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赵庭风的牌面,宴请众人的地方当然是中州最著名的老字号酒楼,经历大宋、太初两朝,屹立千年不倒的樊楼。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也许是武修们习惯了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也许是赵庭风三人故意要在酒桌上找回场子,以发泄对杨烨先前隐瞒实情的最后一点不满。
热菜还没上完,杨烨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不得不借口去洗手间,缓上一缓。
当他在常珍珍怪笑声中踉跄出门,略有些昏沉的头脑蓦地闪过一道灵光,使得他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对廊的包房。
那间包房里,端坐正对门口的主位上之人,也恰在此时正视前方。
两人的目光越过七八米的空间,交汇在一处。
“老师!”
雷文用似听到杨烨心中的轻呼,冲他微微点头,脸上也露出他极为熟悉的微笑。
杨烨心中一颤,鼻头一酸,两行热泪冲出眼眶,交汇在下颌处,滴落。
雷文用深吸口气,说出无声却直达杨烨心底的三个字。
“傻孩子!”
杨烨羞愧低下头去,再抬头时,雷文用所在包房的房门已被人关上。
刹那间,和雷文用一起生活、学习的片段纷至沓来,更加深了杨烨不辞而别却又未能闯出名堂的内疚和惭愧。
但此刻恩师就在数米之外,杨烨反而生出近亲情怯的感觉,下意识只想躲的远远儿的,不敢上前跟老师问好叙话。
他返身回到包房,真诚看向三位同伴,道:“抱歉,我得先回去好好静一静,告辞。”
三人愕然看向他,都从他神情中看出这顿酒已无法再继续喝下去,只得默然目送他离开。
郑博喟然道:“文修艰难,便在于此啊,人毕竟是情感动物,怎可能不受情绪所扰呢?”
赵庭风道:“诚然,文武之别,便是由内而外与由外而内的区别,虽大道同归,但途中艰险,唯有自知啊……”
常珍珍笑道:“想不到赵兄也有长吁短叹的时候,修炼嘛,认准道路、勇猛精进便是,认真做的事,哪有不难的。”
郑博赞同道:“世妹言之有理,可惜杨兄他……”
“个中真意,能懂之人自然会懂,不能懂之人则永不会懂,外人强行干预,不过是徒劳费神罢了。”
……
杨烨回到住处,却是茫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孤冷长夜,只是下意识于床上盘腿打坐,思绪却飘荡开来,沉浸于过往的回忆之中。
不知何时,人狼再度大驾光临。
“蠢材,被人骗了还懵然不知!”
杨烨的自主意识被人狼唤回,沉吟片刻,才懂得反问:“除了你,还有谁骗我?”
人狼气急道:“老夫当年虽多有坑蒙拐骗之事,但凭你这点微末道行,何须老夫骗你!”
杨烨当即反驳道:“若不是你动手脚,我何至于,何至于……”
“何至于如何啊?”人狼怪笑道,“蠢材,陈家姐弟和林子穆,哪个不是在骗你,你当真以为林子穆和张志成关系融洽?你当真以为陈慈航不知老夫就是当年的刘一手?”
杨烨眼前浮现出当日和林子穆聊天的情景,以及陈慈航在刘一手和陈言关系问题上的闪烁其词,果觉疑窦丛生。
尤其那晚张志成最后看他的那一眼,实在太过复杂了些。
只听人狼继续说道:“傻子,乖乖听老子给你讲个明白,林子穆和老子早有过直接交锋,且被老子重伤,所以他才小心翼翼,以保护之名,龟缩在陈慈航那娘儿背后!”
这消息的劲爆程度,无异于在杨烨心中丢了颗重磅炸弹。
“那小子比你更蠢,自持是个劳什子的文修,便敢不将老夫放在眼内,老夫不过故意卖个破绽,他便像条蠢鱼般咬钩,哼!老夫即便被陈慈航那娘儿重伤,也不是他这等蠢材可以捡便宜的!”
杨烨一颗心直沉下去,如果林子穆确曾被重伤的刘一手所重伤,那他为何还要制定这个根本毫无用处的诱饵计划?
“该死的派系斗争!”
一团乱的线球,只要找到了线头,瞬间便只剩一条直线……
林子穆如此种种,不过是要营造出一种和人狼正斗智斗勇至难分胜负的局面罢了,他,或者说是七皇子,要钓的大鱼根本不是人狼,而是太子!
因人狼的问题,七皇子在朝堂要员眼中是注定要失分的,既然人狼造成的损失已经无可挽回,那就只有让皇位竞争对手的太子跟着一起失分,甚至坑的太子失分更多,这样才能保持住目前的局势!
可想而知,在天子殿下强力坚持下,白龙卫出动供奉,由太子嫡系率领,本以为能一举拿下人狼,削弱七皇子在朝堂和军方的影响力,却一口啃在钛合金板上,被人狼来个反杀灭团,那会是怎样的情景?
