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树浓阴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皇帝在长庆宫早呆得有些腻味，如今河北大捷，胡虏北退，恼人的事于今又少了一桩，当休沐颐养，度此炎夏，于是传旨返驾。因天气燠热，所以不用车轿，只乘步辇，为安全计，大驾亦不走天街御路，而从两宫之间的夹道通过。
晨光初起，和风拂面，皇帝高座御辇，闭目养神，待进了永寿宫侧门，眼前山水相依，殿阁巍峨，步移景换，如入仙境，皇帝长舒了口气，笑道：神仙洞府，世外福地，在朕看来，都不及此处。
再往前人头簇动，到处衣香鬓影，仪服灿烂，正是外朝命妇入宫朝谒皇太后，听得内侍喝道，抬头骤然见到圣驾降临，赶紧让道避退，磕首行礼。皇帝面露笑容，在辇上挥手，命其免礼。
一众命妇谢恩起身，侍立道旁，准备恭送圣驾，皇帝这时却想起什么，当下手拍栏杆，示意停驻。眼光睃巡人群，看见当中一人，长身玉立，风姿绰约，明眸皓齿，国色天香，心念微微一动，不觉含笑致意：果然寿春郡夫人也在这里，好，很好！
见皇上垂问，姚琉璃躬身施礼，口中道：臣妾卫国夫人倪氏见过皇上，皇上万福圣安。圣驾降临，有失迎迓，皇上万勿怪罪。
皇帝呵呵笑道：卫国夫人免礼平身。朕安，夫人亦安。河北大捷，夫人想必有闻，太宰胸有乾坤，指挥若定，功劳卓著，夫人持家辅弼，足称良助。
姚琉璃敛衽道：天子圣明，故天下太平，四海咸安，臣民百姓恭逢盛世，无不欢欣赞颂，此皆托赖于圣上洪福。
皇帝点头称许：夫人妙人妙语，甚慰朕心。朕还记得那日夫人进宫，合谋大事，共襄义举，夫人居中牵线，里外奔走，出力良多，今日再见，念及往事，依然鲜明如昨，而夫人风采似乎更甚往昔。王守礼，回头赐御宴一桌，以馈夫人。
王守礼连忙承应，姚琉璃磕首谢恩。天热气闷，加上朝服厚重，姚琉璃脸上泛起一片红晕，额头上沁出细汗，迎光一照，粉艳香融，皇帝见状，忙说：赤日当空，暑溽难当，此地不宜久待，朕先去矣，诸夫人可自便。
大驾启行，皇帝于御辇上频频回望，众妇人之中还是一眼便能看出寿春郡夫人，裙裾飘拂，婷婷袅袅，风华绝代，过目难忘。
收回眼光，皇帝心中暗想：赖汉偏娶好妻，太宰张成义果然是个有福之人……
回到清凉殿，喝了盅茶，擦了把脸，皇帝想定定心，然而心却始终定不下来，奏折公文都不想看，叫小太监上前打扇子，这扇出来的风也是热的，皇帝觉得十分焐燥，这就向掌扇的太监打听起倪氏的家世来：这个、这个寿春郡夫人到底是哪里人氏？朕似乎听谁说起过，只是一时记不大清楚。
掌扇的小内侍尚未及说话，侍立在身边的王守礼却笑道：皇上记性当真不差，这话还是老奴以前略微提过。卫国夫人虽称倪氏，母家实为姚氏，本是兖州人氏，当年骁骑将军方镇川收复兖州，将其纳为偏房，承运年上兵乱，又归了太宰为妾，此后朝廷封诰，为掩人耳目，故改姓倪氏，如今夫荣妻贵，已晋封为卫国夫人。
皇帝“嗯”了一声，又说：赐宴一桌，送到卫国夫人府上的事，你可别忘了。
王守礼低声应是，心里却泛起嘀咕。要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算是个净了身的太监公公看到卫国夫人这样的标致人儿也会打心眼里觉得美艳动人，只是皇上今天的举止有些奇怪，象是着了魔，又仿佛中了邪。
过了一会，皇帝似乎回过神来，神情有些慵懒，背着手踱了几步，这才淡淡地吩咐说：有没有最新的军情折子，拿来给朕看。
王守礼说：有忠义郡王的密折，三百里加急，想来不是什么急事。
