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往事如烟
远远传来的一个爽朗女声顿令顽童奔向厅门迎了上去,拖着那个跨入内厅门槛作已婚妇人妆扮,容颜举止却如少女般无邪活泼的年青女子的藕臂,撒娇道:“娘。甯儿的意思是:娘‘小霸王’的封号不够响,日后甯儿要让皇帝老儿御封娘您为名副其实的‘小霸王’,还要有御赐牌匾,更要让皇帝认我做长辈!”
“皇亲国戚有甚好玩的,我又不是不认识。还是我们逍遥自在,对吧,三哥?”曲意扬不以为然,大大咧咧地坐在丈夫身旁的椅子上,抱着健臂,娇道:“三哥,这次回来你一定要带我游揽云山,不能再赖了!”
“好,好,好。只怕你只想着自己下山玩,顾不得我这个夫君了。”占珑一手揽住爱妻柳腰,另一手则与葇荑十指交缠,目光相对间旁若无人。
“我还以为你这次会着男装,携着你的夫君、孩儿招摇过市呢。”徐竹故作随意地瞥了一眼她,有些失望又有些调侃。
“That’sagoodidea!”曲意扬兴奋地跃上座位,又是跺脚又是鼓掌地嚷道:“我是说,二师叔你这个主意真是太棒了!三哥,我今晚就扮男装,拉着你和甯儿去迷仙楼逛逛!我好想看见甯儿喊我‘娘亲’,我喊你‘夫君’时,他们有趣的表情!哈哈哈哈!”
在场所有人中只有三人的神情与众不同,裘音是第一个从惊愕中挣扎而出,挂上哭笑不得神情的人;另外两个则根本没有跌入表情跌宕的行列,一个是闻而不惊的占珑,另一个则是不明所以的甯儿。
“三哥,夫君,怎么样,好不好嘛?”
“好,都依你。不过,甯儿就免了。”
“好棒!”娇颜笑靥如花,方想在夫君脸颊留下自己兴奋的证明,却被健臂揽入怀中。
“为什么甯儿不可以去?”一旁的孩童含着手指,无辜又好奇地问。
“吃板栗。”大掌抓起一把碟糖炒栗子,稍运内力振碎外壳,便将剥得干干净净的栗仁放入孩童并拢的两个小手当中,成功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三弟真是被这疯丫头给带坏了!不过即是如此,想必日后让疯丫头为三弟多生几个孩儿也不是难事。裘风忽然想起些什么,忙扭头对徐竹道:“二弟,之前我们不是还在商量我们两家谁要和三弟亲上加亲吗?”
“大哥,这件事情二弟自然不敢和你争。”见大哥提起这个话题,徐竹也猛然醒起,忙谦逊道。
“哎,话不是这么说。”两人一反常态,兄友弟恭不着痕迹地相互推让。
占珑瞟了他们一眼,抱起身旁的甯儿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宠溺地抚着他的发心。我知道你们嫌甯儿和他娘一样,捣蛋惹祸,可是于我心里却珍视甚于掌上明珠。
“那有什么好争的,我和三哥再生一个就好了!反正你们两家都是一个‘好’字。”曲意扬不以为意,拈过一粒糖炒栗子丢向张着小嘴看向自己的甯儿,而后又向半空中抛起一颗,准确地用樱唇接了个正。“无论是男是女,师父姐夫和二师叔你们都可以一家一个,绝对公平公正公开!”
“什么聘礼、嫁妆的也不用多,就这座揽云山和莲莹山庄便足够了。”她方吞下口中的栗子,又把手上已经剥好壳的几颗抛上了天空,仍旧一个不落地陆续用小嘴接了。“对了,不提起嫁妆、聘礼什么的我还真忘了!你们几个当年为了把我给嫁出去,不是许诺给乘龙快婿什么金钗银钗、珍珠、豪宅作嫁妆的吗?现在呢?”
“……”。裘风看了一眼身旁掩唇轻笑的爱妻。
“师父姐夫,我知道当年你虽然嘴上没说,可是心里打定主意便是拿整座莲莹山庄作嫁妆都是在所不惜的,为何直到今日我一样都没看到啊?你可别告诉我,你一边嫁徒弟,另一边娶弟妹,给相互抵消了啊?”
“这……”。几年没有接曲意扬的招,辩才日渐生疏的裘风当场便瞠目结舌,好一会方想起向三弟——这世上唯一可能制服这个刁蛮惹祸精的人求救。
占珑忍不住歪头笑看着将结义兄长往死里整的爱妻,“娘子,先不说那些金银器物,单说你若是取到这山庄及一干产业后,预备请谁来打理?”
