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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前传(二)不诉离殇

天上千年岁月稍纵即逝,花火流星般短暂,天帝洛庭应劫殒身,长子苍涯即位,屡有动荡,天界各族蠢蠢欲动,苍涯既要忙于维持六界平衡,又要时时刻刻提防着那不知何时破世而出的远古恶灵,一时间焦头烂额。

天地间暗潮汹涌,祸乱初现,唯独三十三重天之上,离恨幻境之内,妘婳和她的便宜徒弟苍涯,独享太平,日日寻欢。

妘婳半倚着树干,躺在迷苏沙华斜斜长出的一枝粗壮的虬枝,慵懒的长呼一口浊气,像一只刚睡醒的波斯猫,先蜷成一团,再抻抻胳膊,踢踢腿,红唇俏皮的嘟起,睁开惺忪的睡眼。

一阵甜香似有似无的勾引着她,轻灵的一跳,雀鸟似的蹦下树,顺着香气的飘来的方向,缓步走去。

前方的风景愈加明了,依旧如画的离恨幻境,一座临水的竹屋怡然独立,三两只白鸟栖息在茅草搭盖的屋顶,芙蕖照水,红光细香逡巡缭绕,蝉鸣切切,偷得浮生半日闲。

苍漓倚着门扉,手里端了盘晶莹剔透的玉露糕,风华绝代的笑着对她说“回来的还真是时候,果然有玉露糕的地方,必然会有你的影子,可惜这一盘子玉露糕了。”

话说自从苍漓拜妘婳为师后,对她的审美和生活作风痛心疾首,说她作为一个神女,不注意形象就算了,居然连一个基本的住所都没有,妘婳对此很是不以为然。所谓衣食住行,她衣可蔽体,餐风饮露吸纳天地灵气便可,有一枝树桠便能安寝,至于行,她是个万年的大懒虫,无关紧要。苍漓却是不依,刚来第一天,便施了个法,大兴土木,建了一座水晶宫殿,说是孝敬她。她咬着牙,带着几分威逼的意味以素爱俭朴为由婉拒,几经周折,才迫他让步,建了这座俭朴的竹屋。

天上千年时光荏苒一晃,对于她只是朝露昙花,她想方设法的赶走苍漓,他却总有一千种策略应对,打打闹闹的直到现在,她习惯了佩服苍漓的毅力。其实,有这么一个徒儿也很不错,他会晨昏定省打理她的衣食住行,也会在清晨掏出把梳子,对着妆台为她绾发,虽然手艺不怎么好,但还是可以勉强入眼的。又会像现在特意做一盘子她最爱的玉露糕,只为了把她从树上引回来,不让她在树枝上凑会将就着睡觉,他说那样容易落枕。

妘婳咧嘴一笑,抢过他手中的玉露糕,坐在青竹搭建的台阶上,说“阿漓,徒弟孝敬师傅天经地义。”

“你承认是我师傅了。”苍漓缓缓坐在她身旁,伟岸颀长的肩膀抵着她如水如锦缎的长发。

妘婳侧头盯着他,笑着说“不然,怎会让你日日偷看我舞剑。”

苍涯愣了愣,邪魅的俊颜浮上一抹微末的怅然。原来,她早就知道了,怪不得每次她舞剑时都会撤掉紫色的仙雾,竟是为了便利自己。他张张嘴,那句深埋的请求哽在喉间,欲语还休,唇舌干涩,看着她那张纤尘无染的倾世容颜,最终放弃了所有的坚持与责任。

“阿漓,今晚我有礼物送你,记得在迷苏沙华下等我,过时不候。”妘婳将空盘子往苍涯怀里一塞,扭头望着他,笑得无比灿烂娇媚,一转身像只欢脱的兔子飞到了云端,身影遥遥。

苍漓抱着空荡荡的盘子,喃喃低语“今晚,只有今晚了……”

冰紫绚丽的迷苏沙华簌簌摇摆着,暗香浮动。树下,苍涯和妘婳静静的相对站着,一双俪影交缠依偎,被横斜的月华拉的老长。

妘婳凝出一柄宝剑,宝剑在半空惊鸿飞舞的旋转了一圈,然后不偏不倚的落到苍漓手中。

“你的剑术已是极好,这柄夏禹剑极衬你。”

苍漓微微皱眉,低头打量那把宝剑。剑上有九华寒玉,七彩灵珠镶缀,盘综错节的龙纹腾飞扶摇,剑刃蒙着一层若霜雪的气泽,王者之风磅礴,剑柄处一颗琉璃石散着淡淡的光晕,形状似一滴清泪。

“好好的,送我宝剑做什么?你不是说不允许我动离恨幻境的一草一木吗?”