就象璀璨的烟花总有光芒散尽的时候，河北大捷带给皇帝的狂喜也一天比一天减退。虽说官军取得了历年少有的大胜，美中不足的是此役尚不能称为全胜，因为保州、燕京都还控制在逆胡的手里。
朝廷虽明令趁胜追击，扫清残寇，但是太宰张成义以后方供给不足，大军急需休整为由，暂缓了最后的攻势。皇帝因此有些愀然不乐，然而也不好下旨指责什么。太宰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大大出乎朝廷的意料，将来论功行赏的话，至少也得给太宰进爵郡王。
本来依照祖制，非功不得封侯，异姓不得称王，人臣封爵最高止于国公，亦只能是死后追赠，不能承袭。然而普庆末年，忧患并起，国事凌乱，为笼络人心，鼓舞士气，先是加封了一批国公，继而又破格晋升了几位郡王，可是看看这些新封的郡王，如长安的方大用、成都的赵思诚，哪个不是坐拥重兵，割据一方！且真把自己当成封邦建国的诸侯，不奉皇帝号令，不听朝廷宣命，肆意妄为，我行我素，视至尊如无物。
外患一去，内忧立现，如何把握掌控，才能上下协和，内外安定？皇帝虽深思细想，却时常感到无奈。现在能给他几许安慰的，只有手头这份宪原的密奏。
密奏中提到当前的战况，跟太宰所说的并无二致，只是宪原对官军接下来收复保州燕京的战事并不乐观，因为逆胡已经退无可退，所以一定会力保死守，而官军久战之下，疲态渐显，强行攻城未必能够取胜。不妨就地屯驻，略事休整，伺机再战。逆胡连遭败绩，其势已衰，龟缩一隅，已难成朝廷大患。
鉴于大局扭转，宪原在密奏中建议皇上，既然太宰有屯兵久驻之心，朝廷当因势利导，许其分镇燕赵，北防胡虏，内讨不臣，只要行之得当，亦不失为以毒攻毒的好法子。
皇帝看完密奏，觉得宪原的建议颇有可取之处。太宰班师回朝，其挟大胜余威，掌领朝纲，君臣之间如何共处？若生出龃龉，翻脸成仇，岂不是唐逆第二？再说这好不容易逐出门的虎狼，岂能容他重返朝堂。只是如果再增封一个张成义，且许其出镇，则天下又添一诸侯，巴蜀、关中、燕赵，皆成藩镇，朝廷想要制衡操控，只怕更加力不从心。
皇帝心想，宪原的建议暂时先搁一搁，来日与宰辅们商量，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小歇片刻，略进了些茶点，皇帝忽然问起外命妇入宫朝觐的事，王守礼说，因为河北大捷，所以公侯夫人们都要进宫向皇太后称贺道喜。
皇帝想了想，说：朕也有好些日子没有前去谒见母后，虽说常遣身边内侍敬问安好，总比不得亲自侍亲奉孝来得恭敬。如今趁着命妇们皆在，朕当亲临朝谒母后，以身示范人子儿臣的孝道。
皇帝这便起身前往玉霄长生殿，却不想皇后率诸妃公主也在此间，听得圣驾来临，皇后率内外命妇们赶紧出殿跪迎。
皇帝抬手笑道：免礼平身，都起来吧。母后这里热闹得紧，朕也来凑个趣。
陈太后此时亦走下殿阶，皇帝一撩衫袍准备长跪磕首，陈太后连忙将皇帝拉起，仔细端详了片刻，方道：国事忧劳，皇帝果真清减了不少，当为国保重圣体。
皇帝说：都是小恙，并无大碍，有劳母后挂怀。
汪皇后在一旁说：前一阵子，皇上御体违和，频招太医诊治，臣妾闻知，心忧不已，如今河北大捷，逆胡溃败退走，皇上应当安心颐养才是。
陈太后说：皇后这话说的极是。虽是小恙亦要当心，改日吾让徐神医为皇帝把脉看诊，开个方子调理调理。俗话说，冬养三九，夏养三伏，只要调济得当，必能体健身轻，祛病延年。
闲话叙过，众人入殿，皇太后安座受皇帝皇后及内外命妇礼，其后帝后亦受内外命妇礼，礼毕太后赐皇帝皇后座，内外命妇按品阶依序侍立。
