了!”

“都去都去!大家都去捧场!”

起哄的声音更大了,可能没人记得我们正在上自习课。

张扬兴奋得拽着我的胳膊猛摇:“好久没happy了,去吧,我们一起去!”

我耸耸肩,摇头说:“我可买不起生日礼物。”

张扬将手拢在嘴边朝台上喊:“空手去行不行啊,喂?”

涂聂聂扭了扭她细长的脖子,似乎有意针对我一样轻蔑地扫了我两眼,懒洋洋地说:“如果脸皮够厚的话,我们不介意啊!”

有人开邵梧州的玩笑说:“哎哟,这么快就成‘我们’了啊?一家人了啊?”

邵梧州一向白皙的脸很快就涨得通红,站起来说:“大家安静一点儿吧,老师马上就来查自习了。”

涂聂聂也从讲台上走下来,回到自己座位上还不忘交代一声:“那说好了,大家都要来呀!有家属的最好把家属也带来!”

我分明看见她的目光是牢牢盯在我身上的,这一次我没有回避。

似乎有一段时间没仔细看过她了,发觉她消瘦了。原来有些圆的娃娃脸变长了,下巴也尖了,仍然整齐的刘海遮住了眉毛,底下是一双漆黑而略显黯淡的眼睛。

我很少看见她露出这样的目光,疲惫、失落,还含有小小的讥讽。

自从那天她在铺天盖地的红枫叶里渐渐离去,这种目光才逐渐地出现,越来越深,少了很多天真和率性。我想,她终是离我越来越远,这是好事吧?可是心里却难受得要爆炸,好像堆积了太多的情绪,已经堆不下了。

我马上就要去参加全国比赛,赛期10天,或许这个周五之后就有很长时间见不到她了。这些日子,我已习惯没有人唧唧喳喳围着我转,可是我不习惯看不到那个张牙舞爪、活蹦乱跳的红色身影。她来得那么突然,让我猝不及防,走得却安安静静,让我这样不安心。

邵梧州的生日聚会,我还是去吧,去确定一下她和邵梧州在一起是不是真的开心,那我也好快点儿彻底习惯没有她的世界。

湿漉漉的天空,湿漉漉的大地。

听说当天空开始想念大地,就会下起雨来。

我举着伞不知在想念谁,痴痴地等在校门口许久。直到天色全黑,四周都没一个人了,我才警觉地跑去门卫室那里问:“请问初三的学生都下课了吗?”

“下了,早就下了。”

“可是……我妹妹还没出来。”

“是吗?那你去她教室找一找,是不是值日啊?”

“谢谢,我进去看一看。”我将自行车停在门卫室外面,急匆匆地朝学校里跑。

就算是值日也该完了,秋裳从来不会这样让我担心的。

冷雨刺骨,我走了没一会儿,身上的衣服就沾了雨水,凉透了。我对这所学校不熟,路上也没遇见一个可以打听的人,只能摸黑到处找,终于找到了初中部的教学楼。

教室里漆黑一片,只有一楼办公室里亮着灯。灯光透过雨丝照出来一缕一缕的晶莹水光,我走近了些,隔着窗户看不清办公室里面,只知道还有人。

我飞快地冲进走廊正想敲门,旁边的一扇门突然开了,一位女老师问:“你是哪里的学生?”

我喘了一口气说:“我来接我妹妹放学,等了很久没看见她,所以想来问问。”

“你妹妹是费秋裳吗?”

“是。”

“在教导处谈话,要不你先进来等等,外面冷。”

我愣了一下,秋裳一向很乖的,怎么会被叫去教导处谈话?我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忐忑不安跟那位老师进办公室,忍不住问:“老师,请问秋裳是不是违反了什么纪律?我们都是孤儿,也没有家长,我就算是她家长了,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

“是这样的。”那位女老师给我倒了杯水,很客气地解释说,“前几天有匿名电话反映我们的学生在外面敲诈勒索外校学生,学校相当重视。那几个不听话的学生到处惹事,学生家长也反映过好几次,所以这次学校正准备给处分,严重的话可能会勒令退学。”

我低头端着水杯,那个匿名电话是我打的,秋裳和涂聂聂都被他们欺负了,不知道将来还会发生什么,所以那天涂聂聂被邵梧州接走之后,我就给他们学校打了电话。我暗暗松了一口气,问:“那么,教导主任找秋裳谈话是希望她作证吗?”

