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夜来幽梦忽还乡
“张大婶,那签真的那么灵吗?”一个少女与一个年轻妇人相携而过,赶在了他们前面。
“真的。上个月我还在担心自己何时能找到如意郎君。结果才去那个庙里求了支签,添了些香油,这月月初我便嫁给王老实了。”
“嗯……”,正歪着脑袋冥思苦想的孩童听闻两个妇人的对话,心中顿露希望,举着小手扬声宣布:“我们去庙里拜拜,求签!”
“拜拜?求签?”赵启弦有些诧异地看着大掌所牵的孩童,尔后笑露皓齿,右手宠溺地抚了抚小脑袋的发心,“好,去求签。不过你想问些什么呢?何时才不用上学堂?”
“不是啦!”小小的唇瓣嘟了起来:“我娘离家出走了,我爹只顾作纸鸢……”。
“怎么,你爹对你娘不好吗?!”不待孩童说完,他便急问,健壮身躯立时顿于原地,鹰眸中的宠溺在毫无预兆中瞬间转化成怒气,握成拳头的左手掌指关节发出咯咯的响声。
“不是啦!我爹对我娘可好了。”小脑袋摇得像货郎鼓,否定了他的猜测。“我和娘都做错事,爹爹却只教训我,对我娘连说话声都不会大一点。爹还经常趁我觉觉的时候抱着娘上屋顶看星星。”
“那你娘为何还要离家出走?”他依旧不放心地追问。难道姓占的另有他人?该死的!我真是看错他了!
“我娘每年总会自己偷偷跑出去捣乱那么两、三次,而爹每次总会带着我去把娘给抓回家。不知道她这次到底又去哪里‘行侠仗义’了。”孩童嘟起小嘴,颇为不满。坏娘,都不带甯儿去玩!下次我也偷偷拉爹去玩,不带你去!哼!
偷偷跑去捣乱?抓回家?他原本紧绷的唇线缓缓转化成轻巧的弧度,上扬着。这个小霸王啊!还真是本性难移。
“不过这次爹爹似乎不急,都没有去找娘。我总觉得爹好像知道娘去了哪里,但就是没有去找。好像爹每次都知道娘去了哪里。”孩童歪着小脑袋认真地思考着这个他想了许久的问题。
“我去找!”惊觉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有失常理时,他已狂奔出几步。收住自己的脚步,回首看向自己手中仍牵着的孩童,他改口道:“呃,甯儿,要不要启叔叔派人帮你找?”
“多谢叔叔关心。还是让我爹他去找吧。自己娘子跑了他不找,让谁找去?”孩童说着嘟了嘟小嘴,似乎还在为自己爹没有第一时间去找回自己娘而生气不已。
“……自己娘子跑了,是应该自己去找。”他喃喃着,眼眸中的担忧被强压下心头。你想以什么身份去找她?呃?赵启弦?她是他的娘子,不是你的啊!不是!
占珑啊占珑,你可千万要好生对待小曲儿啊!否则我定会不顾一切将她抢过来,永远留在我身边,永远……
来仪县城外庙内一隅,一个留着山羊胡,身穿灰色衣袍的白净中年人将脸庞藏于手中纸扇后,视线越过庙前三三两两的香客打量着那个牵着自己孩儿,精壮消瘦的高大中年男子。
闲人,你比七年前瘦了好多。你一直都……
唉,我此生欠你的,怕是来世也还不清。今生,我究竟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一对老夫妇从一旁香火缭绕的庙里相携走出。看见老伴眯着眼睛看了一下手中那张粉色的小签,老爷子指了指十几步以外的一个解卦摊,道:“老婆子,那边有解签的。”
“好,咱们去看看这签文说什么。”
两老走到摊前,相互搀扶着在摊前的长板凳上缓缓坐下,笑眯眯道:“先生,有劳帮咱们解一下签。”
桌后,乔装成解签先生的曲意扬仍踮脚注视着不远处的赵启弦和甯儿,丝毫没有注意到已经有人光顾了“自己的”小摊。
“先生?”老妇人眯着眼睛看见解签先生仍愣愣地站在桌后看向远处,便提高音量又唤道:“先生。”
被老妇人高声叫回神的曲意扬诧异地看了看面前的老夫妇俩,又抬眼看向前方。赫然发现赵启弦和甯儿也被老妇人的声音吸引,已经看向了自己,她忙道:“老婆婆,对面也有解签的。不如您老去那边吧,啊!”她伸掌比了比对面三四丈开外的另一摊解签摊。
两老对看了一眼,为难地道:“可是,平日我们都是在这里解的啊。”
“啊?”眼见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已经愈走愈近,心慌意乱的曲意扬一时找不到借口,只得随手接过签文,抚了抚山羊胡便开始胡诌:“恭喜两位,这乃是上上签!签文说两位老人家今日会遇见财神爷!”
