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前月下两相许（诗念）
第一章 青衣画眉
一街花灯，染醉一片红尘。
那年的元宵，景色依旧，暮未落，三三两两的人们便开始等待一年一度的花灯戏。
花灯戏是近几年来民间新流行的一种戏曲，而提到花灯戏，便不会不知道一个人——青衣画眉，如少女鬓上柳叶弯眉般婉约多情的女子。
她是个伶人，因时常扮作青衣，故而得名。但真令她出名的，不是青衣，而是她的画，这画不仅是画水墨丹青，也是画眉画颜。无论多丑的女子，只要经她素手一画，不成绝色也成佳丽！
所以人们便以青衣画眉相称，渐渐的，便忘记了她的真名，也或许从来都没有在意地她的真名。
伶人是伎，不是妓。但无论伎与妓都是同样的低微。所以，纵然她再有名，再出众，依然没有人注意到低微人的名与姓。
暮色渐浓，五颜六色，形态各异的花灯相继燃起，有如龙的，冲云而起，风调雨顺。有如凤的，展翅翱翔，吉祥如意。有十二生宵的，形态各异，福寿安康。有如莲的，脱水而出，清雅精致……琳琅满目，目不暇接。
街上的节目更多的不胜枚举，买花灯的，猜灯谜的，闹元宵的，耍猴的，放暴竹的……平日不甚热闹的小巷也沸腾了起来。
人们正玩的酣，这时一声锣鼓响，接着便有人叫道，“看花灯戏喽！画眉娘子亲演花灯戏，看花灯戏喽！……”
这一叫猜灯谜的不猜了，买花灯的丢了钱便跑，耍猴的连道具也顾不得收便跑去了。
画眉娘子便是花灯戏的鼻祖，而自从三年前她亲自演出过一场花灯戏后便再也没有出演过，花灯戏在那之后火热起来。可看过当年画眉娘子演过花灯戏的人却再也不看花灯戏了。都说这戏被她唱绝了，再也没有人能唱出其中的味了！
而今日她竟亲自演花灯戏谁不想一睹青衣画眉的风采？况且传言青衣画眉是个不世出的美人，倾城倾国，便算不为看戏，单是看一看她那绝美的容颜此生也无憾了！
只一盏茶的功夫不甚宽阔的街道上已人山人海，有的人恨不得能踩在别人的肩头上，更有人想踩在别人肩头上人的肩头。
其实这条街并不窄，人多了便嫌窄。
又过了大抵两盏茶的功夫，便见一队弱男童崽饰为女子装，群手提花篮灯，假为采茶女，以灯作茶筐，每至一处，辄绕庭而唱《十二月采茶》之歌。
然后便见一青衣女子幽幽的踱至台上来，脚生莲花，身段风流，一举一动，带着说不出的风韵，众人只是看着她这身段便觉一颗心已被引到嗓眼里。
她踱至台上，回眸一扫之下，既使最远角落里的人都感觉她的目光如这今晚的月光，洒在每个人的身上，每个的人心间。
我在她眼中！这是多么振奋人心的事情，青衣画眉竟然看到我了！
然而再振奋人们却不敢呼一声，生怕一开口便错过了她那如春风柔煦，如细雨绵软，如黄鹂儿宛转清脆的声音。
一声琴响，似这满街的花灯，应衬着月光，使寂静中增添了一份喜庆。青衣画眉便伴着琴声幽幽而歌，依然是《十二月采茶》之歌：
“南柯一梦断，西域九莲开。
翻身皈净土，合掌见如来。
正月采茶是新春，庄王夫妇把香焚……”
她边歌边舞，手执纸扇，如心事开合，如眸光流连，青衣楚楚，皎月花灯迷下，她就如这河岸上刚刚抽芽的柳条。
蛾眉如柳，弯曲吊梢；身段如柳，风流婉约；歌声如柳，含蓄柔和；心事如柳，细长柔韧。她就是一个三月柳细般的女子。
“拜告上苍生慈愍，早降传宗接代人。
香烟缭绕透天门，惊动慈悲观世音。
“……”
纸扇在她手中似乎也有了生命，唱与舞结合的天衣无缝，她就像是天生为歌为舞而生。歌声唱出一片华彩，青衣舞出一段流年。
而她一抬手一挥扇之间，却将一片祝福，一片佛心洒向人间。
“……”
文臣武将弃官职，也到香山去修行。
观音菩萨慈心重，度尽千千万万人。”
唱完花灯她要退去，却听高楼上有人叫道，“元宵佳节，请画眉娘子再来一曲，以助兴！”说话人声音清脆，铿锵有力，虽不大，却能传到沸腾人群的每一个人心头，似乎他就在你耳边说话一般。
画眉抬首，天上一轮明白皎洁如玉盘，泛着瓷白的光泽，那瓷白的背影之上，一个白衣如雪的少年坐在檐角上，皎洁的月光洒在他身上，将那一袭如雪的白衣揉上一层舒坦，一身年少轻狂也变得清朗柔和起来。
疏朗朗，如晨烟柳下青衣郎；明净净，似案几卷前俊书生；清凌凌，如雪后竹林抚剑人。
她脑中不由得便浮出这样一句话，而月光，在这一刻，似乎又重新落在她的眼里，似一潭秋水，化了冰雪，开始流趟起来。
