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
已是三月,河岸两畔桃花争相怒放,吐露花蕊,散发出阵阵甜味,混杂着客家独有的醇烈酒香,让人不禁沉醉其中。
大街小巷,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过客商贩,络绎不绝的叫卖吆喝,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身为刚刚爬出坟墓的一个“鬼”,想要迅速的融入人类的生活,未免太过于简单。
因为,他们看不见她。
丝毫不惧怕阳光,不担心勾魂使者,几乎可以明目张胆的随心所欲,前提是千万不要撞上得道仙人,否则下场肯定不好看。
传说之中,修仙的道人不计其数,撇去人类的世界不谈,还有神、魔、鬼三界共存,相生相克,互相制衡,已经和平共处了数万年。
过去她只当大人恐吓小孩子编造出的神话故事打发时间听听就算了,现在她自个落了个这样人鬼殊途的境况,才不禁恍然大悟。原来传说,不尽全是胡说八道。
如今,言懿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中心,打望周围熟悉而又陌生的繁华都城,心上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怆。
“姐姐姐姐,你为什么站在这里?”
闻声低头,见一个穿着破烂补丁的衣衫,瘦瘦小小的男孩拽着她的衣摆,仰着小脑袋好奇的看着她,乌黑明亮的大眼睛清澈美好。
“你看得见我?”言懿感到惊讶,想一想也觉得在情理之中。毕竟孩子都是不谙世事,单纯干净,看得见她也不见得稀奇。
“因为姐姐长得好看。”小男孩笑眼弯弯,看上去分外讨喜。
嘴还挺甜。言懿心生暖意,伸手揉了揉男孩的小脑袋,唇角含笑。
神色匆匆的行人见状投去了奇怪的目光,青天白日,男孩一个人站在路中间自言自语,莫非是中邪了?
“你可以领我去找言将军府吗?”言懿有些苦恼,她居然忘记了回家的路了。
“可以,姐姐我带你去。”男孩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任由小男孩拉着自己的手穿过人海,言懿远远的回头望了一眼不紧不慢跟随的白衣女子,终于松了口气。她总算可以找到回家的路了。
杨柳岸,一座亭台楼阁,临水而建,雕梁画栋,美轮美奂。一抹红色的身影身在其中,凝眸远望方才言懿离去的方向。
“大人,不需要属下派人跟着吗?”一道低沉的男声乍然响起。只见随侍在身后的男子一身黑衣,身形高大,五官俊逸,细碎的额发,一双血红色的赤瞳平静无波。
“不必。”清清冷冷的声调,丝毫没有感情起伏。“站在一边看好戏就是了。”
脸带半截面具的女子慵懒的凭栏而坐,一头如瀑的乌发半绾起,佩戴着一个银色镂空蝴蝶坠着青翠绿珠子的流苏发饰,看起来落落大方。
她的皮肤雪白,不施粉黛,眉眼出落的十分精致,红色的眼尾上挑,像极了狐狸眼欲拒还休的妩媚多情。
引人瞩目的是,她的额间开出了一朵赤红色的曼珠沙华,栩栩如生,透着几分鲜活的血色。
卷翘的睫毛下,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珠子,澄净透澈,眼波流转间,带着不可抗拒的魅惑力,令人甘心沉沦。
细白如瓷的手腕支着下巴,宽大的衣袍用金线绣了佛莲纹样,同色腰带勾勒出盈盈一握的玲珑曲线,举手投足之间,仿佛大片金莲朵朵绽放,美不胜收。
“是。”黑衣男子恭敬地立在一旁,不再多言。
此时此刻,言懿如同老僧入定一般,蹙眉仰望面前的府邸。
朱红色的大门敞开,把守两边的士兵身穿盔甲,腰间佩剑,气势凌人。两头石狮子威武霸气,高高悬挂的牌匾,龙飞凤舞的鎏金字体,似历经了百年的风霜,见证了朝代更替,盛世兴衰的场景,依然不动声色的守护着一方水土。
“姐姐,这里是不可以进去的。”
言懿回过神,安抚着男孩的胆怯紧张,微微一笑,“谢谢你,我们有缘再见。”
说完,言懿当着男孩的面,旁若无人的迈进了言府的门槛。看守的士兵目不斜视,好似完全没有看见一样。
男孩目瞪口呆,瘦弱的身子在偌大的言府门前如同一只小小的蝼蚁。