妘婳轻轻一笑,不许动,他不也动了个彻底吗?泡茶的水,搭屋子的青竹,还有不胜枚举的许多东西。

“它又不是草又不是木,自然可以碰。你拿着它,回到九重天,也算……也算是达成了你最初的目的,还能解你兄长的燃眉之急不是吗。”她的声音突的一滞。

苍漓心头一紧,唇齿间竟是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不断翻涌。她这是在赶自己走?

从一开始,拜她为师,他便是存了别样的心思。天地大劫在即,他是天界战神,三界安宁他责无旁贷,可是此次大劫凶险难测,他不敢拿芸芸众生的命运去打赌,最稳妥的办法便是求得上古神女妘婳出世,以济苍生。神女妘婳,凝天地之灵气,是万物的根本,她若出手,天地必是安然无虞。强取豪夺自是行不通的,所以他想了个怀柔的对策,自己若是成了她的徒儿,徒儿有难,她又岂能袖手旁观。可是算计到最后,竟是把自己一颗心搭了进去。

千年的岁月,她的影子一步步攻克占领了他的心;千年的荏苒,一点点磨灭了他的责任和算计。他甚至打算就这么永永远远,长长久久的陪在她身边,即使她心里深深藏着一个人,即使自己是她生命中的天涯过客。

可惜,终究是镜花水月,梦幻泡影,一场虚妄。得知父君身陨大哥即位的时候,他在迷苏沙华下对着月亮叹了好久的气。他顿悟,离别无可避免的摆在他面前,成了残忍的现实。

如今六界皆一片混乱,天界各族蠢蠢欲动,大哥一人苦苦支撑,孤立无援,他是一定要走的。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他静静地问,声音听不出一丝悲喜。

妘婳两手一摊,皱着眉,嫌弃的说“从我见到你第一眼便知道了,我虽然是个万年不出门的懒虫,但六界中有哪些惊才绝艳的大人物我还是略知一二的。”

“那你为什么不拆穿我。”苍漓紧紧盯着她,声音微微一颤。

为什么让我留下,是因为不舍吗?

妘婳低下头,缓缓地叹了口气,苍白的脸浮上一抹少有的苦笑,静静地说“因为太无聊了,有人陪我打发时光不是很好。顺便再看看你意欲何为,你要演戏,总要配合一下。”

“苍漓。”她突然抬起头,语气既狠绝又冰冷,几乎咬牙的说“从今日起,你我两清,互不相欠。你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是为了逼我助天地渡劫,是为了利用我。可是,你活了上万年,应该明白天理轮回这个道理,我不出手,不是因为不在意,而是天意难违,天地若能平安度过此大劫,便是千秋盛世。若不能,也是命该如此,你们应当励精图治,共克难关。我将夏禹剑传给你,也算是全了我神女的职责,夏禹剑乃是斩妖除魔的神剑,剑魂之中还融了我一丝灵力,你拿着它,天界各族自会臣服。”

他有了夏禹剑,便代表了她对苍涯的承认,即使是有神族不服叛乱,夏禹在手,诛仙杀神,天上地下无人可挡。

“你要赶我走。”苍漓拢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指甲深深的插入掌心,道道血痕。

妘婳心一横,转过身背对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苍漓仰天长啸,苦笑道“徒儿谨遵师命。”

一阵风从身后猛烈的抽离,擦肩而过,迷苏沙华满树的绚丽,刹那间凋零,紫色花雨尽数凄凉的旋舞在苍茫的夜风,花瓣燃起一簇簇星星的火苗,悲壮的美丽着,红光隐没,灰烬融于满地泥土,颓唐废坏。

脸颊上,一片冰凉。

妘婳转身望着身后荒芜的虚空,嘴唇染着刺目的猩红,她极力抿着唇,试图阻止那股温热,虚浮的脚无力的向前挪了两步,终是无法勉力支撑,一口鲜血从她口中喷出,像一朵浪花飞洒翻溅,落地生花,她倒在一片妖娆的血红中,一只手朝着苍漓消失的方向缓缓伸出,偏着头静静地凝望。

他走了,她终于赶走他了……

一如当初初见他时,即使一眼便认出他是自己苦苦等待的人,却还是狠狠推开他。

可是自己居然情不自禁的纵容默许了心底的私念与执念,妄图与他相处千年万载,傻傻的希望只做他的阿妘,而他只是她一个人的阿漓。

其实,她早该这么做的,也必须这么做。为了自己死后,他未来的平安喜乐。

也许他会伤心,但也只是一时的,因为自己给他的痛甚于他们之间的美好与快乐。在他心里,此刻的她不是他的良师益友,更不是他的阿妘,只是一个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上的龌龊小人。