“是真的吗?”衣衫破旧的两老惊喜且怀疑地面面相觑,又看向她:“敢问先生,我们该朝哪个方向走,走几步方会……”。
“不用走了,就在这里。”曲意扬忙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塞进老妇人的手里,“两位老人家快去购置些新衣,买些肉好好补补身体罢。”
“谢谢恩公,谢谢恩公!我们这就去为你点长生灯。”两个老人慌忙相携起身叩谢不已。
皱着细眉看了好一会手中那张粉色签文上几行晦涩难懂的文字后,甯儿指了指一旁的解签摊,仰头对正用扇子为自己遮阳的赵启弦道:“启叔叔,我们也去解签罢。”
见小手所指的小摊前正坐着两个老人家,赵启弦扭头看向了另一边的小摊:“人家还没解完,我们去那边罢。”
“这位爷,请留步。”搀扶起并匆忙打发走两老的曲意扬装模作样地抚了抚唇边的山羊胡,摇着手中纸扇,扬声道:“我看这位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耳垂及肩,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大富大贵之相……”,还好还好,电视里算命先生的经典搭讪台词我还没忘。“不过却剑眉深锁,怕是心中有虑吧。”
闻声转身的赵启弦无意中看见眼前解卦先生摇扇的姿势,心念一动间,立时顿足于原地,愣愣地看向对方。
是她?真的是她?!她不是离家出走了吗?为何会在这里?是生活所迫,还是为了贪玩才扮成解签人?
曾经想象过无数次邂逅你的方式和情景,更曾经演练过遇见你时该作出何种表情,说甚么话。却没想到再次遇见你,你也竟和初遇时一般意外地闯入我的视线之内。
上天,倘若你的安排当真有你的道理,那么……
赵启弦暗暗吸了几口气,调整呼吸后方迈步上前,大掌掀起衣袍后摆,坐在了摊前那张长条板凳上。鹰眸瞥了一眼摊前竹竿上垂落的布制“睡半仙”旗幡,似漫不经心地对上她的星眸,“那便有劳睡半仙了。”
注视着七年中那仅仅出现在自己梦中以及记忆里的身影,他的眸中浮现悲喜难辨的神色。小曲儿,你没有七年前,我离开你时那般消瘦了。眼中也并没有太多的忧色,看来占珑真的对你很好。
当初我放手没有错,只有他,方能给你幸福。
“哼嗯”,曲意扬赶忙垂下眼帘,强压下胸间骤然变快的律动,将葇荑握成拳头挡在粘着山羊胡的唇边佯装清了清嗓子,而后从仍分辨不出自己身份的甯儿手中接过签文,装模作样地掐指算了算,道:“这位爷问的必定是姻缘。此签说的乃是爷多年来一直在挂念着一个人,只是……”。
“……只是注定我与她无缘。今生今世若要成亲,娶的,都只能是他人。”他接过话,满溢忧郁与悲伤的鹰眸视线粘着眼前那双如夜空繁星般闪耀的眼瞳,“所有的人都和我这么说:‘我该早点放下……’”。
我该放心了罢?亲见你得到了幸福。只是,我当真能放得下吗?