女老师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却说:“这次的事可不简单啊……那几个学生一律说是秋裳叫他们去敲诈勒索一个叫涂聂聂的女生。”

“什么?”我好像被极冷的风冻住了脑子,僵硬地笑了两声,“不可能,秋裳怎么会?他们经常欺负秋裳,也不可能听她的话啊!”

“我们也觉得不可能,所以主任找秋裳来谈话,希望她说出事情的经过。”

“她说了吗?”

老师摇摇头,神色复杂:“她一句话都不说。”

我搁下手里滚烫的茶杯,低声求老师:“请让我见见秋裳吧!她可能是害怕,她最听我的话,或许我可以劝劝她。”

老师很通情达理地答应了,还安慰我:“这样啊,你别急,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先过去问问什么情况。秋裳一直是个好学生,我们也相信肯定有什么隐情。”

办公室里剩下我一个人,听着漆黑的外面夜风如水浪一样拍打着窗户,仿佛整栋楼房都在晃动。

我突然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秋裳的软弱、秋裳的坚强、秋裳的懂事、秋裳的善良,她即使生病的时候都努力地微笑,只是为了让我好受一些。我相信她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他人的事,无条件地相信。

门“嘎吱”响了一声,那位女老师喊我:“同学,主任请你过去一趟。”

我迫不及待地跟着她走出去,走到教导处门前屏息等待主任发话。

“费东蓝是吧?我们见过一次。”教导主任并没有摆出我想象中那种严肃的面孔,反而态度和蔼。

我看了一眼低头坐在主任面前的秋裳,心里一酸,低声道:“是的,老师,给您添麻烦了。”

“坐吧,不要拘束,你是费秋裳的哥哥,也算是家长了。”教导主任语气平缓地说着,“这次的事情本来和费秋裳没有多大关系,可是那几个学生偏偏都推到她身上。你说我们当老师的,也不能偏袒是不是?所以就叫费秋裳来想把这件事弄清楚,可是秋裳同学一句话都不说,这叫我们也很难办呀!”

我在秋裳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侧头望着她。那张苍白的脸上似乎藏了许多情绪。她明明在害怕,在微微发抖,却怎么也不肯说话。单薄的肩膀,乌黑而浓密的头发,睫毛垂在下眼睑上投出深深的阴影,不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令我心底一阵阵抽痛。我用宽大的手掌拍着她的背,轻声问:“秋裳,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别害怕,哥在这里呢。”

“哥……”秋裳慢慢抬起头看我,豆大的眼泪从眼眶里一颗接一颗滚下来,“我不是故意的。”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难以置信地反问:“什么?”

秋裳一面流泪,一面断断续续地说:“那天我去跆拳道馆找你,谁知道他们跟踪我,说你当教练肯定很有钱,要搜我的身。我说我们是孤儿,根本没有钱!我很害怕,正好那时候看见涂聂聂从跆拳道馆走出来,我语无伦次地说她爸爸是建筑集团的老总,她是富家千金,身上肯定有很多钱……我真的很害怕,他们放开我以后我就拼命跑,一直跑回了福利院,后来想一想才发觉自己做错了事……”

教导主任松了一口气,叹道:“原来是这样,遇到这样的事为什么不告诉老师呢?”

秋裳哽咽道:“我怕告状以后他们对我会更凶,我不敢。”

我看着柔弱的秋裳,脑子里闪过许多疑问,却只是哄着她说:“有我保护你,没什么好害怕的。”

教导主任无奈地笑了:“胆子太小了,这样的事非要哥哥来了才肯说,难道这么不相信老师吗?”