心房一阵阵抽搐,绞痛疯狂的袭来,似乎要将她本就脆弱不堪的灵魂击碎。

她暗暗在心里骂自己没用,恨自己不争气。等了他十几万年,等到他终于再次回到自己身边,却连告诉他前世她与他的相思缠绵的勇气都没有,心疼他,怕他陷入无休止的纠结矛盾中痛苦难安。

谁让自己快死了呢……

这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替别人心疼,却无人为自己心疼。

九重天。

苍漓凭着夏禹剑平定了六界的叛乱,顺带掳了作乱的羽人族的太子衡羲做人质,天界各族也各自安分归顺,苍涯册立凤族的虞瑶上神为后,天界凡间终归安宁。只是,那尚未出世的恶灵,仍是心头大患,犹如悬在他们头顶,一把不知何时掉落的利刃,惴惴不安。

独自无人时,寂寥总是无声无息的攀爬上苍漓心房,脑海里尽是妘婳的倩影,此生魂梦难同,只能用她的一颦一笑聊以慰藉。

寂寞可以习惯,悲伤无法遣怀。

日子无声无息的划过,按凡尘的日子计算,差不多一年多了,可对于天界只是简简单单一个眨眼,睡上一觉的功夫。妘婳漫步在九重天层层的楼宇中,突然理解了苍漓之前造出的那座水晶宫殿的缘由,与天宫相比,那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她慢吞吞的徐徐穿梭在一大片叫不出名字的仙葩花丛,皱着眉不知该往何处去。

妘婳百无聊赖的走着,走到天河边时,弓着腰气喘吁吁的扶着白玉栏杆。鸿蒙初起,三界秩序初成时,那恶灵曾横空出世过一回,扰的天塌地陷,生灵涂炭。对了,那恶灵还修成人身,有一个名字,叫隗琦,虽然有那个人代替她以身为祭封印了那隗琦,但她还是受了很重的伤,一条小命去了大半,神力也所剩无几,自此之后,极其怕累怕痛。她发誓,之所以不辞劳苦的跑到九重天,绝对不是为了苍漓。原本高居离恨幻境的她,突然察觉到了隗琦残留的一丝神识的波动,说来丢人,当年一不小心,让隗琦插了空子,逃了一缕神识,她观世间万物多年,终于在苍漓离开后不久察觉了那缕神识的波动。只是隗琦狡猾的很,霎时销声匿迹,没办法,她只能亲自跑下界来,寻找隗琦。

她刚欲起身,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人,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腰,嘴里还嚷着“仙子莫要想不开,心生死志。”

妘婳气的要七窍生烟,一把推开他,瞪着他说“我只是休息一下,谁告诉你本姑娘要自杀了。”

她身后的天河中芙蕖红莲开的灼灼妖艳,荷叶连成一大片碧绿色的画屏,正好是天然的阻挡,就算掉下去了,顶多是变成一只落汤鸡,怎么会死呢?

那人傻傻的一笑,静静地说“是在下鲁莽了。”

妘婳细细打量着面前这张清俊的面庞,他比不上苍漓绝美妖娆,也比不上苍涯高贵菁华,他眉目清俊,面如冠玉,明黄色的锦缎长袍上绣着翱翔于天的重明鸟图案,妘婳认得,那是羽人族太子的衣着。

妘婳叹了口气说“不过还是很谢谢你,你是我来这里第一个关心我的人。”

衡羲愣了愣,微笑着说“你也是第一个愿意与我说这许多话的人。”

她其实为这位衡羲太子感到可惜,这样一个无辜纯良的人,却偏偏成了人质。天宫的人,是客气恭敬的,也是冷漠疏离的。

“衡羲太子不必忧心。”妘婳拍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说“天帝不会扣着你不放的,等过个三五载时光,你便可回家了,你就当游历天宫了。”

妘婳此刻敛去了容貌,一张脸,只称得上素白清秀,可她这浅浅的一笑,顿时照亮了衡羲黑暗的世界。

“你怎知我的身份。”

妘婳嘻嘻一笑,说“我是神仙啊。”清脆如银铃的嗓音,摇啊摇的奔向云霄:“衡羲太子,我有要事先告辞了。”

衡羲站在原地,唇畔突然荡起一抹妖娆残酷的笑,不过很快便隐没了。不远处的苍涯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幕,他眼里心里只有那个俏皮的人影。那个仙婢的神态语气,与她如出一辙,纵然掩饰了容貌,自己还是能认出她。

