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石筑造的城墙格外坚固,在暴雨洗涮后上面长年累月积累的风沙也被冲的一干二净,乌云已经消散大半,微薄的曦光洒向这个沙漠中的城池。
走了大半,距离下护城墙的路口还有一段距离时,赵惜月感受到了一丝不对劲。
太安静了。明明天气已经微明,这种时候城中应该早早地就有人出来摆了早市摊子,现在却是一片寂静,没有人影,也没有声音,像是都睡着了一般。
赵惜月感到一丝压抑,不安感使她有些恐慌。她想起了那个老妪在塔下说的话——某个晨曦……都沉睡着的时候……
她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每日都会有士兵在城墙上巡逻的,为什么大家都会睡死过去,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发现那么多骑兵的到来,其中一定有些蹊跷。
她立刻想通了问题的关键,是水。是城中居民日常饮用的水出了问题。这城池地处沙漠所有用水全部依靠地下水,古塔附近筑造了一方水井,为了方便百姓用水每日都会有水车将水送到街口,每个人拿着容器去接需要的用水量。
那些水里,一定有问题。如果今日城中的百姓们陷入如此古怪的熟睡中,那就说明——那场屠杀,就在今日。
赵惜月感受到手脚陷入冰凉,恐慌感笼罩了她,踉踉跄跄地止住步伐。身旁的顾修竹似乎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扶住了险些摔倒的赵惜月。
有一种声音打破了这寂静,那声音从城池外遥远的沙漠里传来,由远及近,摧枯拉朽。是军队行军的声音,马蹄踏在沙地上的声音,嘶哄声和欢呼声,挟裹在一起顺着风的方向朝着寂静的城池中袭来。
赵惜月和顾修竹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片黑色的乌云从远处极速地向城池的方向移动,由于刚下过暴雨的原因,铁骑并未溅起一点沙尘,穿着黑色盔甲的士兵的长剑在晨曦中泛着令人胆寒的冷光。
军队越来越近,城池里熟睡着的百姓却对此毫无知觉,奇异的对比预示着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即将拉开序幕。
乌泱一大片的铁骑就在城池脚下了,从高高的城池上看它们就像一群黑色的蚂蚁,却带着令人胆颤的死亡气息。赵惜月眼尖地看到那些盔甲包裹下的士兵同样不是人,但也不是干尸,而是幽蓝色的虚影,像过往某个时刻的烙下的影子。
它们也像看不见站在城墙上的顾修竹和赵惜月一般,仿佛他们只是误入戏台的几个无知观众,并不妨碍它们按部就班地开展一场有关屠杀的表演。
在等待了几秒后,铁骑开始变幻队形,巨大的攻城器械从军队后方挪了过来,在震天的呼喊声中一下下撞上城门,城门并不能抵挡这如狼似虎的攻势,城破是迟早的事。
顾修竹反应过来,拽住还处在慌张中的赵惜月,“我们得去救他们。”
赵惜月这才像是从噩梦中醒来,跟着顾修竹的背影向城门口跑去。
乔柳她们还在客栈里熟睡着。
城墙在此刻显得无比漫长,赵惜月感到自己仿佛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奔跑,可当他们终于到达城门口上通往城中的缺口时,曾经坚固无比的城门在一声轰然巨响中倒塌,发出的巨大声响使地面为之震动。
城外的骑兵吹响了号角,穿着黑色盔甲的骑兵们拿着泛着秋日寒光的长枪长剑,在号角声中面无表情地冲向了这没有丝毫反击能力的平民百姓。
夏国人数本就少,有能力参军的青壮年数目自然与中原不可比拟,决定签订和平的盟约后虽说前线战火停歇可依旧需要大量军队镇守。夏国位置得天独厚,在沙漠中很难找到确切位置,更不提大举进攻,也正因此夏国主城内少有士兵把守,如今遇到这种情况可以说是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惨遭单方面的屠杀。
赵惜月从最后一阶台阶跃下时,受伤的右脚终于支撑不住,一个不慎摔在地上,地面上的碎石在她支撑的手上划出了更多细小的伤口,有鲜血沁出来,她有些茫然地跪坐在地上捂住伤口,看着眼前混乱的一切。
骑兵从她身边冲过,黑色的盔甲在天色暗沉的今日显得更加压抑,盔甲下那一张张虚影构成的脸在看向她时神色冷漠不带一丝表情,似乎意识到她与这座城市的不同对她的存在视若无睹,挟着寒风从她身侧穿行而过。
而那些率先进入城池的骑兵们,似乎已经开始了屠杀。不断的有尖叫声从街道上传来,原本熟睡着城市似乎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可是面对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中原军队,他们毫无反抗的能力。
