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回忆
“都会……”。
“都会帮你搜罗稀奇古怪的玩意!”慕容紫烟赶忙将手中团扇挡在了夫君面前,截下他的话,“意儿,我昨日不是说过了,你师父和二师叔为了帮你搜集礼物,花费了很多心血。”
曲意扬吐出小舌,扮了个鬼脸,“我昨日也吃了,怎么不见有事?分明就是师父姐夫你乱吃东西才惹的!”
听到这里,占珑已然知晓事情缘由,伸出长指捏了捏爱妻粉嫩的脸蛋,“娘子,你太胡闹了。”语气虽有责备,话音却仍旧是十分温柔。“你呀,会带坏甯儿的。他昨日也不知道去哪里玩,回来竟说肚子不饿,不吃晚饭。待会我要好好问问他。”
“好嘛,好嘛。三哥,是我错了嘛。”曲意扬吐出丁香小舌朝裘风做了个鬼脸,见对方脸色又变,赶忙缩进了夫君怀里。
“大哥请放心,三弟这就去开方抓药。”健臂搂紧娇躯,忙替爱妻解围。
“三叔,有劳了。”
这时,恰巧路过门外的甯儿缩回偷偷探向窗边看向屋内的脑袋,捂着小嘴偷笑地蹑手蹑脚朝庄门奔去。
趁着爹娘没注意,去找启叔叔玩啰!
晓风吹皱的碧湖上,木制水榭中,一个挺拔的墨色身影手握画笔细心地在如雪画纸上描绘着一位骑坐在青白相间马匹上的俏丽女子。毫尖起落处,两袅柳眉下的秋水明眸已然完成,愈发衬得丽颜活泼灵动。
七年契阔,想必你定与当年一般,不会有什么变化罢。
手握狼毫的健臂垂落身侧,两片薄唇扬起笑弧,审视着跃然纸上的佳人。心境如与流风起舞的衣袍角一般飘荡、澎湃,难抑相思。
“启叔叔,甯儿又来找你玩了!”
通往水榭的曲桥上忽然远远传来一个孩童的喊声,将正在凝神注视画中人,回忆往事的赵启弦唤回了现实当中。扭头看去,但见甯儿挥着小手正朝他奔来。
原来是这个小顽皮。他笑着扭头挥手示意仆从准备糕点、茶水。
“启叔叔,你在画什么?”孩童来到水榭中,看看石桌上的画中人,又看看他,而后出乎意料地问道:“启叔叔,你认识我娘亲吗?”
“你……娘亲?”诧异松手间,长指所握的狼毫笔跌落于地,毫尖所沾的朱砂红在石青色的地面留下了几点,仿如瓣瓣落英馨香,又仿佛心头滴落的殷红。
他是她的孩儿?!她,她当真回到来仪了吗?!
赵启弦微启薄唇,扭头看向跪坐在身旁石凳上双掌托腮的孩童,细细打量起了他的容貌:细弯柳眉,眼瞳黑白分明,鼻梁高挺,唇瓣粉嫩晶莹,无一不与自己日夜牵念的人儿样貌相似,却又揉合了一种优雅淡定于五官之中。
是像他吧……
毫无预兆产生的想法,竟令赵启弦一时间不知是喜是悲,只愣愣地盯看着眼前的孩童,仿佛从眼前那小小的身影中寻到了一些佳人儿时的影像,从而得到慰籍。
“怎么,启叔叔你不认识我娘亲吗?可是你画的便是她啊。她也有这个月光石坠子的。”白嫩的小手轻轻点了点画中人颈项上的月光石项圈,又看向了那一时呆愣住的赵启弦。
深邃眸子里的心绪仿佛受到画中那一抹淡淡如月的幽蓝色影响,开始如海般涨落,按放在胸口的大掌紧紧揪住衣衫下随呼吸起伏的项坠。不知过了多久,他方压抑下胸间的澎湃心浪,启唇略有颤声地轻唤道:“甯,甯儿。”
“启叔叔?”
“你昨日回去没有告诉别人,你来过这里玩,见过我罢?”
“没有啊。”
“甯儿真乖。记得回去后别告诉任何人:你来过这里玩,见过我。知道吗?任何人!”他弯下腰,大掌轻轻抚在孩童的小脑袋上。我是不该再出现在这里的人啊……
“为什么呢?启叔叔你不是我娘的朋友吗?”
“……我认为你娘亲,可能仍然会觉得她欠我一些什么”,他蹲在孩童面前,理好小小衣服的前襟,“所以,我不想因为她看见我而再度萌生这种想法。”
“但是启叔叔,欠人东西不是一定要还的吗?不然就不是好人!”天真童颜表达出自己单纯的想法。
“是这样没错。”他凝视着孩童那与所牵念人儿最为相似的星眸,“但是叔叔不想让你娘亲一直记挂着这件事情,那样她会不开心。你也希望你娘亲快快乐乐的,是不是?”
