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并未彻底散去,层层叠叠翻滚着的云层低垂着仿佛下一秒就要触到黑压压的地面。太阳从其中透出半个庄严的身影,有热气在这湿闷的环境里蒸腾。
人声鼎沸嘈杂,拥堵不堪的道路使人心中更生烦躁。
赵惜月被顾修竹护在怀里,周围的噪杂暴动似乎打扰不了他们,顾修竹低垂着眉眼笼罩在一片阴影中。
赵惜月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竟是如此的笨拙,任何安慰的话都不知该如何开口。这是顾修竹的家事,他的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曾经在战场上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她不了解也无权干涉。
她只能选择安静,顾修竹护着她挡开人潮的怀抱依旧坚定温暖,沉默与低压却笼罩着他们,使他们与周围的嘈杂隔开。
似乎每个人过的都不算太好,赵惜月同样有些沉重。她伸手握住顾修竹一直虚搂住她的手,表示真挚的安慰。
顾修竹有些吃惊地望向她,好看的眉眼有些惊讶的色彩,在看到她一脸同情与感同深受后一直笼罩着他的痛苦有了些稍稍的减轻,嘴角也带了点隐约的笑意。
“我没有……非常悲伤。我与父亲已经相隔十年,过去他是对是错如今都已经不重要,只不过是惋惜他年少时所做下的决定。”
赵惜月心里了然,却未曾松开手,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曾经坚信并引以为豪的事崩塌的痛苦她也曾尝过,这是不能被旁人所了解的痛苦。
人群汹涌,他们都处在对战争的恐慌与血与泪中。却没人会意识到人群中这两个沉默不语的衣着与当地人明显不一样的青年男子与女子,身处在与他们完全不一样的时空中。他们是误入这场混乱的渺小观察者,自然也无法清晰地了解到他们此时对死亡的恐慌,但相应的,拥挤的人群也无法理解他们两人此刻沉重的伤感。
他们两个在这庞大的人海里是如此不起眼,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面对命运的安排时还不算是孤军奋战,至少,还有彼此是吧。
天空中原本将要散去的乌云却突然再次聚拢预告着这场动乱没有这么简单就结束。人群中也因为天气的异变而生出更大的不安感,东城门口似乎发生了什么异变,从那里传来了更大的骚乱声。
像是石子投入平静湖面,躁动不安的气氛像是涟漪一圈圈扩散开,原本等着出城的人们更加焦躁,发了疯般想要冲向城外。
顾修竹和赵惜月也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如周围人一般踮起脚尖看向东城门的突如其来的混乱。
东城门较主城门低矮些,隐约可以窥见城外高高的沙丘和沙丘上零零散散的沙柳,和低垂的天空,一望无际。此时翻滚着厚重乌云的天空只有几只秃鹫张着翅膀划过。
在众人紧张地踮起脚尖窥视着东城门的动静时,原本靠着城门边即将拥挤出去的人却像是疯了一般地想要往回走,城外的似乎赶着要从小小的侧门挤回城里,城中不明状况的人却依旧想要一股脑地冲出城,一时混乱升级。
赵惜月睁大了眼想要看清造成远处混乱的缘由,顾修竹脸色却忽然沉重了起来:
“‘黑骑’不会让人如此轻易地逃走的,倘若他们接到的命令是灭口,那么城里就不会有人活下来……不能从这走,我们快点离开这里。”
拥挤的人群不明所以地疯了般向城墙涌去,混杂在人群中的赵惜月一行人被迫冲向东城门。
顾修竹话音刚落时,越来越近的东城门却传来众人的尖叫声——一个浑身是血的成年男子面带恐惧,惊惶无比,被利器划伤的半张脸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
“那些人!那些士兵!他们朝着东门来了!“
人海中陷入一瞬间的沉默,紧接着是崩溃之声,哀嚎,惨叫恸哭,那个第一个进来通风报信的男子在下一秒被门外伸进来的长枪捅了个对穿,在喷涌的鲜血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最终无力地跪倒在地,再无声息。
鲜血刺痛了众人的神经,人们开始一窝蜂地想要回到来时的方向,可是无论跑去哪里,只要在这高高的城池中他们就只是瓮中之鳖,躲不开被长枪杀死的命运。可是众人在此种情况下自然意识不到这个真相,只会想要紧紧地握住求生的机会。