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在混乱中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本以为年少时也算见过一点儿大风大浪,却也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局面,硝烟,战争,平白无故的死亡……在混乱中赵惜月已经找不到顾修竹的身影,但这些穿着盔甲的怪物一副目标不是他们的模样,她也不需要担心什么。
她得去做些什么,虽然并不清楚这样的场景为何会在几十年后再度发生一边,可她知道这城中的百姓虽然已死去多年可还是有感情有喜乐也有痛觉的。乔柳磕碰了一点手或是被热气烫伤了一下就要落泪的样子,怎么能承受被战争杀死的痛楚。临近死亡的感觉有多痛,赵惜月十分清楚。
她从地面上狼狈站起身,避开浩荡的军队一瘸一拐地跑向主城东边的集市,乔柳他们一家的客栈就在那里。
炼狱是什么意思,赵惜月在今日终于理解了。血肉横飞,断肢残躯,无数被吵闹声惊醒出门察看情况的百姓被长剑长枪活活刺穿,来不及尖叫就像断线的木偶一般在血泊中倒下。不知处的城池上空传来预警的长号声,似乎是某位仅存的守城士兵在清醒后吹响的号角。可这号角来的太晚也并无多大用处,在几秒后仿佛突生变故戛然而止。
原本应该是嘈杂混乱的场面,在赵惜月脑海中却一片寂静,她听不见旁人的尖叫了,听不见士兵的长枪穿透百姓胸腔时的破裂声,一切像是慢动作,那些惊恐的百姓的脸,那些拿着长枪肆无忌惮屠杀着的士兵的面无表情,在她头脑里缓慢的变幻着。
她有一瞬间陷入迷茫:这是真实存在的吗,还是只是一场幻觉。她在赵家一方小院里午睡时梦见的噩梦?
可那些逃窜的百姓,屠杀着的冷血的士兵不允许她胡乱猜测,这是真实存在过的,不是现在,是几十年前的西北荒漠,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真实存在过。那些有血有肉,有欢笑有眼泪的生命曾被视为牲畜,肆意宰杀。
她终于赶到东市街口,幸而东市距离城门较远,也不是民房的主要聚集地,这里暂时还未见到那些代表着死亡的穿着黑色盔甲的士兵身影。
但这里居住着的商人们敏锐地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街道上一片狼藉,无数人拿着包袱匆忙地往里塞着家当,身上穿着不合时令的衣服,男人和女人的尖声对话中夹杂着小孩的啼哭,他们什么都不愿意抛弃,像是匆忙中要去逃难,这也的确是逃难。
夏国的祖先因为逃避战争而来到这里,现在他们的后代又要因为那些欲望沟壑难以填满的人发动的战争失去这里。
赵惜月在那些匆匆逃亡东城门的人流中跌跌撞撞,才挤到位于街道中央的客栈楼下。
站在客栈楼下朦胧着泪眼一脸焦急东张西望的乔柳看到赵惜月狼狈的身影一瞬间都要跳起来,匆匆推搡过人群拉着赵惜月挤回客栈。
“你怎么弄成这样。”乔柳看见她身上的伤口和湿哒哒还未干的染上污渍和灰尘的衣服,声音哽咽难掩哭腔,“我早上一被吵醒就发现你们不见了……我都快吓死了……”
赵惜月看她哽咽到话都说不清,连忙稳住她因哭泣颤抖的肩膀,“先别担心这个,客栈里其它的人呢?”
乔柳抹了抹眼泪,“爹在收拾行李……阿布早上大伙儿都不敢开店门的时候说要去看看情况去了街头就没看见他回来了……”
去了街头……赵惜月回想起刚刚路过街头时见到的血肉横飞的场景,心脏一紧。那样的情况下,似乎生还是件不大可能的事情了。
她心里这样的猜测却不能和乔柳说,只好强装镇定安抚住乔柳。
“阿布跑得快,一定没出什么事儿。你先和你爹去收拾行李……对了,顾修竹回来没有?”
乔柳已经被城中突然而来的吓得六神无主,只能照着她的指令麻木地应着,听她这么问在迟钝了很久后摇了摇头。
顾修竹没有回来。赵惜月这下有些慌了神,她看了眼眼前不知怎么是好的小丫头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去客栈陪着她爹收拾东西,自个儿有些崩溃地在空无一人的大堂空板凳上坐下。
她已经是个死人了,这副木头雕的身子对痛楚的感受也是十分迟钝,所以就算是再死一遍她也不怕什么。
可是乔柳她们不一样,他们一看就是对过去的死亡毫无记忆,眼睁睁让他们再经历一遍鲜活的死亡是赵惜月无法接受的。
可这小小的城池,这数量庞大的见人就杀的军队,她们能往哪里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