我赶紧解释:“对不起,老师,她一向这样,胆子小,身体也不好。”

教导主任摆摆手说:“我知道,我知道,她的情况我们都了解了。如果中考能有好成绩,学校还准备给她发贫困生奖学金。只是突然出了这样的事,令大家都很吃惊啊。现在解释清楚就好了,虽然犯了点儿小错,不过她也是受害人,我们不会拿这件事做文章。好了,你们快回去吧,都不早了。”

见教导主任这样通情达理,我连连道谢,然后牵着秋裳的手从教学楼走入冰冷漆黑的夜色中。

前面的路阴暗无边,伞下是两个相互依偎取暖的人。

脚踩过水洼,鞋里渗了水。我停住脚步,对秋裳说:“来,到我背上来。”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浸湿的鞋子,乖乖地爬上我的后背,一手打着伞,一手揽住我的脖子。

轻盈得几乎没有重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这就是我的秋裳。我欠她的,所以根本没有底气责备她。可是,被死死压在心底的对于涂聂聂的愧疚感越发浓烈了。那天是因为秋裳情急说漏了嘴,涂聂聂才会被欺负,可是我分明记得秋裳从没和涂聂聂正面接触过,又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还知道她爸爸是建筑集团的老总?

绵绵的雨帘阻隔了视线,视野里茫茫一片,我只顾走脚下的路,打破寂静问:“秋裳,那天发生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秋裳在我耳边小声说:“哥,对不起,我那时候很害怕。”

“你去了跆拳道馆,又回到福利院,中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晚上却一点儿也没跟我说。”

“我……我怕你生气。”

“我现在很生气。”

“哥,你不要生气,我很怕……”

“怕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觉得很烦躁,语气不由得重了几分。

秋裳吓得浑身一抖,突然从我背上跳了下去,在淅淅沥沥的雨里大肆哭嚷:“怕你知道涂聂聂是因为我才受了欺负会讨厌我!怕你总有一天会跟她在一起而抛弃我!我不要跟别人分享哥哥,你是我一个人的!”

“秋裳?”我无法再掩饰震惊而失望的目光,这还是我的秋裳吗?我善良的小女孩渐渐在长大,我却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了。她因嫉妒而心生怨恨,那就怨恨我好了,何必要牵扯上涂聂聂?

秋裳近乎绝望地盯着我,雨水顺着伞沿滴在她的长发上。眼泪也流得一样快,一滴滴淌湿了围巾。

她嘶哑着嗓子,喃喃地说:“我知道她很漂亮,很可爱,可是哥……我们是孤儿,我们才可以相依为命,而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我无奈地苦笑,闭上眼说:“我从没想过要和涂聂聂在一起。”

“真的?”秋裳愣了一会儿,雀跃地大呼,“你真的不喜欢她吗?”

“所以,你不要再做伤害她的事情了。”我牢牢地盯着秋裳,一字一句说,“比如把她锁在教堂里,叫人去抢她的钱,这样的坏事永远都与你绝缘。你是我妹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子。”

秋裳的表情渐渐恢复平静,她又成了那个善良懂事的秋裳,温顺地趴在我肩上说:“哥,对不起。”

不知道这句“对不起”我什么时候才能和涂聂聂说,那个无辜而嚣张的女孩,大概也会很宽容地原谅我和我的秋裳吧!

天地间的思念仍然绵绵不绝,我却不知心底在思念着谁。

邵梧州的生日是个好天气,晴朗无风。

第一次应邀参加别人的生日聚会,我不知道该准备些什么,跟着张扬匆匆忙忙去买了点儿水果就去集合了,再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来到涂聂聂家的别墅。

花园洋房、音乐喷泉,即使在冬季也生机勃勃的绿化带。健身房、露天游泳池、球场,所有的一切都规规整整、干净利落。

我这是生平第一次走进富人的生活区域,有种莫名的新鲜感。虽然曾经很排斥朱门酒肉臭,但在这个时代,赚钱靠的是头脑和本事,并不应该遭到鄙夷。如果将来我闯出了自己的事业,也会让秋裳过上这样富足的生活。

涂聂聂穿着崭新的呢绒连衣裙和红色羊毛坎肩,像个迎宾礼仪一样站在自家门口接待每一个人,一边问好一边告诉大家进去之后在哪里有吃喝的,哪里有玩乐的。

当我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接下我手里的水果篮,笑眯眯地问:“费东蓝,怎么没带家属啊?”