孩童有些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喔。”
“你不会告诉他们的,对吗?”
“一定不说!”孩童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昂首大声道:“爹说过的,为朋友两肋插刀。”
“乖。”他淡淡一笑,将小小的身躯揽紧自己身侧,起身望向眼前的粼粼波光一片。心绪随飞扬的衣袍及青丝一般,无声息地飞向了远方……
看不见我,记不起我,或许你才会获得永远的幸福。
夜,再度如约准时地降临人间。与之同时出现在和谐幽雅庭苑中的,是长指撩拨下而随之流淌而出的一曲琴音。湖心亭中,古琴前,端坐着一个挺拔俊朗的身影。清冷皎洁的银色光芒抚过他的脸庞,俊颜神情竟比冷月更为孤寂。
没想到,甯儿竟是小曲儿的孩儿。如此活泼可爱的孩子,一定是在小曲儿和占珑的殷切盼望下降临于世的。我呢?我又是否是在你与娘亲同样的期盼下,来到这个世上的呢?告诉我……
你是否曾用心于母妃?我的诞生又是否倍受您二人的期待?
……
玉掌轻轻抚过俊颜的一头青丝,起身款步走到窗边,玉手托腮看向屋外苑中那由假山奔泻而出的一小股瀑布所积聚而成浅池中的几尾锦鲤。
知道母亲触景生情,想起去世的父王,赵启弦从丫鬟手中拿过披风,轻轻覆上她的肩,“父王已仙游三年。为身体着想,娘亲您应早日节哀。”父王的确是痴情,只不过多年来,他念的一直都不是娘亲您,您又何必为他如此伤神?
王妃玉掌轻轻拍了拍搭放在自己肩上爱子的大掌,缓缓垂下眼帘,而后又抬眼看向池中两尾相互依偎的锦鲤,“弦儿,你定不知道,你母妃我并不是你父王此生的最爱罢?”
“娘?”娘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
“当年,你父王他偶遇一个随父离乡背井上都城投亲靠友的平民女子,两人相知相惜,。不久,便私定终身。虽然也曾因为身份、地位悬殊而几乎缘尽,但后来你父王他几度力争,终求得太上皇与先皇首肯,容许他明媒正娶那位女子。只是天意弄人,那女子不想拖累你父王,携父骨灰不辞而别回乡安葬,怎知途中失足跌落山崖,便这么香消玉殒……”。
“你父王在她墓前守灵三年,终日于墓前弹奏两人最喜欢的曲子。直至太皇太后亲到哀求,方将他带回了都城。”
她顿了顿,接道:“当年,都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事;都城内女子无不倾慕你父王,称道他痴情、难得。因此,每日都有几十个名门望族派人登门求亲,几乎踏破王府门槛。”她回首看向与丈夫长相极为相似的儿子,柔柔一笑,“不久,先皇下旨命你父王成亲,定下了我。”
虽然早已知晓此事,但今日亲耳听娘亲娓娓道出,却发觉,原来这个故事有种别样的凄美。为何我会如此觉得?是因为今时今日的我也如他一般无法与所倾心之人相守,如娘亲般挂念着一个不会挂念自己的人吗?他心中冷笑一声。
若是能撒手西归,于自己,到也是种解脱。
“……娘,您曾怨过吗?”
“怨甚?怨天怨地,还是怨自己的命,没能早一步占据你父王的心,让他此生此世只独爱我一人?”
难道您不该怨吗?他微蹙剑眉,定睛看向娘亲的水眸。为一个不曾将你放在心上的男人就这么过了一生,直到他死后依然。又或许,我该怨小曲儿吗?怨她没有给我一次机会……能遇见她,在她生命里出现过,我应该满足了,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但……
王妃回首看向儿子,浅笑道:“能嫁于你父王,得到他的专宠,还诞下了你这般聪慧英俊的孩儿,为娘还有甚可怨的?”
“弦儿”,她轻轻叹了口气,“这便是命呀,半点不由人!你娘我虽不能完全占据你父王的心,但此生却惟有我陪伴着他;除了她之外,他也由始至终仅我有一人,难道我还不知足吗?”
“十年前,当你请你父王代你向先皇请旨赐婚时,你不知道我与他有多高兴。为的是自小敏感,貌似放荡不羁的你终也找到一位不因你身份地位而爱慕你的女子。唉,只是……只是弦儿啊,没料到你非但继承了你父王的痴情,却也如他一般注定无法娶到今生爱上的第一位女子……如你这般,只怕日后你的王妃也会如你娘我一般,此生此世都留有一点遗憾在心。”
赵启弦垂首不语,长指兀自翻看着小叶紫檀木桌上的几张各色剪纸。剪纸上双双对对造型在映入深邃鹰眸中后无不例外地都幻化成一个清晰的容颜,刺痛着他的胸口。
即便是痴情却又能如何,始终与她无缘……
……
“这本是首极欢快曲子,为何你却将它弹得如此悲凉?”