七皇子领导下,白龙卫不出动供奉反而和人狼斗的旗鼓相当,只损失了几个普通民众而已,太子出手,却是连供奉都折了进去!
人狼嘿嘿笑道:“小子明白了吧,即便强如老夫,不死不灭,还是要被这些个满脑子权利斗争的人当成棋子来用!”
杨烨深感绝望,却仍有一丝不甘,问道:“你和陈慈航到底是怎么回事?”
“哼!”刘一手怒哼道,“老夫先前闭关数百年,却仍勘不破不灭至太虚的奥秘,出关时更发现肉身已经腐朽,只余一缕神魂,因此执念成魔、凶性大发,做出许多令老夫不堪回首的错事!”
杨烨此时已不敢轻信任何人,追问道:“如果你只是一缕神魂,为何要杀人掠夺生机,又如何杀人,如何重伤林子穆?”
“嘿,万物皆分阴阳的道理小子可懂?若神魂为阴,则肉身蕴藏的生机则为阳,孤阴如何能长?”
“所以就可以杀人掠夺生机么,你不是不死不灭么?”
刘一手默然良久,才答道:“正是这不甘心的执念,才令我误入魔道,做下那些令我悔之莫及之事。”
杨烨近乎咆哮的逼问道:“那玲珑呢?我呢!”
“那就要问你那位林组长打的什么鬼主意了。”
“什么?”杨烨惊呼,“你的意思,玲珑竟是,竟是为林子穆所害?”
刘一手轻蔑笑道:“不是他还能有谁?老夫所需只是生机而已,且在为陈慈航重创后,已逐渐摆脱魔障困扰,心甘情愿随时间消散于这无情的天地间,哪里还需要那什么玲珑的生机和灵魂,反倒是他,被我重伤后急需滋补恢复!”
杨烨只觉脑中轰鸣作响,尽管不愿意承认,但刘一手所说的内容,完全挑不出任何逻辑差错,让他不接受都不行。
做最后挣扎似的问道:“林子穆从何得知掠夺他人生机灵魂的方法?”
刘一手叹息一声,道:“当时我浑噩中被本能驱使,找上陈慈航,结果被她的怪异功法破功,神魂内掺杂的多年来夺自他人的灵魂碎片,被陈慈航一股脑掠走九成以上,剩余一成,则被我轰入趁机杀来的林子穆体内,将其重伤。”
杨烨已明白其中道理,代替他说道:“你攻击他人的手段,其实是将神魂尽数充塞至他人紫府内,待他人因无法承受而爆体时再裹挟其生机离开,所以,林子穆实则已完全明白你所修炼的功法,更有了你全部的经验和阅历。”
“不错,当时我神魂虚弱不堪,所剩真元已不足以撑爆林子穆,只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和他对耗,想不到这小子倒有些门道,神魂紧缩成一团,我久攻不下,反被他走马观灯似的看过大部分记忆!”
杨烨续道:“你油灯苦尽之时,终被他的神魂迫出紫府,而他则也已是强弩之末,只能觅地疗伤,无法继续追踪你。”
“不错,”刘一手哀声道,“若他能多撑一会儿,老夫神魂最核心的诸如功法、修炼心得等机密,也将尽归他所有!也是老夫命不该绝,总算一路飘荡回了中州这个让我既怀念、又痛恨的地方。”
“而陈慈航也从你被她掠走的神魂内,得知你的真实身份,所以一路追来。”
“她的功法缺了重要一环,与我拼斗时总有一瞬间的停顿,想必是陈言老贼留下的传承出了问题,她想从我这儿找到弥补的方法也是情理之中,毕竟我的功法经过陈言老贼改良,和她的功法也算是同出一脉。”
刘一手顿了一顿,复又说道:“陈言老贼害我不浅,就算被林子穆吞噬,我也不愿成全陈慈航这贼娘儿!”
杨烨差点脱口而出“不如成全我吧”的话语,但盘旋在他紫府内的刘一手,已经明了他的想法,说道。
“傻小子,你那天已尽观我闭死观前的全部记忆,道藏炼魂篇已成为你神魂的一部分,老夫早已成全你啦。”
杨烨神魂俱震,讶然重复道:“道藏炼魂篇?”
“不错,此乃上古修真大派天一道派的核心法诀,可惜只有炼魂一篇,即便是强如陈言老贼,也无法凭借此篇推演出完整功法,由此可知此篇的精妙高深!可恨他虽将功法改良至更适合灵气稀薄情况下修炼,但却未能解决神魂过强而肉身不及的缺陷,但他不该骗我一直修炼下去!”
杨烨忍不住说道:“你因修炼此篇变成现在不死不活的样子,我岂不是也无法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