言懿凭着印象,穿过九曲回廊,亭台水榭,脚步不停的直奔她生前的住所。一路上,忙碌的下人丫鬟没有一个看见她。
陶然居。
院子里枯枝败叶落了一地,服侍的下人也不见打扫。红叶一身白衣,亭亭玉立在迎风招展的桂花树下,清秀的眉眼浅笑嫣然的望着她。
去年她种下的桂花树已经开花了,空气中飘散着的馥郁香气,沁人心脾。那时,她还闹着母亲待花开之日采摘桂花做糖糕。转眼,物是人非。
这时,房内隐隐约约传出了不大不小的咳嗽声,言懿一惊,赶忙抬脚跨了进去,红叶不动声色的立在原地。
老掉牙的木门嘎吱作响,斑驳的光影被风扯的支离破碎,渗过破旧的轩窗,落在了绘着山水墨画的屏风后。内阁里药香萦绕,一妇人脸色惨白地平躺在床榻上,气若游丝。
言懿一言不发的杵在那里,不敢接近,缠绵病榻的妇人并没有看见她。
自打母亲进了这个门,就始终摆脱不了侍妾的身份,父亲不看重出身低微卑贱的母亲,所以连带着她也不愿意多看一眼,很快便将她们抛之脑后,恐怕已经遗忘了世上还有她们母女的存在了。
言懿伸手想要触碰母亲,没想到手直接穿过了她的身体。呆愣了片刻,不死心的继续尝试,可是当手一遍遍透过妇人单薄的躯体,她再也无法继续伪装坚强了。
她很想扑入母亲的怀抱,淋漓尽致的大哭一场。可是她触碰不到母亲,甚至哭不出来。
不知是不是由于人死如灯灭的缘故,过去的七情六欲仿佛在她死后就被残忍的一点点剥离出了体外。曾经滞留在身体里挥之不去的对人间的执念,如今剩下的除了不甘,就什么都没有了。
“娘亲,懿儿对不起您。”言懿跪在妇人的床头,眷恋的目光依依不舍的望着她。
床榻上的妇人好似心有所感,费力地睁开了眼睛往言懿的方向扫来,仅仅一眼,很轻很快的掠开了。
她刚刚好像听见了懿儿的声音,莫非真的病的不轻。
屋外,一个佝偻苍老,鸡皮鹤发的老妪气喘吁吁的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汁,颤颤巍巍似乎要洒出碗沿。
言懿记得她。从小她一出生,母亲没有奶水便是她照看她,既是母亲的奶娘也是她的长辈,待她尽心尽职,倾尽所有。
言懿欣喜的想要迎上前,可一想到自己的处境便迟疑了。
那老妪浑浊的眼珠子视若无睹地径直走过她身边,小心翼翼的搀扶起年轻的妇人,捧着药碗递到了她唇边。
“小姐,快喝药吧,凉了就不好了。”
“奶娘,老爷那边有没有探出什么口风,懿儿究竟去哪了?”妇人避开药碗,哀戚的看着老妪,眼底泪光闪烁。
那妇人清减却不失温婉,柳眉细长,大大的杏子眼,倒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听大夫人手下的丫头说,小小姐是独自一人跑出的言府,老爷没有派人去找。”
“懿儿从来不给我惹事,怎么可能跑出去呢!何况,这么些年我们都忍过来了,他们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们?”
说完揪着手帕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胸膛起伏不定,小脸煞白煞白的。
老妪见状,连忙轻柔的拍打妇人的脊背给她顺气,忧心忡忡的看着她。“小姐,那些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如今小小姐也不知所踪,您何苦还留恋这里,白白受他们欺辱呢?”
“懿儿下落不明,我这个做娘亲的怎么能狠心弃她不顾。”贝齿紧咬下唇,两行清泪缓缓流下。“虎毒还不食子,我不信他狠得下心肠对自己的血脉下手。”
深知拗不过她,老妪无奈的叹息。她已经老了,陪伴在她身边的日子毕竟有限,只能听天由命了。
而言懿一声不吭的杵在一边,陷入了沉思。言下之意,是她自作主张的一个人跑出了言府,父亲选择了避而不闻,最后她孤零零地死在了乱葬岗那种地方。
究竟她的死,是他人有意为之,还是她倒霉正巧撞上了恶人的刀口,所以不幸的成为了死不瞑目的亡魂?甚至缺失了原本属于她的记忆。
可是,不论真相多么触目惊心,她已经没有办法重新活过来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