人们朝着反方向狂奔时,站在原地未动的赵惜月和顾修却看见了东城门那沉重乌黑的大门,在黑暗低沉的天空下,从城外被缓缓打开。
缓慢打开的城门外,是众多穿着乌黑色沉重盔甲的战士在漫漫黄沙中显得对比尤为鲜明,领军的将领高坐在嘶哑着的骏马之上,低垂着眼睑,面无表情地看向马蹄下四处逃窜的流民,风扬起盔甲上的红缨。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一张与顾修竹十分相似的脸,相似到可以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唯一不同的是神情,战马上少年成名的将军面色冷峻却依旧给人一种张狂之感,那是顾修竹没有的,一直以来虽然顾修竹一直冷漠着脸,本质却是个温柔的人。
赵惜月明显地感受到她一直拉着的那只手有些僵硬,这下不用顾修竹说她都明白了那领着军队的人是谁了。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错觉,有着亲密血缘关系的两个人相隔几十年的幻影,在一个错误的时候里重逢。
但是幻影是没有感情的,他们只会照着历史的轨迹一遍遍重复上演过去的悲剧。
泛着寒秋的刀剑划过人们脆弱的脖颈,割碎皮肤,血管迸裂。战马上的少年面无表情看着眼前他所导演的这场血腥的闹剧,他站在原地未动,未有亲手杀死一人,可成百上千的骑兵高呼着号令从他身侧举着长刀长枪而过,扑向毫无反抗之力的平民。
赵惜月从恍惚中惊醒,原本还在她身旁的乔柳和乔父已被汹涌的人潮冲散,不知踪影。她撒开了顾修竹的手,那些屠杀着的士兵似乎并不会主动攻击他们,她要去找到乔柳等人,就算她也不过是个毫无反抗之力的没用的人。
顾修竹也迅速的做出了反应,拽起地面上一个因为与父母走失而嗷嗷大哭地扎着丸子头的小孩,使她避开身后气势汹汹的穿着黑色盔甲的恶鬼们。
长剑寒光一闪,转眼间顾修竹手中的剑已出鞘,插进了前方穿着沾染了鲜血的黑色盔甲的士兵胸前。
士兵动作迟疑地看了一眼胸膛上插着的长剑,伤口中并没有鲜血流出,这也证实了他并不是个活人,士兵青白色的脸上似乎有不解,不解这个误入混乱之中的异乡人的举动。
可下一秒他就没了迟疑,因为那个插在他胸前的细长剑刃不知何时划过了他那没被盔甲包裹着的脖颈,人头落地,亲白色的脸连带着沉重的盔甲再半空中化作灰尘一般的青影,落在地上,再无痕迹。
“死去”士兵背后的战士们似乎注意到这不同寻常的一幕,迟疑了一会儿后戒备起来,在领头的几个人相互眼神示意后扑向人群中傲然站着的顾修竹。
赵惜月看到他与这几个打斗时虽然敌人众多他却游刃有余,便放下那颗担心着顾修竹安全的半颗心,挤入疯狂四散的人群专心的寻找乔柳他们消失的踪影。
赵惜月突兀地想起了她的父亲。那个被贬谪后活得越发心宽体胖的中年官吏,曾在官场上如鱼得水的他能做到对什么事都不袒露出一星半点儿的真实想法,却在每每提及战争或是大楚引以为傲的黑骑兵时一脸肃穆,“战争是残酷的。”,他总是对那些提及扩大军需的下属一遍遍重复。
战争是残酷的,过去在史书上看到的战争不过是书页上一小行关于牺牲人数的统计,不过像阵没有重量的轻烟,使人阅后即忘。可是赵惜月现在却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受,亲眼所见的种种,耳畔响彻的哀嚎使她真切地明白了什么是残酷。
她不记得自己越过了多少尸体,见过了多少人在长枪下死去时朝她投来的求救的一瞥,可她不是神仙,没有办法普渡众生,更何况他们日日祭拜的神仙也不过是古塔内一个终日飘荡的孤魂。她只得心中默念着抱歉,寻找着乔柳的身影。
混乱持续的时间太长了,赵惜月心情也越来越恐慌,她开始回想起刚刚一路上看到的死去的人的脸,她是否是在不经意间已经错过她要找的人?
正当她脊背发凉时,却在匆匆一瞥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那身影跪坐在地上,耸动着肩膀,周围人群也近乎逃散完了,只剩下地上横尸的尸体们。
是乔柳!赵惜月通过那人发上别着的青翠的簪子确定了身份,心中一阵阵劫后余生的欣喜。
她阔步走上前,脚步却在看清了乔柳哭泣的原因时迈向迟疑。
哭泣的身影前,以凄惨的姿势躺着一具尸体,平日里总喜欢和蔼笑着的面容此时不甘心地瞪大着,已无灵气的眼珠凝视着阴沉广袤的天空,眼角还挂着不甘的泪水。是乔柳的父亲,身上的伤口告示着他死亡时曾遭受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