少年几许轻狂的看着低头欲去的画眉，蓦然对上她的目光，似乎有一道电光忽地从心头划过！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如万千星辰落入其中，压抑得、压不住的、殷切切无助而悲伤地翻涌！
一个人的眼，怎么可以亮成这样，又暗成这样，还具有如此震慑人心的力量！
惊叹之后，他突然有些激愤，这样的震振，他一定要自己的琴声也做到！
“‘千金难买一支舞’素来是画眉娘子的称呼，这舞可不是白看的。”方才敲锣的人吟笑着道。而她身旁的小丫头也抬头看向檐头少年，一时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讷讷呤道：“真像……真像……”
皎月之下只见那白衣少年眉峰一挑，顺手扯过身后七弦琴，颇为自负的道，“画眉娘子舞绝天下，那我便以一曲七弦换你一舞，不知配也不配！”
画眉依旧看着他，但笑不语，却是她身边的小丫头终于反应过来了，焦急地叫道，“我姐姐今天不跳舞了，你弹得再好也不行！……”连她都觉得像，那姐姐呢？而她刚从那一段感情中走出来，又遇与他这样相似的少年……
这样的场景，她实在不忍心让她再承受三年来的痛苦！
画眉那样看着他少年脸不由得一红，眉峰一蹙，信手一调弦。琴声流泻下来，清越洁朗，如元宵之夜揉碎的月光，又如江面上泛着点点的粼波跳动。
少年亦不管台下呼好赞赏，只是看了一眼画眉，似在问配也不配。
她那样的目光看着他，那琴弦似乎成了一道道的引线，拴着她的骨节，让她不由自主的和着曲子舞起。
那样似曾相似的景，那样清澈明晰的人，她如何不舞？如何不动？如何不入戏？
“芳雪落天际，伶人歌楚凄。
自古红颜多哭泣，泪落洗菩堤。
英雄划剑依，歌去人影稀。
谁知明日是分离，台上望珍惜……”
此曲名为《伶人歌》。画眉幽幽的唱着，声音依旧清婉，却已带了一份惆怅茫然的自怜之意。她本是入戏之人。元宵之夜家家吃着元宵，却独她一人流浪买艺，看着月圆人未圆，心本已凄凄，再听此曲此歌，不觉泪已盈盈。
少年低眸，看着灯火辉煌之下落落而舞人女子，没有人看到她的泪，但他却看到了，那泪，极清，映着月光，更加皎洁的令人心悸！
她随着他的琴弦而舞，他却是随着他的舞步而痛！他从没感觉过，自己能如此紧密的与自己的琴声融合，而这种融合，是通过一个女子！
独舞的，绝望而悲伤，却又殷殷切切的女子！
“我歌声与君兮，何日再重提？
君不闻曲相寄，天下皆足矣。
英雄划剑依，歌去人影稀。
谁知明日是分离，台上望珍惜。
唱一曲别离，谁在君怀里？……”
伶人多情，多情却总被无情伤。这世间重情、痴情、合情之人有几人，便算寻得，像伶人这般低人一等的人又如何守护自己的爱情？
唱一曲别离，谁在君怀里？早看了人生的聚聚散散，她早已将****放下，三年不歌，三年不舞，为的是不让自己再入戏，可今夜一舞，却才知道，自己根本难以从梦里，戏里走出来。
这样的月色，这样的少年，在她那颗刚平定下来的心中再次激起了千层浪！
可她再也不要承受那种椎心的痛苦！她不愿爱，她也不能再爱，对他的情早该死掉！她拼命的压抑着那剧烈升腾的感情，如一桶桶冰冷的水泼在火上，然而水越多，火越大，似乎已将她满腹满腔的柔情都要燃烧起来！
“昨日相依，今夜又相离，歌伶笑泪滴。
一出悲戏终离，佳人老矣。
唯戏幕里英雄美人在交替，
笑谈千年传奇……”
檐角上少年愕然的看着台上那挣扎在舞步边缘的女子！她不是在跳舞，她是在跟自己争斗！一半是火，一半是水，相生相克，引成了燎原伤痛！
她的情，随着他的琴而动，她的情，也叩着他琴弦旋律。这一场舞，舞得不止她一个人，这声琴，也弹得不止他一个人的心！
他的舞已令他心惊，这样冰与火的纠缠会将她撕碎的！他想停下手中的弦，可是他停不下！像沛然而出的一剑，一旦使出没有收势！
他心提到了嗓眼，弦声铿锵，但见她一挥袖，雪白的水袖在月光下划着轻灵悠远的弘影，绵绵的落下，叠叠收在她肩上，然后便见她身子也绵绵的如柳般的伏在地上。
这一收一伏如云展云舒，说不出的悠然自如。不枉他这一曲了。
台上台下一片惊艳之声，而她却伏在地上久久不起来。“姐姐！……”她身边的小丫头终于觉得不对急急跑去过看，一看之下脸色都白了！“姐姐！”
少年一声轻喝，一点檐角而下落地无声，见画眉依然伏于地上一动不动，抬起她脸一看，嘴角一丝嫣红的血迹沿着素洁的妆容蜿蜒流下！
他一探鼻息已然只吊着幽幽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