我出神地望着她,有些怀念她叫我“忧郁的蓝”时神采飞扬的面容。

她又盯着果篮嘀咕道:“水果篮啊,是不是看望病人才送的?”

我赶紧撇清关系:“是张扬送的,不是我。”然后若无其事地跟着别人进屋去了。

如镜的地面倒映出熙熙攘攘的影子,我自顾自四处转了一圈,发觉这个家里豪华得匪夷所思,但是少了些家的感觉。譬如书房里空荡荡的,没有零落的书籍;浴室里连牙刷和杯子都是一次性的,像酒店。

我记起来涂聂聂曾经和我说她爸爸长期出差,很少在家,或许也就是把家里当成酒店偶尔回来住一住。回头望着人群中笑容灿烂的涂聂聂,竟然觉得她能健健康康长这么大也实在不容易,因为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喂,你在这里看什么?”

我倚在一楼阳台的摇椅上看风景,涂聂聂却神出鬼没地跑到我身后,吓了我一跳。她的睫毛又长又密,像洋娃娃一样眨巴着眼睛。我举着手里的果汁笑笑说:“感受一下有钱人悠闲的生活。”

涂聂聂嘟着嘴,挤了一下眼角:“我以为你不会来呢。”

“有免费的午餐吃,为什么不来?”我很久没这样近距离地看她了,无端觉得有些胆怯。

她走到栏杆边上,指着二楼的阳台说:“还记得上次捡的小猫吗?就住在上面呢,想不想去看?”

我置若罔闻,出神地盯着她尖尖的下巴,轻轻问:“聂聂,你和邵梧州在一起开心吗?”

“嗯?”她有些意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毫不客气地回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我摇头干笑了两声,“明天我要走了。”

“去哪里?”

“参加比赛。”

“噢。”涂聂聂垂下眼皮,脸色瞬间黯淡了下去,“要去很久吗?”

“十天半个月。”

涂聂聂低下头,双手绞着拉链:“那预祝你拿个冠军回来。”

不知道她对着我是不是很尴尬,只见她的脚跟一直不安分地在地上擦来擦去。涂聂聂这样腼腆的样子令我觉得陌生,也不自在。

我打破僵局说:“带我去看看小猫吧?”

涂聂聂应声点头:“哦,好呀!”

一楼客厅里挂着各色气球,热闹欢庆,四下里飘着淡淡的水果清香味。

大家玩游戏、看电视、聊天,没有人注意到我们。

我跟着涂聂聂走旋梯上了二楼,顿时觉得耳旁清净了不少。幽雅的居室内摆设齐全,井井有条,只是仍然缺少家的味道。那么多房间,却只有北边的主卧住了人。涂聂聂带我穿过她的卧室走到露天阳台,一股花香扑面而来。

阳台上种了许多花草,看起来专门有人精心打理照顾这些花花草草。

在一簇彤红的花卉底下有精致而柔软的小窝,懒洋洋的小猫咪盘成一团,打着呵欠。我一走近,小猫又受了惊一般飞快地蹿进花丛里躲藏起来。

涂聂聂蹲下去唤:“快出来呀!别害怕!”

“它不认识我了?”我半开玩笑地说,“真是的,我好歹算是它的救命恩人。”

涂聂聂马上不甘示弱地反驳:“嘁,明明是我救的,所以它只认我当恩人!”

我也蹲下去找猫,一边问:“它叫什么名字?”

“聂聂。”

“啊……”

“干吗?”涂聂聂见我一副无语的表情有点儿恼怒,把头一昂说,“是邵梧州取的名字。”

我眼皮跳了两下,淡淡应了声:“哦。”

突然间就没了兴趣,好端端的,跑来看什么猫,真是没事找事。

我起身坐在旁边的长椅上,随口问道:“邵梧州经常来你家?”

“聂聂,快出来啊!”涂聂聂一边叫唤猫咪,一边回答我,“是啊,他来帮我补课。”

我仰着头望了一圈:“然后一起喂猫?再……看星星?”

