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衡送来的,是秦空的口信。他被蒋衡安顿在了城中一处僻静的小宅中,一日三餐有人伺候着,只是不许他出门。他倒也安稳,只要蒋衡带给他几本书,然后在院中踏踏实实地晒着太阳看着书,整整一日,直到夜半时分方才拍了拍一直守在门口的离桥,道:“壮士,能否给你家王爷传个口信,与我见上一面?”
离桥早就得了吩咐,第一时间传信给了蒋衡。于是此刻,宋瑾与蒋衡在夜色掩蔽中迈入了这座僻静的院子。那秦空正大喇喇地蹲坐在院前的台阶上,见有人进来,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然后跪下对着宋瑾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大声道:“秦空多谢四王爷两次救命之恩。”
宋瑾连忙上前两步,伸手扶起他,道:“先生不必这样多礼。”
秦空起身,拱手道:“今日唐突,请王爷漏夜前来,还请王爷多多见谅。”
“先生不必在意。”宋瑾笑道,“本王拜读过先生大作,早想与先生叙一叙话。何况今夜月明星稀,确是个叙话的好时候。”
秦空引着宋瑾进屋坐下,他拿出两个碗来,倒上了两杯茶水,笑道:“我最爱这样饮茶,必然入不得爱茶之人的眼,还请王爷屈就。”
宋瑾看了看面前似饮牛一般的茶碗,又看了看桌子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精致茶具,毫不介意地拿起碗喝了一大口,道:“王妃说得没错,先生实在是个有趣人。”
“方才王爷说今夜月明星稀。”秦空放下手中的茶碗,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宋瑾,“那么不知绕树三匝的乌鹊,今夜是否能否寻到可以依靠的枝桠呢?”
宋瑾不动声色,一双时时含情脉脉的桃花眼逐渐幽深起来,他缓缓道:“本王既无孟德之枭名,亦无孟德之将才,先生可不要认错了人。”
“王爷何必这样妄自菲薄?还是王爷也如世人一般认为曹阿瞒不过一届枭雄上不得台面?”秦空似笑非笑,“再说了,依在下拙见,阿瞒身边的五子良将哪里比得上王爷派来看守在下的这几位壮士呢?”
“先生误会了,我派来的人并非是要看守或监视先生,不让先生出门也是因着风波未平,怕再掀波澜。”宋瑾笑道,“冯家见先生身死尚且不肯罢休,若是知道了先生还活着,岂非要闹穿了屋顶?”
秦空的眼神落在眼前的茶碗上,头也不抬,问道:“王爷可知嘉城郡?”
“可是定州下辖?”
“是。”秦空道,“嘉城郡下有一个清江县,几百户人家,良田甚少,不过是个下县。从前年下半年开始,整个定州府雨水就少。清江县更是从去年年初开始,连着三个月一滴雨水都不见。适逢春天,种子撒不下去,眼瞧着就要断粮。清江县令一层层上报,这才好不容易等到了朝廷拨发赈灾粮的旨意。”
宋瑾仔细听着,道:“我印象中,嘉城郡离京城并不远。”
“是,不过两日车马的路程。”秦空道,“清江县虽然偏远些,但是距离定州府也不过再走一日车马。就算中间有些耽搁,七日间赈灾粮款也应到了。”
宋瑾不再插话,只等着他说下去。秦空苦笑一声,接着道:“可是清江县令正正等了半个多月,方才等到送赈灾粮食的车马——说起来算不上车马,因为只有一车一马。清江百姓一千多张等着吃饭的嘴,王爷猜一猜等来了多少粮食?”
宋瑾皱了皱眉头,秦空脸上仍是淡淡的笑容:“两石粳米。”
此话一出,即使宋瑾早就有所准备,仍被这个数字惊得晃出了茶杯中的水。秦空见了他的反应,似是有些满意:“王爷身在京中,自然知道就算是一个九品小官,一年的俸禄里粮食也有两百石之数。像王爷这样的天家富贵,怕是根本没在乎过自己府中每天要用多少粮。可是对于清江县的百姓来说,这就是救命的粮食。可就这么点可笑的粮食,分到那一千多口人,每个人不过一合之数。”
宋瑾眉眼间已有怒意,秦空继续道:“虽然少得可笑,但总比没有强。清江县令连夜带着人将这些粮食分了下去,然后带着一个小厮前往定州府,想要问一问朝廷分下来的粮食都去了哪里。”
“两人日夜兼程,用了一天两夜赶到了定州府。”秦空道,“接连三日,却连府尹大人的面都不曾见到。反而在后门一只看家护院的恶犬食盆中,看见了碎肉拌着细米制成的狗食。”
“忍无可忍之下,县令敲响了府衙门口的鸣冤鼓。可不知怎得,鸣冤鼓响,府衙里的人竟是像听不到一般,没有一个人出来,反而是定州城里的几个地痞流氓听见了,带着十多个人来,将县令和小厮掳走了。他们勒死了小厮,又将县令绑在城郊一处宅子之中日日折磨取乐。直到一日,县令趁着他们看守不严之时逃了出来,等他一路逃回清江,才发现早有了新的县令上任。县里处处张贴着通缉布告,道是原县令自知为官不力,潜逃后不知所踪。”
“县令母家曾是经商之人,还有些积蓄,这么多年四处救济县民虽然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但总还有些细软。他偷偷潜回宅子中取了出来,带着这些财物一路逃到了京城,寻了一处破宅子,隐姓埋名住了下来。”秦空的故事似是讲到了结尾,“那些流氓砍掉了他的三个脚趾,因着缺医少药,伤口一直不好,日益严重,他的积蓄很快用尽了,只好靠着给人写字和讨饭为生。”
故事讲到这里,秦空似是又些口渴,他又给自己到了一碗茶水,“咕咚咕咚”几口喝下了。两人皆是沉默,宋瑾的眉头皱得愈发紧,像是个解不开的死结一般。一旁站着的蒋衡面色冷漠,两只拳头却攥得极紧。院墙上原本落了两只乌鸦,不知是被什么动静惊动,有些凄厉地“啊”了一声,扑腾着翅膀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