“嗯?自然还是他们熟门熟路啊!”吃得不亦乐乎的曲意扬送了两粒栗子到夫君嘴中,又轮流喂着甯儿和自己,同时也没忘记抓起两颗分别抛给了坐于对面的裘风和徐竹。“我知道三哥你不喜欢打理生意。知夫莫若妻吧!”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要过来,再请两位哥哥打理呢?”
“对喔,那你们记得年终分红时多算两份给我们喔!”她将瓷碟里最后两颗栗子抢进嘴里,扭头看向了门口,等待着丫鬟另上一碟。“不,应该是四份!我和三哥不介意预收你们两家的聘礼和嫁妆!”
说话间,她猛然醒起些什么,放缓了口中嚼咬栗子的速度。转了一圈星眸后,在吞咽的同时她不动声色地将桌上方端上来的另一碟糖炒栗子抱在怀里,站起身故作自然地踱走了几步,“呃,对了,我终于想起我来找你们的目的了……师父姐夫,你那面‘百子千孙’的檀木屏风被山上飞来的一只大麻鹰给撞裂了。”
“给我站住!你个惹祸精!”裘风拍案而起,那声厉喝却哪里还赶得上早已飘出大厅的曲意扬?
笑看远去的倩影,占珑示意丫鬟再上一盘栗子给正在用力跺脚,嘟着小嘴的甯儿后,道:“甯儿七个月大时,有次我喂他吃米糊,他不吞反喷,直到将嘴里的米糊尽数喷得我满脸皆是,方开心地咯咯笑个不停,我至此便认定他和他娘一样是个捣蛋鬼。”
从丫鬟手里接过糖炒栗子,他扭头方想招呼顽童吃,才发现怀中早已没有了对方的身影。抬眼间,他再度习惯性地摇了摇头,宠溺又无奈地笑了。
“对了,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三弟有件要紧的事想请你们帮忙。”
天鹅绒般的夜幕因缀上那一弯皎洁如少女笑露皓齿般的上弦月而顿时有了生气,且愈加神秘而高贵。月辉如纱,柔柔地蒙在地面上一切被笼罩于黑暗的事物之上。
几点流萤在夜色中所留下的随性轨迹,令你可以轻易地依此在莲莹山庄内的紫藤花架下,如紫色瀑布般的花串上找到它们的踪迹。仿佛为了如花架下的人们一般专心聆听故事,它们吹熄了一直打在身后的灯笼,三三两两地趴在淡紫色的花瓣上俯视下方。
知道两位伯母也想听自己娘亲讲述分别几年来的有趣故事,甯儿仗着人多壮胆,让娘亲讲起了前几晚没敢听完的故事。
这个消息一传出,除了庄上当值护卫,山庄内的其余人等一个不落地齐聚在这个当年曲意扬最喜欢的讲故事地点。他们或坐在花架下的湖石上,或席地而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携妻拖幼,扶老带小,一时间竟比故事还热闹。
围坐的人群之中,曲意扬身着的一袭湖蓝色衣裙因月光而蒙上了一层特有的珍珠白而愈显出尘脱俗。专注于讲述故事的她,似又回到了故事发生的现场:“……我敲门进去一问,方知道原来这镇上有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第二日要强抢那家人的四个女儿嫁于那大坏蛋一个人!”
恐怖故事,来得更猛烈些吧!此时缩在裘风怀里的甯儿,紧紧地抱着对方的一条健壮臂膀,目光炯炯地看着娘亲,期待着尽快听到那些上次未曾听到的故事情节。胸前银质长命锁所镶嵌的宝石在灯笼、烛火下闪烁着鲜红色的光芒,那凸面形的宝石仿佛因为听到故事而兴奋地呈现出了耀目的光弧。
“……成亲那天,我混在人群之中,轻易地便发现了那个恶霸、强盗……”。
对于爱妻的故事,占珑非但亲身经历过大半,而且还非常清楚依她的脾性会如何用辞讲述。接下来她肯定会说:脑满肠肥、圆如肉球、十恶不赦、人神共愤。他抿着曲线柔和的微丰唇瓣,微笑等待着。
果然,曲意扬清澈水眸悄转一圈,启唇接道:“……但见那乃是一个脑满肠肥、圆如肉球、十恶不赦、人神共愤……”。
姑奶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小霸王’曲意扬是也……她一向是这么留下名号的。他又笑着这么想。
果见见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眼前假想的恶霸,娇声喝道:“姑奶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小霸王’曲意扬是也!有胆寻仇的便往……”。