“咦?你怎么知道?”涂聂聂瞪着圆圆的眼睛,一脸稀奇。

我摇头微笑,对她说:“别找了,它只认你和邵梧州,不认我。”

涂聂聂愣了一下,解释说:“可能是怕生,下次你再来看它。”

我站起来轻跺了下脚:“走吧,说不定邵梧州正在下面找你呢。”

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觉得我话里带着股酸味。我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好在涂聂聂一向迟钝,并没有疑心。

穿过她温馨的卧室,我的视线忽然被墙上的照片吸引住了。

墙上全是他们父女的合照,从涂聂聂几岁到十几岁,一应俱全。我依稀记得涂聂聂的爸爸叫涂望,是本地有名的富豪,也算青年才俊,曾经上过杂志和电视节目。如今仔细看看,也长得一表人才,只是……我心底无端生出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仿佛那张脸一点儿都不陌生。

“这是我爸爸。”涂聂聂伸手从墙上摘下一只相框来递给我,不好意思地低头说,“我说出来你别笑我啊,其实我很早就觉得你和爸爸长得有点儿像,所以觉得很亲切,想要接近你。”

我迟钝地接过相框,盯着十年前风华正茂的涂望。涂聂聂说得不错,我和他的确有相像的地方,具体是什么,却说不上来。心里头涌起陌生的恐惧感,我抬头瞥了眼涂聂聂,更加觉得不安,因为她和涂望的五官几乎没有一丁点儿相像的地方。

我不敢再胡思乱想,将照片挂回墙上去,回头问涂聂聂:“怎么没有你妈妈的照片?”

“是没有啊,我都不知道妈妈长什么样子。”涂聂聂苦恼地捧着下巴,“人家都说我和爸爸长得不像,所以我肯定像妈妈。可惜我连妈妈的样子都不知道。”

我狐疑地问:“难道你也没有外公外婆?总会有人保留你妈妈的照片的。”

涂聂聂很平静地嘟着嘴说:“可能是因为妈妈走了之后,爸爸和那边的人断绝关系了。其实你也看见了,这么大房子里,只有我和保姆住着,平时也没有亲戚来串门。”

看见她孤独而落寞的眼神,我忽然对涂聂聂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不由自主掏出钱夹给她看夹层里的照片:“这是我爸爸妈妈。”

涂聂聂接过去看了一会儿,好奇地问:“咦?你不是孤儿吗?”

我无奈地笑着说:“孤儿也有父母,总不能跟孙悟空一样从石头里蹦出来吧?”

“那……他们……”

“我也不知道一开始我是怎么到福利院的,是他们遗弃我还是我自己走失了。但是他们很努力地找我,直到十年前,他们找到我了,准备从福利院接我回家,结果在路上发生了车祸。”

“啊……太可惜了。”涂聂聂哀叹了一声,动容地握住我的手。

“已经很久了。”我轻轻抚摸着照片,将钱夹收起来,“不过至少我知道自己是谁,知道父母是谁以及他们住在哪里。”

涂聂聂没头没脑地问:“他们住在哪里?”

我说:“当然是墓地里。”

“难道没有亲戚愿意收留你吗?就让你一直留在孤儿院?”

“我爸爸家里很穷,妈妈因为和爸爸私奔与家人都断绝了来往。他们说我是个私生子,不光彩。”

涂聂聂难过得垂头丧气,几乎是用一种悲悯的语气安慰我:“其实出身条件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明明是我想安慰她,怎么反过来成她可怜我了?

我用力地拍了一下她的手:“喂,别多愁善感了!”

“你们怎么在这里?”门外,站着一脸狐疑的邵梧州。

他穿着崭新的浅咖色大衣,围着涂聂聂送的那条围巾,视线牢牢钉在我和涂聂聂的手上。

涂聂聂条件反射般甩开我的手,结结巴巴地说:“来看、看小猫,这只小猫是……是费东蓝救回来的。”

我对她的表现十分无语,明明什么也没做,她就心虚紧张成这个样子,不是存心叫别人误会吗?

