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商队的希望破灭后，班索考虑去一趟地下城。
地下城是草原王国克乌迪亚罗独有的地底建筑群。为了放牧骑兽，地面的牧场受到严格保护，占地过多的居民区被移放到地下。随着城市的繁荣，原本只住人的地下城发展成集居住、生产、贸易、娱乐于一处的“另一半城市”。
走进大拱门，光线骤然变暗。阶梯两侧立着一些雕像，雕像的手里一律捧着一枚光石。借着光石散发的幽光，人们在一条宽十身长的通道里上上下下。
班索踏着历史悠久的石阶，走到光再也照不到的深度。这时，取代日光来照明的是生长茂盛的星光藻。
地下通道的光源大部分来自能够散发荧光的星光藻，少部分来自烛光妖精和光石。火炬是不允许使用的，因为它会使空气变得不新鲜。
这里的空气挺清新的，没有像地窖那样的令人窒息的闷燥感。听说有一些喜阴植物能够分泌清新的空气，只是不知道它们长什么样子。
越往下走，洞穴越大。走了半个钟声才深入地底，他终于到达神圣安列顿的地下城——“食土兽牧场”。
地下通道的末端闪耀着炫丽的光线，穿过光幕，视野突然变得无比开阔。
一望无际的蘑菇森林在悬崖下的平原发散着橙光，照耀着广袤的大地。每一株蘑菇树都通体透亮，无风自摇。风格独特的树堡错落分布，构成一个城镇的基本框架。大批食土兽被圈养在一片泥沼地上，旁边有看守它们的哨塔。以食土兽牵引的宽轮车成队成队地搬运着各类物资，在地下通道和悬崖下的平原之间忙碌地穿梭。
这里就是地下城“食土兽牧场”吗？
班索的目光前移向平原的黑暗尽头，又上移到极高的穹顶。穹顶上的泥壁和别处的泥壁一样，都长满了星光草。凝望着星光藻汇成的海洋时，有一种正在仰望星空的错觉。
眼前的景象颠覆了班索的认识。
他在书上看到地下城的文字介绍时，误以为它只是一个由食土兽挖掘成的、布满洞窟的大地穴。当他亲眼见到了如此壮观的景象，才知道用“城”来定义它并不算夸张。他甚至觉得，哪怕叫它地下王国也不会有人反对。
如果说地面的草原属于教士、贵族、骑士、商人等富人，那么地下城就属于人口占多数的农民、猎人、佣兵、流民等穷人。
如果说地面的市场、拍卖场、竞斗场等高雅场所是富人的好去处，那么地下城的黑市、妓院、赌场等低俗场所就是穷人的好去处。
地面的草原被称为“骑兽牧场”，流动着高贵的人；地下城被称为“食土兽牧场”，蜷缩着低贱的人。
原本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的两拨对立的人，恰好被同样对立的两个空间隔开了。于是，神圣安列顿的地面牧场再也没有横宿街头的贱民，地底牧场也很少看到虚伪的高贵的人。
班索从来不会对下层的人抱有偏见，可是这个被命名为“食土兽牧场”的地下城给他的感觉很不舒服。尽管在圣灵信仰笼罩之地不会有饥饿的人，也没有无家可归的人，但是这里的人很像那些在贫民窟的阴暗角落里偷生的小偷、骗子、流浪战士、穷赌徒、罪民等。
他们行为粗暴，语言庸俗，穿着邋遢，待人无礼。走在街上，行人会无缘无故地打起架来，旁观者高声吆喝，恨不得让对战者打出死伤。除了民居，最多的建筑是酒馆、赌场和妓院，人们聚在里面喝酒、赌博、玩弄女人，有时会传出掀翻桌子和打碎东西的声音，接着便是呐喊和尖叫。靠近密草丛，也许能听到男人和女人的淫荡笑声。走入小巷，随地可以见到熟睡的醉汉或奄奄一息的伤者。
很难想象繁荣文明的地面王都的底下会存在这样丑陋、肮脏的角落。闭上眼，空气中仿佛弥漫着罪的气息。
班索有些受不了，想扭头走，不过为了找到城里有名的占星士，他只能硬着头皮往地下城的深处走。
他要找的占星士名叫“杜鲁枯枯”，据说活了两百多岁，尽管两眼失明，可是看得比大多数人都要远。普通人能看到的是眼前的景象，可是占星士能看到的是未来的景象。
第一次听到“杜鲁枯枯”这个名字是在商会驻地，他追问商队不肯去巴达索山脉或多兰埃城的原因，对方不耐烦地让他去问“杜鲁枯枯”。后来问了行人才发现，“杜鲁枯枯”这个名字在安列卡顿是连小孩子都知道的。
占星士杜鲁枯枯住在幽僻的巷末，周围没有任何敢闹事的人。几位衣着整洁的人驱着满载物资的兽车从巷子内走出，看上去并没有见到占星士。班索站在一间残破的房子前，深呼吸，抬手轻轻地敲了敲木门。
开门的是一个小男孩，他告诉班索，老师不在家，回去吧。
这种话明显是托词。要是真的回去，就白来一趟了。打探占星士的房子时，班索可是听说杜鲁枯枯有一年多没出过门了。
班索把沉甸甸的布袋从肩上取下来，摊开袋口，露出干河鲜、浆果、酸麦酒等物。“这是我从地面牧场为大师买回来的食物，希望你能帮我交给他，”班索把袋口扎束好，“如果可以，请让我留在这里等待大师回来。”
小男孩接过布袋，有些为难。袋子里全是老师喜欢吃的东西，他自己也喜欢吃。可是老师吩咐过，不要让任何人打扰他，贵族也不可以。
就在这时，屋里传出一个和蔼的声音。
“让他进来吧。”
“嗯！”小男孩让开道，让班索进了门。
见到和普通老人长得没有什么两样的占星士时，班索的心情突然紧张起来。他打听杜鲁枯枯喜欢吃什么东西，然后一一买下来。虽然这样的礼物和贵族们精心准备的收藏品完全不能相比，但是起码代表了他的心意。原本他只是想试一试，没想到真能见到这位名气很大的占星士。琢磨了两天的问候语和对话内容，此刻一句也说不出来。
两人隔着一张小圆桌对视着，沉默良久。
杜鲁枯枯先开了口：“你不属于这里。”
听到这话，班索连忙说：“啊，是的，我来自多兰埃城和巴达索山脉之间的小山村。”
占星士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睁着空洞的眼眶，盯住班索的脸，冷冷地说：“从你走进巷子的那时候，我就观察你了，可是我没有看到你身上的星光。”接着他一字一顿地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班索被他的话镇住了，意识被他眼眶里深邃的黑暗吸了进去。游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他找不到一丝光明。沉重的黑暗把他淹没了。他张嘴大喊，可是他听不到自己的喊声。他拼命挣扎，可是身体还僵直地坐在小圆桌旁。
他发觉自己的灵魂和肉体被黑暗割裂开了。“你到底是谁”这句话不断地回荡，每一个余音都如闷雷般轰隆直响。
在他感觉灵魂快要被问声震碎时，周边突然旋起一股旋涡，把他卷了进去。旋涡的终点是一团明亮的光，撞上去，眼前恢复原来的景象。
班索看着杜鲁枯枯的眼洞，眨了眨，回过神来。
“原来你自己也不知道你是谁。”杜鲁枯枯淡淡地说。
是的，我不知道我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