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如羽落,遮掩住凋零的秋叶,埋葬下这片死寂的大地。
飞鸟尽绝,人踪隐灭。
银装素裹的千万里河山显得有些朴素而单调。
钓龙湖心的孤亭里,只有碧无忧一个人在垂钓。
与其说是垂钓,不如说是任凭钓竿垂放,独自小酌。
碧无忧正独酌自乐,恍然间瞥见千丈白湖里一个黑点越来越大。
却是一道衣着单薄的身影踏着湖水上薄如白纸的冰层飘了过来,这道人影走的很慢,但步伐却十分沉稳,他既没有带伞,也没有戴帽子,融化了的冰雪沿着他的脸颊流到他的脖子里。
这个人的脚步如同风一样轻柔,抬起落下,脚下的雪花上竟然没有印下半点印痕。
倏忽间这人就在湖面上行走了百十丈。
风雪交织,掩住这本来就有些阴暗的天空,也遮掩住了人的视线。
直到那人走到湖心亭前碧无忧才看清他的脸,一弯凤眉,眼眸清澈似一泓秋水,俊美而苍白的脸颊上划过一道凄美的泪痕。
碧无忧素来没有在别人面前饮酒的习惯,于是轻轻的放下了手中的酒壶,又执起了钓竿。
白夜轻道:“公孙兄,好兴致。”
碧无忧道:“那里来的什么‘兄’,何必乱攀交情。”
白夜肃然道:“两天前你和那十几位冷冰冰的仁兄救了我一条命,可谓是过命的交情。”
碧无忧道:“过谁的命,他人不知,以我的医术岂看不出来,没有我们带你回城,也没有什么事物能伤你半分毫毛。”
白夜笑道:“公孙先生医术高明,不愧是百花谷子弟。”
碧无忧回道:“踏雪无痕,看来白兄也非什么普通的天涯浪子,只是像你这样的人留在荒镇,还受了不轻的内伤,任谁发觉都要生疑。”
白夜道:“所幸公孙先生不是那种多事的人。”
碧无忧脸上带着不可置否的表情,站起来舒展了一下似是有些僵硬的腿脚。
白夜脚尖猝然一点,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就施然飘坐到了碧无忧的身边,道:“你那钓鱼钩上没穿饵食,莫非也要学那姜太公?”
碧无忧道:“你怎知我没有穿饵食?”
白夜道:“你身边空空如也,一壶酒,一钓竿,哪里来的饵食。”
碧无忧弹了一下衣袖,道:“或许在我的衣服里。”
白夜叹了口气,道:“其实我能看清你的鱼钩。”
碧无忧道:“那你定然能看到百丈外那三个鎏金大字。”
白夜道:“钓龙湖?”
碧无忧答道:“正是。”
白夜异色道:“莫非公孙兄想要钓条龙出来。”
碧无忧道:“龙定然是钓不起的,但却未必钓不到一只蝉。”
白夜道:“你这人好生有趣,想必是喝多了酒开始说胡话,湖里哪里能钓出蝉来!”
碧无忧笑道:“那姜子牙又哪里钓出一条真龙来!”
天地宏阔,飞雪飘零,一座小小的湖心亭好似从无尽苍茫的天地中分离了出去,亭中风消雪霁,一切都好似陷入了可怕的死寂。
突然,远方好似传来了淡淡的蝉鸣,蝉鸣凄切,欲断人魂。
一时间蝉声消散,风雪又再次流动了起来。
白夜道:“以剑意封天索地,百花谷出不了你这样的怪物。”
碧无忧道:“一声蝉鸣万物皆伤,白兄的秋鸣魔刀愈发锋利了。”
白夜道:“世人皆以为碧沧海死于李长生的剑下,谁知阁下却冒充百花谷子弟逍遥快活。”
碧无忧道:“刀魔怎知我就是碧沧海。”
白玉蝉苦笑道:“除了你和李长生,谁会有如此可怕的剑意,李长生早已成就武道神话...”
碧无忧的脸上泛起一丝苦涩,喃道:“李长生...”
不知怎的,想到这个名字碧无忧心中竟生出一点黯然。
碧无忧又道:“你活着从天北回来,那白玉龙定然是死了。”
白玉蝉却道:“没有人愿意像蝉一样在泥土中蛰伏十三年,蝉尚且能得到一个欢鸣的夏天,我却连一刻的欢娱都不能拥有。”
碧无忧的心此时居然也有些哀伤,他知道没有一个江湖游子愿意和他人倾诉,但白玉蝉居然当着他的面说了出来,就表示他真的一点也不会去在乎。
哀大莫过于心死,一个人到底怎样才会不在乎过往所有的一切。
微风拂走了白袖上的白雪。
风本身没有一丝温度,但它却能把寒冷传递地更远。
碧无忧叹道:“白家确实有失偏颇,但白玉龙一死,千年大厦危在旦夕,时刻都有倾倒之险,但...江湖,毕竟他们也是没办法的事。”
白玉蝉只是冷笑,道:“一入江湖,身不由己,只是我已交割了不知多少性命与他们,是非恩怨早在前日一笔勾销。”
碧无忧道:“十多年前一别,此时才再得一见,只是早已物是人非。”
白玉蝉道:“人还是原来的人,只是随着时间能让人显露的更多罢了。”
二人不免有些嗟叹。
碧无忧道:“想你从天北来,定然有些锦江楼和长生会的消息。”
白玉蝉道:“锦江楼倒是略知道些,长生会踪迹诡谲,难以知晓半分。”
碧无忧道:“请讲。”
白玉蝉面露嘲色,道:“锦江楼恐怕有些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碧无忧道:“怎讲。”
白玉蝉道:“他人以为薪王真的就只是为他的兄长约束江湖,半点不掺手朝堂,只怕他结党隐私比朝堂上的国相还要厉害!”
碧无忧笑道:“你又在骗我了,薪王从来不做那种勾当。”
白玉蝉也笑道:“你也在骗我,你少说也信了三分,却硬要做那不信的样子。”
碧无忧道:“白兄...”
白玉蝉道:“方才不让我乱攀交情,你却又开始乱攀了!”
碧无忧叹道:“这事着实不小,还请细说。”
白玉蝉道:“你觉得江湖有多大?”
碧无忧道:“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不过就是一群普普通通的武人罢了。”
白玉蝉道:“世家养不起军队,就只能蓄养武人死士,军队尚武,哪个将军不是一身横练,江湖与朝廷,从来都没有分的开过,算起来皇帝身边的三位老太监,只怕联手起来你我也未必有胜算。”
白玉蝉又道:“练了武就算入了半个江湖,藕断丝也连,怕是薪王由江湖缠进了朝堂。”
碧无忧喃道:“有意思,古往今来只有从朝廷管江湖的,却没有从江湖缠进朝堂的!”
白玉蝉道:“其实我也所知不多。”
碧无忧道:“多谢。”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沉默,雪随风涌,染起天边万抹纯白。
白玉蝉道:“能让你看上的酒必然是好酒,你是主,我是客,哪有不请客人喝酒的主人!”
碧无忧道:“哪里有你这样不请自来的客人。”
两人相视一笑,碧无忧竟从怀里摸出两只白玉小碗来。
碧无忧用坚实而稳定的手执起酒壶,缓缓将两个玉碗斟满,道:“不敬这天地鬼神,为这场雪!”
白玉蝉端起玉碗笑道:“不敬这江湖是非,只为这场雪!”
两个人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满上!”
“再来。”
万里飘絮,长风纵起千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