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了，还有一些人在加班没走。
“方方，你一会送我回去洗换一下，再把我扔回公司。”张玮说。
“哥你咋不早说呢，刚从工厂回来我不就顺便把你先送回去了吗？”
“本来想回办公室收拾下，回家做。怕一回家，我小孩又闹我。干脆回去洗了就跑。”
“那行。那我们先走呗。马凯你回家吧？我们不顺路，你自己走啊。”方方说话间已经站起来：“我一会也得回来，把报表对一下。”
马凯说：“你把你要做那些表给我看看，我自己先研究一下，等你们回来。”
看着方方做的那些 excel，马凯有些头大。格式难看，大小不一。他复制了一份，然后按照职业习惯改起来。他想起一个事，顺手搜索了什么叫啤塑。
然而网上也没有什么答案。一种说法是，塑料的英文是 plastic，P=啤。另一种说法是，塑胶受热后，像啤酒一样会有气泡，一次注塑就是把这些类似 beer的塑胶，在模具内压制成型。所以注塑机才叫啤机，一次注塑才叫一啤。?马凯很想找到相对官方的解答，然而没有。于是他连带着看了塑胶的分类，啤塑与吸塑的差别，模具又是什么。囫囵吞枣了一会，他觉得beer 的说法相对准确。
他又顺手查了一下，方方口中的 fei zi 线是什么意思。当他看到“非字线”这个词的时候，一下就理解了。工人坐在产线两边，加上产线，不就是个“非”字嘛？
这时候方方他们回来了，马凯一看都快十点了。他有点兴奋地和方方说，他对啤塑的理解。
方方走过来，随口应承着：“啊，你说得有点道理，我说你研究这玩意儿干啥啊。哎？你调了一下表？卧槽，做得比我好看多了。哎呀太晚了，你先回去吧，明早来，我教你怎么做表格。”
马凯到谢尧家的时候，已经11点多了。深圳就是好啊，这么晚还灯火通明。尤其是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真的方便。马凯顺手买了几罐冰啤酒。
谢尧和聂英在客厅看电视，马凯坐在阳台上，喝着啤酒。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谢尧对马凯第一天就加班这么晚很惊奇。马凯倒觉得无所谓。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新的。他的脑子停不下来，还在死记硬背今天获得的讯息。还好酒劲上来了。
洗完澡，躺到床上，手机来了一条短信，是万姑娘的：
“男人，房子找了吗？”
“太忙，过几天再说吧。”马凯回完，翻个身就睡着了。
然而几天下来，马凯发现越来越忙。
譬如，方方教会马凯如何制表之后，就把这块的工作直接扔给他了。而表格中的很多数据来源，需要去问其他的同事，或者是供应商或者华威。他之前在职场中，是挺怕和陌生人打交道的。但事情摆在眼前，不去沟通，就要耽误进度。
好在他感觉深圳的沟通效率挺高，大家几乎都是就事论事。他也习惯了别人叫他马工。还好没花几天时间，他也上了手。张玮看在眼里，顺手就把项目上很多文书类的工作和邮件往来扔给了他，他又开始同研发方面的人开始打交道。很多物料他不知道是什么，抓到方方张玮就问。他们一般也就讲一遍，马凯听完了就得强记，复习。一周上六天班，每天都和打仗一样，每天几乎都是九十点才回到谢尧家。第一个周日休息，他睡到中午，才被谢尧叫起来吃饭。
他觉得不好意思，打扰谢尧和聂英这么久，于是下午他提议去买菜做饭。又忙活了一下午。聂英大力夸赞马凯的厨艺，建议马凯在她们家常住，有空做做饭就行。
下周吧，下周再去看房子。马凯心想。
然而新的一周又是如此。马凯和工作上的同事熟悉了之后，发现方方他们之前的手忙脚乱，有一些是他们自己的问题。
譬如，产线的包装，基本是以3K 为单位。这个 K，也是很有意思的计量单位。大约因为当年手机的核心器件，譬如存储器，主芯片，是美系主导。英美的计数规则是以千，Kilo ，为单位。所以整个手机行业，连出货都是以100K，几 KK 这样来计算。而最小包装3K，是因为主板贴片机（SMT）是高速贴片，最低的开机要求是3K整盘上线。芯片的包装盘，全部展开是一整长条，长条上是一个接一个的格子，每个芯片单独放在里面。贴片机自动撕开格子上的薄膜，将芯片用机械手吸出，再激光焊接到主板上。包装盘容量是3K。因为主板元器件是手机最关键的物料，他就成为手机组装的核心要素。其他的物料，都以和主板量齐套为目标。
如果说啤塑，非字线这样的行话是“书同文”，那3K 齐套这种物料法则，大约就是“车同轨”了。
方方他们，可能是因为讨厌表格，他们基本上严格按照3K 及3K 的倍数来进行齐套。但是手机几十颗物料，有的好生产，有的不好生产。譬如喇叭的供应商，就和马凯抱怨，他们一下子可以交货两万个，方方硬是让他们拆成3K 、3K 一包。这些问题还是好解决，马凯通过 excel 表的公式，把供应商、香港仓库、大陆仓库的进销存表格调整完了。后面他在和胡青对接华威生产计划的时候，发现直接套用华威的表格会更加简单。他问胡青：“为什么方方之前不用你的表？”