听闻说话声,赵启弦由回忆中转身而出,回首看去。但见忠伯手握烟枪,缓缓地吐出了一个青灰色的烟圈。“王爷生前常弹这首王妃最喜爱的曲子,而王妃则于一旁绘画。我们下人都说,夫唱妇随、琴瑟和鸣莫过于此。”
“这曲?这不是他最爱的曲子吗?”这不是他与那位姑娘定情的曲子吗?“何时成为娘最喜爱的曲子了?”
“这首曲子王爷婚后才开始弹的,还是王妃手把手教他的。王爷是老朽一手带大的,所以不会有错。”
娘教他的?难道是我错了吗?错怪他了吗?……
陷入沉思中的赵启弦不知忠伯何时笑含着烟枪,吐着烟圈静静走开,亦不知自己的长指何时从琴腹中摸出一粒泛着金属光泽的圆珠。
“徵羽,你是否怀疑过自己降生于这个世界其实是个错误?”他缓缓闭目,轻声问道,“因为并不是在期待下出世。”
“……曾经怀疑过”,背靠连接湖心亭长廊廊柱的徵羽吸了一口气,仰头望向满天星斗,“但是徵羽没有爷这般福气,没有机会再去追寻这个问题的答案。”
“若是最终寻到的是一个自己早已知晓,却不想知道的答案,又算是甚么福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方再度开启眼帘,将忠伯所给的那粒一同放到面前的木质长几上。两粒圆珠相互吸引,迸发出一缕蓝色的光,牵引着它们开始滴溜溜地在光滑桌面上旋转起来。与此同时,两粒圆珠各自缓缓升起一股闪烁着蓝色光芒的烟雾,于他眼前缓缓汇合,聚成一团。
一些朦胧的影像于烟雾之中慢慢形成,并逐渐开始清晰。
这里,有你父亲的记忆,以及你的……
……
即使闭目,满耳欢愉的琴音依旧能带来所在世界的美好。
睁开眼眸,身穿深蓝色衣袍中年男子举目望向六角亭外。满院葱郁的绿树间,为炎炎夏日而欢唱不停的知了们,非但丝毫没能影响自己抚琴的心境,反而,给了自己一种即将迎接盎然生机的预示。
唇角的笑弧,于再度闭目的同时柔柔漾开。俊逸贵气的五官中,思绪仿佛随长指拨动产生的琴音一同相伴,飘进了他身后不远处那即使隔着门窗也异常忙碌的厢房。
长指拨停最后一个音,屋内同时传来了一阵清晰有力的婴儿啼哭声。俊颜的神情因此而一缓,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不久,一个稳婆喜笑颜开地从屋里走出掩上身后房门后,兴奋地朝中年男子拱手弯腰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王妃为王爷您诞下了一位俊俏的世子!”
中年男子听闻,匆匆走进屋里,从屋内另一位稳婆手中接抱过襁褓中的婴孩来到床边,对虚弱的爱妻柔声道:“苦了你了,心若。”
看见眼前的丈夫与爱子,王妃略显疲惫的面庞因浮现的笑容而恢复了往日的雍容与华贵,“王爷的琴声一直伴着心若,所以心若不苦。王爷弹奏这首曲大有进步了。”
“至你怀上我们的孩儿之日起,我便随你学这首曲,总该有些进步的。快看,我们的孩儿多俊俏!”男子将怀中爱子放在爱妻身旁,长指指腹轻轻滑抚着初生婴儿滑腻如绸缎般的肌肤。“他的眉毛像你,眼睛像我。”
“王爷,为我们的孩儿取个名字吧。”
中年男子思虑了一会,道:“琴音落而诞,便唤‘弦’吧。”
“‘弦’,启弦,启弦而曲扬。好名字。”娇躯挣扎坐起,半靠床屏怀抱爱子,慈爱朝婴孩笑道:“弦儿,你父王为你起的名字是不是很好啊?”
……
弦儿。
原来我和甯儿一般,当真是在他……父王与娘亲共同期待下出生的孩童。只是,虽“启弦而曲扬”,我却如琴般,弦动之后留不住那飞扬歌曲。
娘呢?你是否曾经有一瞬留住过他,父王?
赵启弦伸出长指分开两粒圆珠,旋转并让圆珠上相同的两个圆形花纹相对。不一会它们便再度相互吸引,迸发出一缕蓝色的光,映亮了那双深邃清澈,充满了期待的鹰眸。
“青瞳回来了罢?”
“是的。”
“明早让它再飞一趟。”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