沈家娘子抱着皇子昱和朱夫人一起随侍在太后身边，这原是太后的安排，朱夫人内心再不情愿，也不敢相违。只是看到昔日跟自己品阶平齐又或是那些不如自己的公侯夫人，一个个钗钿满头，朝服盛装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朱夫人心中悲苦难言，却还要强颜欢笑，互相致意，其中有些捉狭之人，特意跑来跟朱夫人说话叙旧，话音里时不时提起她曾经的诰封“崇国夫人”，这一口一个的崇国夫人，象是一把把锋利的刀把一颗心劈得七零八落，朱夫人好不容易维持住的笑容僵硬得几乎快要挂不住，如果她还是以前的崇国夫人，她真想当面一口唾沫吐到这些人的脸上。
从被定罪，到抄家再到没入宫中，朱夫人满心的委屈，她并不以为自家的夫子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陈家跟唐氏逆党向来没有什么瓜葛，并且南辕北辙的从不在一条道上，把夫子归为唐氏逆党，那真是天大的笑话！夫子一介书生，既没有参与逆谋，又没有操弄国政，受命教导少帝，亦是兢兢业业，不敢懈怠，其对少帝忠心耿耿又有什么过错？少帝再不济也是一朝天子，其大位出于上皇内禅，虽说内禅乃是被人胁迫，并非上皇本意，可怎么怪也怪不到自家夫子的头上？夫子身为帝师自然要事君以忠，否则岂不是不忠不义的奸佞贰臣？再说夫子为唐逆忌恨，给下到大狱，竟不惜一死，以自证清白，到最后却反而成为附逆的首恶。
朱夫人对此实在有点想不通，皇上复辟，拨乱反正，那些真正倡乱生事、附逆作恶的心腹爪牙个个加官进爵，耀武扬威，自家死去的夫子却被毁墓抄家，大加鞑伐。就算夫子附逆为真，自家的公公陈太傅那可是一直忠于皇上，其心耿耿，天地可鉴，这一功一过彼此抵消，便是田地家产充公，举族贬为庶民，也能抵了罪过。然而皇上不肯开恩，老天也不开眼，竟落得家族抄没，子孙星散的地步。
朱夫人只要念起远戍边关的儿孙，内心的愤怨就难以平息，好在入宫之后得太后娘娘援手，庶女康妃也时常劝慰关照，朱夫人的心气已经减杀不少，否则这为奴作婢的日子她是一天也过不下去，这份折辱加诸于身，如入地狱之中，百般苦楚煎熬，想想当初真不如跟夫子一样以死明志，一了百了。
朱夫人内心的窘迫直到皇后娘娘来到才缓和了一些，皇后是领着康妃宁妃及二位公主她们一起来的，在场的命妇都上来行礼，朱夫人这些奴婢自然更要恭行大礼，只是汪皇后止住了朱夫人的大礼跪拜。
汪皇后说：“夫人出生名门，家世清贵，且是皇太后宫中的掌事女官，身份不同于奴婢侍役，往后不必行此大礼。”又回头对陈康妃笑言：你们母女见面，怕是有好些心里话要说，今儿得便，不妨畅叙。
朱夫人和陈康妃都双双称谢，朱夫人说：娘娘仁慈，天下皆知，贱妾以待罪之身，承受恩德，如沐春风，永怀感戴。
正说着话时，闻听皇上驾临，里外都是一阵忙乱，等回到殿内，行礼说话，陈太后便叫昱儿来见过父皇。
那孩子见了父皇，远远便跪倒磕拜，口齿伶俐地祝祷称颂，虽然小小年纪，说话行礼一丝不苟，有模有样。
皇帝看到自己的儿子，白白胖胖的长得煞是可爱，不禁招手把他叫到跟前，笑道：这阵子未见，昱儿到长这么高了。伸出手抚摩昱儿红润细滑的小脸，又说：这孩子自小便有母后呵护调教，真可谓福泽深厚。
陈太后笑说：都说父子连心，这话一点不假。昱儿每日起床都要面朝父皇所在之处磕首问安，以此来尽人子的孝心，整日里也都盼着能见到父皇，父皇所赐的物事，样样都宝贝得很，除了吾之外，旁人连碰都不许碰得。昱儿，你把朱夫人教你的《千字文》，背上一段给你父皇听听。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昱儿听说，当即摇头晃脑地背诵起来。
皇帝听得眉开眼笑，击节鼓掌，连声说：昱儿有母后教导，实在是儿臣大幸。