闲人,你,你能这么想就好了。你的幸福不在我这里啊,真的不在……
“……既然这位爷也有如此想法,那不如看看这些小姐们的画像!”曲意扬抿唇释怀地笑着,从桌下抱出十余卷画轴,“在下除了解签外还兼职冰人……”。
“不必了。”一柄檀木扇突然搭放在那堆画轴上,阻止了她的行动。“倘若她希望我放下;倘若我这样做,能令她从此放心,不再内疚……那么”,他深呼一口气,“那么我会努力说服自己,去尝试……”。垂下眼帘掩饰着眸中难掩的伤痛,薄唇唇角轻微扯动出悲喜只隔一线的弧度,轻柔抚着坐在自己腿上甯儿的小脑袋。
父王,这便是原因吗?即便后来您与娘亲鹣鲽情深,但这便是当初令您接受皇命,同意迎娶娘亲的原因罢。
此生能得再见你一面,即便是不能放,我也该放了,是吗?小曲儿……
似乎隐隐感觉到他的悲愁,孩童仰着小脑袋对上他的眼眸,努力尝试着读出其中的情绪。
闲人……若是没有遇见我,你是否会开心、幸福一些?
仿佛得闻眼前佳人心底轻呼,他抬眼看向她。
若是此生没有遇见小曲儿你,我便永远不会完整。幸福对于残缺的我来说,没有真正的意义。
四目相顾间,静谧无言,只任凭思绪静静随视线流入彼此心田……
庙墙旁菩提枝头,一片碧绿的叶子轻轻飘落于地,仿佛在静静地接受落叶必归根的事实。
又是一日的朝阳初升,一辆简洁考究的双骑马车缓缓驶出来仪县城北门,朝城外那条盛放着粉紫色大花紫薇的官道而去。车后扬起几缕细小微黄的烟尘,仿佛缠绻眷恋的眼神般,许久方叹惜着任由疲惫的身体跌落于地。
城楼处缓步走出一个健壮身影,来到城墙边那携着孩童的娇小身影后,伸出健臂搂住纤腰,柔道:“又想离家出走吗?”
“有你这个大秤砣绊着,我还能走到哪里?”曲意扬含笑仰头看向身后的身影,葇荑抚上了温柔的俊颜。四目相对间,浓情与盟誓默默纠缠,仿佛以日月为证,此生相伴,不变不离。
扭头看了一眼相互偎依的父母后,甯儿扭头朝那辆逐渐远去的马车挥手扬声喊道:“启叔叔,你一定要记得我们的约定喔!”
孩童肩膀上的猎隼青瞳振翅飞离,赶向渐渐远离的马车,高鸣送别旧主。
马车丝缎帘后,长指拨挑按抚搁放在盘膝长腿上的古琴琴弦,随之流淌而出的一曲琴音仿佛山麓间镜面般的静湖,却仰望所心怀的天际间惬意流动的云彩。琴音遗落在车后,似在回应童音,更似在眷恋中祝福……
……
“小曲儿!甯儿!”于烛火下泛着月光般淡蓝色光泽的秋香色帐子突然被一条有力的臂膀拉开,一个低沉的男性嗓音愈加清晰地穿透薄薄的窗纱,传到了院内。
“爷?”早有一个中年男子握剑奔入,敏锐地扫视着室内一切,寻找着令主子惊醒的异状。
“徵羽,我们这是在哪?我们这么快便回到都城了吗?”赵启弦抚着饱额,下床环顾屋内陈设,“方才小曲儿和甯儿还在为我们送行。”
“甯儿?”徵羽从衣架上取过一件衣袍方想为主子披上,却被对方摆手拒绝。
“小曲儿和占珑的孩子,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
“曲姑娘的千金?”多年来,爷一直让我暗中打听关注曲姑娘与占爷的境况,却从不愿去知晓任何有关他们的消息,爷是如何知晓此事的?“爷,您做梦了吧。我们明早才启程前往来仪。”
明日启程?莫非……方才的当真只是一场梦而已?经由证实,鹰眸中残存的希望静静地熄灭,被晚风吹散。
推门走到屋外廊上,赵启弦仰头望向夜空的一弯上弦月。许久,被月光滋润得格外晶莹的薄唇方轻轻吐出几字:“只是,梦吗?”却为何如此真实?真实得仿佛能触到她的眼神,触到她的笑颜。
“爷”,徵羽上前递上一杯热茶,“十年了,难道还不曾能令爷忘却吗?”
