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年后,青墨偶然间读到《边城》,翠翠和爷爷安静生活在茶峒白塔下,像极了她小时候和爷爷单独生活在小山里的那段时光。在读完《边城》后青墨写了这样一句话:
事非经过不知其美好。在当时只道是寻常,而今在回忆里惊艳了岁月的:是你给我的温柔。只是如今都已惘然,不为青山,不为绿水,只因你是我回不去的边城。
青墨家住在山坡上,坡下是一块一块相接的水田,水田另一边是一座青山,山上建有古寨,说是早些年间用来防御外敌的。只不过到了青墨出生的年代早就破旧不堪了,站在青墨家坝子里只能透过山木看到山顶一处平整的山石,这也是唯一一处地方能让青墨相信曾经那是一座古寨。
她四岁那年的深秋,突然发现奶奶不见了,她不知道奶奶从什么时候起不见的,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去干了什么。她也不记得有没有问过爷爷,奶奶去哪儿了?但后来她知道,单独和爷爷相处的那段时光,是上天赐予她的温柔,如黄昏里绚烂的云霞。只不过,日头落下去了,也代表着即将进入黑夜。
青墨说:“我原本对那段时光没有多大映像的,因为一直很平淡的生活着,爷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就负责读书,玩儿。但有两件事让我在后来的记忆里明白,那是不同于以前,甚至往后所有岁月的时光。
我不知道奶奶什么时候不见的,我只隐隐有些感觉,可以放心大胆的玩儿了,没人会管我。这种感觉一天天生长起来,渐渐长成了参天大树。
有一天我在外面玩儿了很久,玩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我那时眼看着太阳都完全落山了,心里就开始打鼓,心想今天回去肯定是完蛋了。但又不可能不回,只有硬着头皮往家挪。刚巧,路上遇到了一个亲戚,他家就住在马路边上,
“大婆”我出于礼貌叫了她一声。
“青墨,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家?你吃饭了吗?”她从马路的另一边向我走来。
“没有吃,我现在要回家。”
“天都黑了,你一个人怎么走?就在这儿吃饭,吃完了我送你回去。”说着就把我往他家里拽。
我对吃饭没兴趣,是听到她说送我回家我就动心了,因为那个时候满脑子都是完蛋了的想法,刚好亲戚送回去能减少一点剧烈的冲击波,免得给我震得粉身碎骨。
那顿饭吃的是食不下咽,倒不是人家饭菜不可口,是我自己心里有事。我吃饭的时候看到他家墙上挂着时钟,
“大婆,现在几点了呀?”
“没事,你放心吃,我送你回去给你祖父说是我留你吃饭的,他不会打你。”
她这么一说我倒是真的宽心不少,也没有再说什么。吃完饭她也履行承诺把我送回去了。刚走到我家坡脚下,我就看见半坡上的黑暗中爷爷魁梧的身躯,我知道,他肯定是准备出门找我。我身子猛的一抖,拉住大婆的衣角,她应该是知道我害怕,连忙给我爷爷说,
“大哥,我留青墨在我那儿吃的饭,耽误了点时间。”
“好,要得,那真的是麻烦你了。”爷爷微笑着走下来,牵过我的手“感谢你,还送她回来,麻烦你跑一趟。”
“没事,这天黑了她一个人回来也让人不放心,刚好我要上去看哈羊子。”说着她就往另一条坡上走。
大婆家跟我家原本是邻居,后来她儿子要娶媳妇儿,特意在马路边上找了块儿地修的房子。村里的人一直说,大婆脑子是有问题的,人不够灵光,做事情也没点分寸。可不管怎样,至少我觉得她对我都是蛮好的。
爷爷拉着我往坡上走,我的手在他手里像被一只大猩猩抓着,可能下一瞬间就会被捏的粉碎。
“你晓得现在几点了不?”黑暗中爷爷雄浑的声音直接穿过我的心肺,我脑子里轰的一声。
“啊?不……不晓得。”我也体会了一次被吓得结巴的滋味,真心是不好受。而且我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人对未知的恐惧是不可能用理智控制的。
“你下次这样,应该托人来告诉我一声的,不然这么晚,天都黑了,也不见你回来,我要上哪儿去找你?”