妘婳永远不会想到,再次见到苍漓的时候,是那样一副光景,悲惨又无望。

那一天,九重天和人间苍生都被熊熊的地狱之火吞噬,血色火光冲天,呼喊声,求救声,悲鸣声刺穿耳膜,风云变色,天倾西北,日月星辰暗淡,大地塌陷,百川水潦归。

苍漓手执夏禹剑,剑指长空,长发微乱,大片的血迹染红了那系华贵的紫色锦袍,看不清颜色。他身后是同样满身血污的天帝苍涯。颀长的身姿傲然立于浊世,顶天立地。妘婳想,那就是所谓的王者清风,帝君尊严吧。

浩浩长空,嗜血的火烧云卷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旋涡中央衡羲居高临下的睥睨着众生百态,狭长的凤眸,闪着冰冷的寒光,露出不屑的神情,世间生灵于他不过蝼蚁。

妘婳悔不当初。

怪不得她没察觉到隗琦的神识,原来,他是寄居在衡羲的体内。

她冲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苍漓,显出原本的容貌笑得明媚,叹口气说“都把夏禹剑给你了,又让你偷学了千年的剑法,还是这么没用,到最后,还要我这个当师傅的替你收拾残局。”

苍漓大惊失色,愤怒的吼她“你来做什么,回你的离恨幻境去,我和你早已恩断义绝。”

她不该来的,她应该好好的在离恨幻境避世隐居,无忧无虑的生活着,天长地久的快乐着。

“阿漓,我想吃你做的玉露糕了。”妘婳如是说。

说完,头也不回的腾身飞向天际,还不忘设个结界,把满是伤痕的两兄弟严严实实的护住。她眉间的迷苏沙华印记似乎绽出月华般的如水清晖,素白的云纱长裙,猎猎飞舞。

“阿妘——”一声响彻天地的呼唤,碎了谁的心。

泪水淌过,又被灼热的风烘干,妘婳的脸颊钝钝的疼,她迎风而立,冷冷的直视前方,讥讽的说“我该叫你隗琦,还是衡羲?抢夺他人躯体,当真是无耻之极。”

隗琦露出很温柔的神色,像个乖巧的婴儿,含情脉脉的说“你认为我是谁便是谁,无论是隗琦还是衡羲,都只是一个卑微的爱着妘婳的男子。”

妘婳冷哼一声,神剑落影抵在他的喉咙,恨恨地说“谁稀罕你的爱。”若不是考虑到衡羲,她早就一剑杀了他了,她能清楚的感知到,衡羲还活着,她不能为了所谓的天地大义牺牲衡羲。

“那你稀罕谁的爱,那个小树精的?”隗琦向前挪近剑尖几分,一缕血丝溢出。

“你不配提他。”

“是啊,他早就死了,想想真是开心。”

妘婳轻轻地笑了,笑得无助,一张脸由苍白化为惨白,红唇失了血色,微微颤抖着,说“他没有死,该死的是你和我。”

“你想和我同归于尽?”隗琦眼角渗出泪来,语气甚是悲凉凄楚。

妘婳冷冷的看着他,这张脸是属于衡羲的,那个单纯善良,傻乎乎的衡羲,不属于这个远古恶灵。

落影剑化作无数莹莹的银光,透过衣衫覆在隗琦的每一寸肌肤,妘婳所有的灵力都顺着这些银光,一点一点将隗琦的神识网住,凝聚成一团明亮的睁不开眼睛的光芒。一道虚幻的人影脱离衡羲的身体,银光一分为二,一半环绕着衡羲缓缓坠下,消失在渺渺云踪,另一半分散成千万根锋利坚韧的丝线,捆绑着那道虚影。漫天的红莲业火四面八方涌来齐齐扑向那道虚影,疯狂的燃烧着。

隗琦没有反抗,他抬起俊美的脸,深凝着妘婳,柔情不舍。想起初见她时,她的眼神。

她瞪视着他,没有畏惧,没有厌恶,有的只是悲悯和正义,那样的美丽,那样的炫目,一瞬间,便让他沦陷。

可命运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她是正义,他是邪恶。她是光明,他是黑暗。注定敌对。

我的神女,当邪恶渴望正义,黑暗贪恋光明时,我该如何?

也许只是眼角无意的一瞥,便注定了我一生的宿命,终究是为你失了魂魄。

别了,我的神女,我的爱人。

直至业火停息,隗琦陨灭。妘婳陡然间吐出一口鲜血,脸上一片死寂。结束了,都结束了。隗琦死了,衡羲再入轮回,应该会一世平安,而她也该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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