邵梧州倒是很镇定,斯文有礼地笑着说:“送蛋糕的人来了,让你签单呢。”

“啊!我都忘了!”涂聂聂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把我们俩都撂下不管了。

房间里铺满麦色的墙纸,映出柔和的光线。邵梧州友好地冲我打招呼,说:“谢谢你来参加我的生日聚会。”

我也友好地回道:“应该谢谢你和涂聂聂款待我们大家。”

邵梧州说:“我都不知道那只小猫是你救回来的呢,聂聂把它当宝贝似的。”

我不置可否,轻描淡写地说:“一只流浪猫而已,她真是千金小姐少见多怪。”

他朝我招了招手:“走吧,下去吃蛋糕了。”

我有些不舍地迈开步子,眼睛不由自主往墙上看,暗暗对自己说:那个照片中的男人不会和我有什么关系,一切都是巧合而已。

深秋萧瑟,除了常青树还郁郁葱葱,其余的花草树木都枯黄颓败。

秋裳在帮我收拾行李,像个小大人一样嘱咐我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如果找不到就打电话回来问她。

我坐在窗口盯着书桌玻璃下面压着的照片。那是秋裳和爸爸妈妈的合照,曾经幸福的一家三口哪里会想到将来的悲剧。

当年,我在院长的帮助下将爸爸妈妈的房产变卖了,用来支付秋裳的医药费。秋裳知道后曾经和我大哭大闹,她说那是她的家,没有家就成孤儿了。

我说,我们不是孤儿,因为我们还有彼此。

而涂聂聂呢,虽然守着一所豪华的别墅,却总是孤零零一个人。

“哥,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我转身靠着书桌边角,“我走的这些天,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没有哥哥在,晚上不会害怕吧?”

秋裳笑起来宛如清雅的雏菊:“我又不是小孩子。”

“怎么不是?未成年的小孩子。”

“那哥也未成年啊!”

“我是男人,怎么能跟小丫头比?”我嗤笑了两声,推推秋裳的胳膊,“等我回来,我们去给爸妈扫墓。”

“好啊。”秋裳高兴得连连点头,从她枕头下面拿出一条粗粗的围脖套在我脖子上,“这是我织的,好看吗?”

“哟,小丫头学会织围巾了。”我摸着柔软的围脖,浑身暖洋洋的,笑得合不拢嘴。

“等我再学一段时间就会织毛背心了。”

“这毛线是你买的?”

“不是,是从旧毛衣上拆下来的。”

“哦。”我放心地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交给秋裳,“抽屉的钥匙给你拿着,如果急着用钱就从抽屉里拿。”

“我才不要。”秋裳撇着嘴推开我的手,“就好像你不会回来了一样,我不要。”

我无奈地笑了笑,秋裳总是这么敏感和小心翼翼。既然她不喜欢,那我就顺着她的意。

这次比赛的行程安排得很满,我们坐着大巴匆匆赶去赛场。训练、体检、补充营养,然后一场接一场的比赛下来,整个人有些麻木。

我只想着要拿冠军,这样学校会给我一大笔奖学金。所以在赛场上,我的动力全部来源于秋裳,只要想起她生病住院、全身浮肿的样子,便有源源不断的力量支撑我打败所有对手。

教练说我敢豁出一切去拼,这是很多孩子都不具备的优势。

我如愿拿到了第一名,我们跆拳道馆也满载而归,赢得了许多荣誉。教练格外高兴,在车上与我们大谈起了他的宏伟计划和未来展望。大家全神贯注地听着,也纷纷对未来的前途充满希望。

可就在这时候,只听见窗外一声爆炸般的巨响,疾驶中的大客车突然失控,歪歪地朝高速路旁的隔离带冲过去。我抱头蹲下,用脚勾住座位底下的钢架。

客车剧烈地颠簸、翻滚,车里的人发出惨厉的叫声。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能停下,只觉得天旋地转,车子各个部位“吱吱嘎嘎”地响着。我的腿脚紧紧固定在座位下,身体不停地甩来甩去,全然不受自己控制。

迷糊中,看见旁边一个被窗玻璃划破脸的女孩大声哭喊着不远处昏迷不醒的男生:“哥哥!哥哥!”