背手而立的占珑兀自打量着眼前这个依旧是紫藤花串倾泻如瀑的院落,不禁回想起多年前常与两位结义兄长在此把酒言欢。当年虽然兄弟情深,但各人难免因那恩怨情仇而压抑着心底最深处的一些情绪;十年前的那夜,恰逢自己已决定不连累两位哥哥,更为她的幸福而割舍下她预备远走他乡。那时喝下的每杯酒无不苦涩难言,更加重了心中被刺痛的感觉。想必除了与大哥一般担忧我和娘子的事外,担心老父下落的二哥也是难以安心。
想到这里,占珑重重舒了一口气。好了,一切都过去了。但愿从此能这么平静地与娘子度过此生。
抬起右手轻柔地托起身旁一小串淡紫色的花串,他闭目嗅闻着那混着夜色,若有若无的幽香。记得娘子说过,紫藤花的花语是“醉人的恋情,依依的思念。”待会摘两朵帮她插在鬓边,一定非常美。
他不觉扭头看向不远处,人群之中,即便是站在两位绝色的嫂子旁却仍散发着独特耀目光芒的娇影,两片微丰唇瓣笑弯成了柔和的弧度,满含柔情。
当年第一眼的凝眸,便想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原以为背负血海深仇的自己没有资格追寻幸福,没有资格留住那计划返回自己世界的她;曾一度以为自己没有能力去给她幸福、安稳的生活,于是放手让赵启弦带走她。却没有想到如今自己不但拥有了她,还有了一个健康聪颖且如她般调皮的孩子,一个美满和谐的家。这是自小失去家庭温馨的自己所不敢奢求的,也是两个结拜兄长相互扶持却也无法带给自己内心的温暖。
感谢老天爷,毕竟待我不薄。我会好好珍惜你的。明天便开始筹划罢……
他回首再度看向人群之中,那已讲完故事笑寻着自己的娇小,柔柔地笑着。
窈窕竹影间,携手漫步而来两个身影,向竹林尽头的竹制小楼步去。娇小轻轻甩着与自己十指相扣的健臂,突然指着前方,“三哥,萤火虫!”
“哪?”
“那,快看!”藕臂拖着高大身躯追赶着几点于他们眼前轻盈飞舞的淡黄绿色萤光。闪烁的光点逐渐汇聚,如精灵般调皮逗引着在时聚时散光点之中兴奋起舞的她。
“娘子,还记得有一次你调皮地到处偷窥,被我逮住后还借口说你是在抓萤火虫吗?”占珑靠于竹楼廊柱上,笑看着爱妻。
“才没有!”
“真的没有吗?”
“好嘛,我承认‘有’!”她咧着小嘴讪笑着,“你徒弟‘那只鹤’好像比七年前壮了许多了。择日不如撞日,我这就去偷窥!”
“不许!”正欲转身离去的娇小却被健臂拉入宽厚的怀抱,紧紧地搂着,而后原地旋转。
“哈哈哈!三哥,再转快一点!”
次日,朝霞趁朝阳还未跃出地平线,便抢先成群结队地掠过蓝黑色的黎明天空开始了驱赶夜幕的消遣。由揽云山通往来仪县县城的路上出现了一个骑着马儿的矫健身影。
“哼!师父姐夫真小气,不就是打破他一块什么檀木‘百字千孙’屏风嘛,就板了一个晚上的脸,听完故事也不算数。堂堂莲莹山庄的庄主至于嘛!”骑在爱马青卿上的曲意扬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手中的马缰,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算了,就听老姐的话去云来居买些点心哄哄他,反正我也很久没吃过了。”
马儿优雅地迈步进入南城门,朝集萃道走去。此时路上来往着不少为生计忙活的百姓,远远看见和小二们在云来居店门口迎送客人的掌柜牛吞金,曲意扬挥手扬声招呼道:“牛掌柜,您怎么还亲自招呼客人啊?还不舍得让令郎出来学习学习?”
“呀!这不是占夫人吗?您早您早。您何时回来的?快请上雅座!”看见昔日的财神爷,牛吞金心情顿时大好,亲自为她牵过马匹转交给了身后的小二。“占夫人真会玩笑,犬子年方十一,我还想让他多学习几年再来帮忙!”
在牛吞金引领下步上楼上雅座的曲意扬扫了一眼酒楼一楼的客人,“牛掌柜,看来生意不怎么样啊。”
“少了占夫人您的光临,店内生意真是大不如以前了。”
“怕是那‘凶神恶煞’趁我这几年不在,又四处作恶,搅得你们没好日子过了吧?师父姐夫和二师叔也真是的,也不管管!总说只要他们不作出伤天害理的事便不插手,也让官府没理由闲着,白领朝廷的俸禄。”
“不不不。自从十年前钦差小王爷暗访我们来仪后,这几年不时派人巡查,那些人早已不敢称霸我们县了。”
闲人?
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的曲意扬愣了愣,即刻顿足于雅座包厢门口。闲人……你,还好吗?她努力驱散着眼眸中所笼的忧郁,定了定神,轻声问:“……他经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