宁安公主笑道：幼弟年纪虽小，却真是稳重懂事，来，让姐姐给抱抱。
殿中内外命妇这时也都凑趣相贺，交头接耳，啧啧称奇，自是赞叹不已。
昱儿听众人都在夸说自己，有点害羞，当下将身子偎靠在皇帝双膝之间，头则埋进皇帝怀中。皇帝心生爱怜，握住昱儿的小手，轻声说：休怕，父皇在这里，休怕，休怕。
昱儿仰面看着父皇，嘻嘻一笑，身子往父皇怀里贴靠得更紧，有如小鸟依人，很是乖巧可爱。
汪皇后见状不由后悔自己没把皇孙捷一同携来，原以为只是命妇朝觐，不想皇上也会来凑这个热闹，看着他们父子二人亲亲热热，皇后虽然面露微笑，心里头却想起了晟儿，如果晟儿还在，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一家人欢欢喜喜相聚一堂，那才真是最完美最圆满的一个场景。只是这样的场景她是永远也看不到了！
微笑中的汪皇后这会儿侧过头去，眼前的欢笑场面当真跟她无关。
有子若此，最是堪怜，皇帝这天甚为高兴，传谕说：昱儿的奶娘及身边教养嬷嬷，护育皇子有功，各赐银百两，赏宫花一对，以为嘉奖。
朱夫人和沈家娘子都到皇上跟前磕头，沈家娘子已经谢恩起身，朱夫人仍然长跪在地，口中道：贱妾待罪之身，得蒙宽宥，不胜感戴，自当忠勤效力，恪尽本分，陛下天恩厚赐，贱妾实在愧不敢受。
居然有人不肯受赏，皇帝一时大为诧异，陈康妃趋前下跪，回禀说：此是臣妾大母朱氏，蒙恩脱籍，归为良人，自是衷心感戴皇恩浩荡。
皇帝对朱夫人原也有些印象，当下“噢”了一声，说：有罪则罚，有功当赏，朱夫人本士族之女，既然脱籍归良，便无需自抑。
朱夫人拜伏在地，连连磕头，说道：皇上恩典殊荣，今日幸而得之，贱妾斗胆启禀，愿分润于子孙后代，则合族同体圣德，共沐皇恩，皇上深恩厚德，贱妾子子孙孙，生生世世永难忘怀。
陈康妃没料到朱夫人会如此说，心头一紧，当下也是连连磕头，向皇上请罪：臣妾大母心忧子孙远戍边关，一时情急，故出此言，君前失敬，罪该万死！皇上若是怪罪，敢请降罪于臣妾！
见殿中气氛有些凝滞，陈太后打起圆场，呵呵笑道：皇帝怜爱幼子，故有推恩赏赐之举，朱氏顾惜子孙远戍，一心想为家人求取恩典，只是不问场合，未免操之过急。念其教导皇子颇有微劳，这失敬之罪可免而不论。
皇帝亦笑说：母后有旨，儿臣敢不遵奉，你们都起来吧。国逢喜庆，照例会有恩赦，一切当照国法律例而行。
之后皇帝返驾去往前朝，内外命妇起身恭送，皇帝这时又特别看了卫国夫人几眼，而卫国夫人对此恍然未知，只是抬头时却正好跟皇上的目光相对。皇上的目光闪烁流动，似乎想从自己的脸上、身上寻找点什么。
姚琉璃不敢对视，急忙低下头去，不知不觉地一脸飞红。
织锦相思楼影下，钿钗暗约小帘间……
这一天，卫国夫人姚琉璃有些许疑虑、些许不安。
一众命妇入宫朝觐，独她一人得了御赐的酒宴，单单是酒宴应该不算什么，皇帝还额外加赐了嵌宝珠花两枝、钗钿一对，上用的碧水罗、绛红纱、百花彩缎各十匹，消夏助眠用的龙脑香、安息香各十斤。
奉旨赐物的内使公公在宣完旨意后，还说“若夫人有所需索，不妨细告老奴，差遣内官送来”云云。
姚琉璃拜受御赐，心中忐忑，她也说不清自己内心的情绪，油然生发，由心入脑。
回想入宫之时与圣上的言语交谈，其中并无不妥之处，然而皇上的目光灼灼，似乎又隐藏深意。后来在太后宫中，皇上更是看过自己几眼。只是当时一众命妇聚集一堂，皇上的眼光一掠而过，却也未必就是在注视自己。至于额外所赐所赏，当因太宰破敌有功，故而推恩于妻孥。
这样一想，心中稍稍释怀，思忖着改日当手书谢表，叩谢皇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