我低头拽着脖子上的围巾,艰难地嘟囔着我妹妹的名字:“秋裳……”

之后,眼前一切都变得煞白,我失去了知觉。

洁白的窗帘外边阳光刺眼,闲暇的鸽子在窗台上跳了几下,又挥着翅膀飞走了。

床头放着果盘,还有饭盒和刀叉。我头脑昏沉,想起车上发生的事,还禁不住浑身打冷战。

我试着动了动手脚,发现没有什么问题,只是额头上包扎了一条纱布,隐隐作痛。

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我吃力地爬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穿着干净的睡衣。这不是我的衣服,这单人的病房看起来也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

“你醒了!”浅黄的木门外,站着一脸惊喜的涂聂聂。她穿着红色的羽绒服,欢快地朝我跑过来,手里拎着超市的方便袋。

我吃惊不已:“你怎么在这里?”

涂聂聂从袋子里掏出各种零食和方便食品,得意扬扬地说:“老师宣布消息之后,同学们都很担心你们,然后我就坐火车过来了。”

“你不上课吗?”

“课……可以回去再补啊……”涂聂聂的眼珠子飞快地转起来,滔滔不绝地说,“还好有惊无险,大家都受了点儿小伤,没有死人。你撞着脑袋了,不然也不用住院观察。”

“其他人没住院吗?”

“有啊,不过他们住在8人间里,我觉得环境太差了,就给你开了单间。”

“你真胡闹。”我不烦恼地瞪着她,“我不需要这种特殊对待。”

“那么凶干吗?”涂聂聂委屈地嘟着嘴,从床头柜上端起饭盒给我,“刚从食堂打的营养餐,你快吃吧。”

“你吃什么?”我蹙眉看着她摊了一桌子的零食,“就吃这些垃圾食品?”

“你管我!”涂聂聂突然之间又恢复了嚣张跋扈的本性,大大咧咧地拆开一袋薯片坐在我面前吃起来,“多打一份饭还要多洗一个饭盒,多讨厌啊,我就吃方便面,吃完就扔。”

我愣了一下,看着饭盒里热腾腾的饭菜无意识地脱口而出:“我自己洗,不劳烦你。”

“哦,对了,还没祝贺你拿了冠军的奖杯回来!”涂聂聂一惊一乍地大叫,“还好奖杯塞在行李箱里头没事,不然你要心疼死了!”

我嗤笑道:“我才不在乎奖杯。”

“咦?你不在乎奖杯还去参赛?”

涂聂聂眨巴着好奇心满溢的眼睛瞪着我。可是我没必要跟她说那么多,举着饭盒说:“先谢谢你这么关心我,不过请你快点儿回去上课。”

“我好心来看你,你就巴不得赶我走。”涂聂聂翻了一个白眼,撅着嘴说道,“该不是怕你的蓝色女孩不高兴吧?不过我没看见其他人来看你啊,看来你的蓝色女孩没我……”

她的话没说完,病房的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风尘仆仆的秋裳冲了进来。秋裳在看见我的一瞬间笑靥如花,可是当她转眼看向涂聂聂,所有细微的神情都僵住了。

涂聂聂迟钝得像只蜗牛,慢吞吞地站起来,手里的零食袋掉在地上也浑然不知。

秋裳没有像我预料中那样直奔向我,甜蜜地叫我“哥”。她只是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牢牢盯住涂聂聂,冷冷地问:“你是谁啊?”

“我……是他同学。”涂聂聂局促地低头拎起自己的包,喃喃地说,“我先走了。”

我仿佛从没见过涂聂聂这么狼狈的样子,她真的如一阵风一般落荒而逃了,留下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零食。

秋裳激动得挥舞着双手打翻了我手中的饭盒,疯了一般大叫:“哥!她为什么在这里?她为什么比我先得到你的消息?”

我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陌生的秋裳。前一刻她还是我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孩,怎么顷刻间变得如此疯狂?

我缓缓摇头,有气无力地说道:“秋裳,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我……”秋裳后退了几步,紧紧捂住脸,不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冲我笑,“没有,哥,我很好。”

不,秋裳,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看着地上还冒着热气的饭菜,我的心仿佛在淌血。站在面前这个我准备用一生来守护的女孩,竟然在我不知不觉的时候渐渐地变了。

她柔弱的身体所承受不了的痛苦,或许已经转移到了心理上。我要拿什么来拯救我的秋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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