“他说他学不会，我这里面有太多透视表和公式。”胡青说。
马凯前几年也不怎么和 excel 打交道，还好他认真学了之后发现也不是太难。用顺之后，省事很多。但模具厂还是老拖后腿。最大的问题就是在 invoice。模具厂大多叫这个为关单。实际上，马凯他们给工厂的关单是总数，今天出了6K 壳料，分别是什么颜色，规格。但6K 壳料有很多箱子，海关要求在每个箱子上标注，这个箱子分别是什么，然后所有箱子上的数据汇总起来，要和华威报关的关单一致。模具厂到这个地方就容易卡壳了。本来下午出货的时候，就是模具厂计划员最忙的时候，还要整理各家的invoice，打印，贴箱子。要不是忙不过来被港车司机骂，要不就是弄错了被华威香港仓库骂。公认最难缠的是方方，他骂走了模具厂好几个计划员。
模具厂这个新计划员，顾小姐，等于是临危受命。她是老板娘的老乡，被其他计划员求着来对付方方。之前针尖对麦芒地大吵几次后，见到换了马凯来对接，有点想从气焰上压过马凯。马凯不太愿意直接吵，他深知这个领域他不会超过方方，靠方方的吼解决不了的问题，要从其他方向去找解决办法。
在这点上，可能因为人生经历的不同，考虑问题的角度也不一样。马凯从小在世态炎凉中长大。他父亲去世那段时间，他更加深切地感受得到，这个世界上真正喜欢损人不利己的人，还是很少的。大部分的人侵害别人的利益，还是因为要方便自己。同样，真正满腔热情无私奉献的人，也是挺少的。不帮忙不伸手，很多时候也是怕麻烦，或者没好处。
INVOICE 的事情，就是如此。马凯和顾小姐心平气和地聊了几次后，发现模具厂的装箱是标准化的。不管前壳还是电池盖，因为有托盘和珍珠棉的存在，一箱就是600个。所以，invoice 是能很简单的拆分的。壳料快下线了，模具车间会从内部给顾小姐一个明细的总数统计表。顾小姐转发给马凯，马凯按照600为单位，将这张明细拆分。3000套壳料，可能就得装15箱。五箱有 LV 花纹的电池盖，发国内。其他十箱，10-1到10-10，分别是什么，做好十张表，再发回给顾小姐。顾小姐打印好，对一下箱子，贴了就行。
也就一段时间，一些供应商，模具厂，华威等等，和马凯打过交道的，慢慢开始和他讨论起怎么提升效率的问题。马凯也发现，这些人大多存在一个问题，都是争夺式的工作。都想尽快把自己手上的事情完成，把自己承受的外部压力，转移到其他环节去。譬如，顾小姐交不出货就会死命地逼小向。小向那边呢，哪个计划员逼得狠，就把谁的任务提前。
典型的会叫的孩子有奶吃啊。
其实还是手机的生意太好了。每个环节，都不愁没有订单，只有赶不出来的货。人在这种高压之下，如果是个打工心态，就很难去从源头溯清根本原因，而老板又没有时间去深入基层。譬如马凯过了一段时间就发现，有些矛盾是天然存在的，如果不提前去规划，怎么也提升不了效率。
例如啤塑。
这个 LV 机，有三个颜色，黑、白、粉红。实际上粉红最好卖。每个月四五万的出货里面，粉红的占到6成。所以颜色计划也就按照1：1：3的比例在分配。但是，每次啤完黑色的之后，粉色的就排不上产线，为这个事情，方方经常和模具厂吵架。马凯去问顾小姐，顾小姐的说法是，本来给方方的产线就是挪出来的，一啤完，别家的计划就插进来了。事实他们去啤塑产线看了几次也是如此。有天马凯跟着张玮去找小向改模具，上模之后，小向说要等半个多小时才能啤塑。马凯问为什么？
“要洗模啊，刚才另外一个客户指定啤黑色。你们这次改模具主要是看白色的水口。必须把模具洗干净了，要不里面有黑色塑胶，你们啤出来的素材是花的。”小向答道。
“哎，行了行了，一点点花不要紧，又不是出货。别洗了。”张玮说。
马凯好像明白了粉色不能转线的问题所在。他去找顾小姐要了模具厂的日计划，原来一台啤机，甚至几天时间内，只啤同一色系的素材。不但有洗炉的问题，还有备料的问题。黑色白色素材，啤谁家的都一样，只要换模具就可以。但是像粉色的，可能每家的要求又不一样，所以模具厂才不愿意做这种差异化的产品。?于是马凯和顾小姐协同，精力都放在粉色的争线上，优先保证粉色的出货。黑色白色如果缺货了，他们共同去别的同色产线插队。只要协调好，能找到有人帮忙换模具，基本上当天都能赶出货来。
“最近出货顺利多了啊。看来你最近状态不错啊。”江总有天早上站在张玮面前说。
“马凯来了，调整了一些事情。有些细活还是得他这样的人来干。”张玮很诚恳地说。
江总走到马凯桌前，摸着马凯的头，笑嘻嘻地说：“适应得不错。”
马凯有些害臊。26岁的人，被江总这样当众摸头。他脸红耳赤。江总可能也察觉到有些唐突，继而说：“小李下午会来，你们几个不要出去。他可能会找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