我心里真的是叫了一声“我的妈呀”,我还敢有下一次,怕是真的不要命了。爷爷虽然语气一直很温和,但我知道,不出意外,暴风雨肯定在后面。所以也不敢说话了。
回到家爷爷一直在忙,要煮红薯喂猪,还要做饭喂鸡,喂狗。我看着他忙,心里更是忐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恐惧中微微有了些许睡意,我想睡着了肯定就没事了。于是我硬着头皮给爷爷说:“祖父,我想睡觉了。”
“等一下,我先给你洗脸洗脚,洗了再睡。”他的语气仍旧是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愠色。
我只得“嗯”了一声,坐在小板凳上等着。渐渐的整个人都因为浓重的睡意变得摇摇晃晃,但又时刻警觉着,怕爷爷突然发作。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蒙蒙感觉到脸上一阵温热,眯了眯眼,我知道是爷爷在给我洗脸,我竟然没有再害怕,可能睡意让所有感知都变得迟钝了吧。我脑子还有一点意识,我感觉到爷爷给我洗脚,然后把我抱到床上,给我盖被子……后面我真的睡着了。但是记忆里还有一个画面是:昏黄的灯光下,爷爷一个人坐在桌子上吃饭的背影。这可能是我中途迷迷糊糊醒了一次看到的吧。
第二天我放了学就直接往家走,一刻都没敢耽搁,我始终不知道爷爷什么时候发作,所以都不敢往枪口上撞。但是回去后爷爷还在山头上干活,我本想去帮忙的,但我也做不了什么,就又在山头上玩儿起了泥巴,爷爷知道我在干什么,但也没说我。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爷爷说:“现在到冬天了,天黑的早,你晚上早些回来,别让祖父担心。”
我一直牢牢的记住了这句话,他让我感觉到了温暖,让我知道原来有人是在意我的,那应该是人生第一次,我觉得自己是被人在乎着。现在想来还蛮心酸的,都四岁了,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有人爱你的。
我很郑重的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爷爷。为着他说过的这句话,往后那个冬天,我没有一天晚回家过。”
青墨自始至终都是一个重承诺的人,只要是她点头答应下的事,都会努力去做到。我想这也是她外公为什么将一些临终嘱托交予她的原因吧。
“我一直都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越打我我越要反抗,越不让我做的事情我偏要做。所以我一直觉得我奶奶的教育方式有问题,打了那么多次,有一次管用的嘛?那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方式呢?我爷爷就不一样,他从来不打我,无论我做过什么,他都会很温和地去处理,像尊重一个大人一样尊重我的感受。而且,最让我感动的是,他会认真对待我的需要。
那时候我们幼儿园学习认识小动物,老师说晚上的作业就是回去用纸板制作三种不同的动物。我都躺床上准备睡觉了,突然才想起这件事情,翻身坐起来给爷爷说:“祖父,我们老师让制作小动物,要三种不一样的。”
“好,那你先睡,祖父给你做,做好了给你放书包里。”爷爷很慈祥的给我掖好被子。
那天晚上刚好停电了,爷爷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着点亮了煤油灯,他拿着煤油灯去屋外找来纸板,比照着书上的小鸡,小兔子,小狗的图片,分别在纸板上画出造型,我忍不住好奇心,起身走到桌子前,看他认真的画画。
“这样可以吗?”他把画好图画的纸板拿起来问我。
“嗯,可以,但是要剪下来,只留下小动物。”
“好”。说完他起身在抽屉里拿了剪刀。
小心翼翼的沿着画好的边剪下兔子,小鸡,小狗。我们爷孙俩儿在豆大的光苗中特别小心的一点一点剪纸板,像对待一件极其珍贵的艺术品。
我还记得第二天老师夸我剪出来的小动物特别可爱。我觉得那是因为我爷爷就是特别可爱的,他性格极好,一生都没和别人红过眼,他还很喜欢看书。我从小到大的书他都会看,我记得有一次他从桌子上拿起王小波的《沉默的大多数》,然后认认真真坐在那里看书,我当时好想给他拍个照的,可惜没手机也没相机。他看完一篇文章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似乎想告诉我什么,又似乎在思考什么,于是他说:
“我觉得这篇文章写的特别好。”
我有些好奇,他真的看懂了吗?我觉得王小波的书都是很有深度的,看他的书我得极认真去思考才会渐渐有所体悟。而爷爷小学都没有毕业,他认识的字都是他后来自学的。现在他给我说王小波的文章写得好,我还挺惊讶的。于是问他:
“你觉得哪里好?”
紧接着他给我读了文章中的一段话,
“作为一个男人,我同意自由女权主义,并且觉得这就够了。从这种认同里,我能获得一点平常心,并向其他男人推荐这种想法。我承认男人和女人很不同,但这种差异并不意味着别的:既不意味着某个性别的人比另一种性别的人优越,也不意味着某种性别的人比另一种性别的人高明。一个女孩子来到人世间,应该像男孩一样,有权利寻求她所要的一切。假如她所得到的正是她所要的,那就是最好的——假如我是她的父亲,我也别无所求了。”
读完他又抬起头看了看我,然后什么都没说,起身走了。
我心里猛的被揪了一下,眼泪不自觉地滑了下来,我知道他想告诉我什么了。那一刻我也明白,他是懂我的,我的苦楚,我的心酸,我的磨难,所有一切对我不公平的事情,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只是,他也无能为力,像我妈妈一样,别无选择。但我依旧很开心,在这世间,我不求有人一定要为我做什么,我只希望有人明白,我心里那一份不可言说的委屈。
所以不得不承认,我爷爷真的是一个很有智慧的老人。很多事情他不会说破,他都是要你自己去悟,倘若你能懂,那便最好,倘若你不懂,他也不会有半句解释。所以爷爷教给我的道理是我这一生懂得最深刻的道理。爷爷给过我的温暖,也是我这一生最珍惜的回忆。”
我在她日记里看到她说,在后来她长大以后,想要疯狂报复这个曾给过她撕心裂肺般痛苦的世界时,每每想到爷爷给过她的这段温柔的时光,心底都会生出许多犹豫,让她的心变得更柔软些。
也许是这样吧,我们这一生中,会遇见很多人,有人来给了你一份痛苦,有人来给了你一份艰辛。但,愿我们始终相信,会有一个人来,让你原谅过往,释怀所有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