十年了吗?为何我仍觉得她骑马英姿才是回首间发生一般。
赵启弦沉默不语,更没有接过那杯盖碗。
即便是知道应该放下,却又如何能说放便放?倘若能放,那么早在七年前,又或者十年前我便该放下,却又如何直到今时今日仍如此?小曲儿啊……
看过主子太多失神怀念神情的徵羽,垂眼微微摇了摇头,将茶放在一旁长廊座椅上后,静静退了下去。
上天,你所有的一切安排究竟是想让我等了解些什么?你真的不是在戏弄我等凡夫俗子吗?
手捏一炷香恭敬三拜,并插入香炉中后,赵启弦注视香案前父亲的灵牌好一会,方转身走出祠堂。
静柔月光怜爱地抚过那消瘦的脸庞,试图安慰那伫立在廊下仰望自己的颀长身影,却在不知不觉中也被感染,拈过一缕云雾拭着脸颊湿润。
胸前月光石项坠幽蓝色的柔光反射入低垂的鹰眸,长指轻抚而过尤带体温的石块,薄唇轻吐出那一首当年佳人寻找心上人时最常吟诵的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一滴水珠无声地滴落于掌心那凸面型的月光石,同样折射着忧郁的蓝色柔光……
三日后。
来仪县最热闹繁华的集萃道,向来尤以云来居酒楼前人流最多。因此,当一辆简洁却考究的双骑马车缓缓驶过楼前时,丝毫没有引起两旁摊贩及路人的注意。倒是车内传来的阵阵悠扬古琴声令行人纷纷寻声望去,回忆思索片刻后又继续着自己手头正忙的活计。
“谁敢从这三楼跳下去,我们便拜谁为王!”云来居三楼雅座观景台上传来阵阵孩童喧闹声,很快便汇聚成了城内喧嚣热闹声的一种。
“又不是《西游记》花果山猴群拜猴王,用得着吗?不过这王,小爷是当定了!”一个粉雕玉琢的机灵孩童向玩伴们拍了拍胸口,跃上观景台木栏杆不假思索便纵身跃落楼外。
但闻惊天动地的“咔嚓!”声响,小甯儿不偏不倚落在了那辆由城外驶来的马车顶上,撞破车顶掉进了车内。
“哎哟!好疼!”娘和爹的初识一点都不浪漫!我再也不憧憬了!回去一定要问爹爹要最好的止痛药!疼死我啦!孩童挣扎坐起,皱眉呲牙揉着小屁股。清澈明亮的眼眸却才发现眼前一个停止抚琴的俊逸男子既惊且喜地细细打量着自己。
惊异地看着眼前那与梦中相似的一幕,以及那个挣扎爬起不住嚷疼,开始好奇打量着自己的孩童,那似曾相识的样貌令赵启弦原本因踏入城中而突染悲伤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惊讶;同时升起的,还有一丝不确定的喜悦……
全文完。
注:曲意扬、占珑以及赵启弦的故事详见《服了你啦之我的捣蛋侠女!》(上部)、《服了你啦之我的捣蛋娘子!》(下部)。
自传
儿时曾随爷爷奶奶在郊区生活,欢笑奔跑于铁路、菜田间,翻看连环画、武侠演义小说,听着电台小说连播长大。自小好涂鸦,也曾梦想成为漫画家,并不时记录下灵感组织为故事。
直到因为种种原因放弃漫画多年后的某一天,狐狸突然开始了写小说。
曾以笔名“笑倚君王侧”完成《服了你啦之我的捣蛋侠女》、《服了你啦之我的捣蛋娘子》,后以“若水如天”发表。另完成《201宿舍之早安,青梅竹马》、《服了你啦之番外夜来幽梦忽还乡》。
1《四方传书》记载四方浮岛大陆传说与预言的札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