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夜幕将近，四人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到神农架下，并连夜进山，在神农架半山腰的别院中过夜。
方兴心不在焉地驾着车，今日战场上瞬息万变，他思绪纷飞。如今楚国正在经历的一切，绝非偶然，有太多蛛丝马迹值得反复玩味。
熊霜兵败身死的宿命早就注定。正是他先后两次不听取屈破败之计，执意发兵与熊雪一决雌雄，才自食其果，面中毒箭而死。
如果说熊霜死于非命是个意外，那熊徇成为新任楚君，却丝毫不让方兴觉得惊奇。在方兴之前，姜艾亦是早看穿他取长兄而代之的企图，看起来熊徇对此处心积虑。
长兄熊霜位正，次兄熊雪势大，就连懦弱无能的三兄熊堪继位顺位都在他之前。身为四弟的熊徇即便再有野心，也必须讲求策略——
想必熊徇很早就在暗地里谋划，做好了充足准备：在夔国招募乡勇私兵，暗访“於菟神将”屈破败相助；与商盟勾结，获得铜绿山的兵器与钱粮支持。除此之外，去岁周王静伐徐之时，方兴在徐国见到熊徇带着芈芙出没，想必，他也在寻求徐国的赞助。
想到这，方兴不由得后背发凉。
徐国和楚国乃是世仇之国——当初周穆王征伐徐偃王之叛乱，楚国乃是大周军队忠实的马前卒。若是熊徇、徐翎这两位野心家真的有朝一日联手，不知会翻出何等滔天大浪。
既然熊徇久有存心，那这短短几日里楚国发生的各种事变，都变得顺理而成章。
他获取君位的最大威胁无疑是熊雪，而非被软禁多年的名义楚君熊霜。飞扬跋扈的次兄一旦对熊霜痛下杀手，篡位代之，才是熊徇最不愿意看到的。生米一旦煮成熟饭，再无翻盘机会。
因此，熊徇通过商盟的力量把长兄保护起来，使得熊雪迟迟不敢除掉熊霜。二人之间形成的微妙平衡给了熊徇喘息之机，使他得以募集私兵、请出屈破败、并最终趁机夺取乔多城。
乔多城易主是一切的转折点。
尽管这是熊徇的豪赌，铤而走险，但荆山之神显然站在了他这边。倘若迟上半日，熊雪的大军一旦扫平夔国都城，那熊徇的煞费苦心都将付诸流水。
熊霜重新夺取乔多城，熊雪退居新渐城。楚国政局从熊雪一家独大，变为一山二虎对峙的格局。想必刚刚染指令尹高位的熊徇很乐意看到这一点，当然，这不是他谋划的终点。
机会比想象中来得还要快。熊霜没有沉住气，对熊雪的仇恨蒙蔽了他的理智，于是不顾一切发兵新渐城，决意一战平定叛乱。
这便有了今日新渐城下的那场恶战。
对于见多了大风大浪的方兴而言，这真是一场乏善可陈的战役，无论是战略上还是战术上，简直毫无章法。
熊雪的骁勇善战使得麾下军队可以以寡击众，把熊霜的楚国“正规军”逼得节节败退。而熊徇的加入很快让战局逆转，甚至差点就能擒获贼酋。但结果却堪称“三输”，一死二残。
这一切的转折，都因屈虔而起。
在熊徇在夔国揭竿而起的前夕，方兴“策反”了屈虔。莫敖如果审时度势，必会看透玄机——跟随熊雪绝对不会有结果。至于熊霜，即便重夺乔多城之后，也不会对这位前任莫敖有任何感激。
“如果我是屈虔，将会如何自处？”那日从莫敖府回夔国的路上，方兴一直在这样问自己。
现在方兴有了答案。身处错综复杂的楚国国君争夺中，屈虔无法向族叔屈破败那样置身事外，他的最优解其实只有一个——倒向熊徇。
屈虔确实这样做了，和新主子熊徇一样，他也赌赢了。
前任莫敖经此一战，十有八九还是当回莫敖。但莫敖和莫敖可不同——在熊霜手下，他是助纣为虐的莫敖；在熊雪手下，他是出卖旧主的莫敖；在熊徇手下，他成了救驾有功的莫敖。
此前，方兴看不透屈虔。这位楚国权臣并不像芈芙或屈破败认为的那样懦弱无能，恰恰相反，能在楚国三君争位的权力争锋中独善其身的人，不简单。
前任国君熊霜，就好比孩童手拿宝贝走在大街之上，怀璧其罪。熊徇想要，他用一只眼睛来换，坐上了梦寐以求的楚君之位；而熊雪，断臂的勇士还能苦守新渐城几何，相信答案不会太久。
“熊徇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位四公子了。”方兴对阿沅道。
“主人也感觉到了，”阿沅似乎能理解，“她说兄长失了一目后，性情大变。”
“不全是眼睛的事情，而是心变了……”他驾着马车，宁愿永远都不要再回到乔多城，如果可以的话。
毫无疑问，楚国会在这位枭雄的治理下一飞冲天。方兴没见过熊渠，但他有理由相信，这位“荆王”的曾孙不会让先祖蒙羞。他也不甘心臣服朝廷，和徐翎一样，他们都是大周未来的威胁。
他心疼地看了眼隔壁车上的芈芙，今天堪称她人生中最阴暗的一天。
从小到大，她的愿望很卑微，芈芙只是希望四位兄长能像寻常人家那样友爱孝悌。但天下最可悲的事情，莫过于生在君王之家，更何况他们的躯壳内，流淌的都是篡位者的血液。
长兄没了，次兄、四兄都受了重伤。而善良的女公子却认为，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好心办了坏事，天下没有比这更让人肝肠寸断的惩罚。
而为她驾车的艾姑娘，情绪也没好到哪里去。
学医以来，她第一次没能把伤者救活。方兴能理解这出于“医者仁心”，但医者并非圣贤，孰能无过？她年纪轻轻，已有如此医术，不能苛求太多。
更何况，害死熊霜的并非毒箭，而是德不配位的出身，和不合时宜的野心。
“凡人皆有心魔。”
方兴不由得又想起周厉王在彘林里告诫自己的至理箴言。心魔不除，便如同南辕北辙，即便耗费心力，又能于事何补？
冬夜寒风阵阵，他望了眼眼前的芈芙和姜艾，二位美女的倩影让自己心头一荡。
当我不能这么想，眼前浮现起了茹儿的一颦一笑，在彘林溶洞中的依依惜别，以及那不识人生之味时定下的“七年之约”……
“凡人皆有心魔，”他苦笑着喃喃道，“或许，这就是我方兴的心魔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