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号限制新政策所带来的一系列后续影响，很快就在各方各面都体现出来。
最迫近的体会，是顾一样发现好几个原本已经听说签订了游戏改编合同的漫画和小说作品，都没有后续反应了。其中一个连载漫画，甚至还直接完结了所谓的第一部。毫无疑问，其实就是游戏改编的事因为新政策而黄掉了，原本预期中的收益突然没有了，于是被资本止损，果断腰斩。
顾一样特意去看了这部漫画的最后一话，看见作者在漫画的最后写了长长的一段想要告诉读者的话，写得十分隐晦，但却充满了无奈。
作者甚至向读者道歉，为自己没有能力，没有保护好这部他曾经熬了无数个夜晚倾注了全部心血的作品而道歉。
顾一样突然觉得难过极了。
然而这还不是最让人难过的时刻。
新项目的主笔招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顾一样在工作室的官方邮箱里看见一封又一封前来应征主笔的简历邮件，里面所附的作品集，全部都是游戏公司的原画，每一份履历的工作经历上都写着，曾经在某某游戏公司担任2d原画之类的职位，甚至，其中有一个还曾经是游戏公司的主美……她真的有一种近乎崩溃的感觉。
游戏美术，可比做普通漫画工作室的签约主笔轻松太多，且赚得多太多的工作。这么多游戏公司的美术，都开始把简历投到她这种才只有一个连载项目的初创漫画工作室，只能说明游戏行业的失业潮已经无法阻挡地席卷而来。
上峰动动嘴皮子放出的一则政策，就是无数人饭碗破碎的声音，在瞬间被堵死了生路的焦灼。
顾一样小时候曾经看过一个情景喜剧，叫《我爱我家》，里面有句台词，是一个出身普通工人家庭的孩子，对另一个出生干部家庭的孩子说：“你爷爷犯错，我爷爷就要饭。”
小时候顾一样根本看不懂，只是莫名觉得可笑，于是跟着电视里一起咯咯地乐。
然而直到这一刻，当寒流从身边游过，这种彻骨的寒意，冻得她自己也跟着忍不住打一个哆嗦，她才深刻地懂得，所谓喜剧的最高境界就是笑中带泪，究竟是什么意思。
无数人都对她说，现在正是他们这些梦想搞创作做内容的人的时代，是前所未有的好时代，因为通过创作，也可以赚到钱养活自己。甚至有些人还因为创作发了大财，上了所谓的富豪榜。
然而，身为身在其中的人，顾一样却常常觉得，资本的下场确实让一部分创作者赚到了钱，但并没有真的让绝大部分创作者的生存状况好起来，相反，资本垄断了行业，剥夺了真正的创作者的版权，把创作者完全变成了资本的提线木偶，无所不用其极地剥削，压榨着创作者的每一滴创造价值。
与此同时，政策环境也依然还是那么无法琢磨，逼得人只能如履薄冰，甚至隐隐还有种越来越让人窒息的预感。
这到底算什么好时代呢？
没有哪个好时代，是让一小部分人发大财，而绝大多数人都只能在生存线上为了活下去而疲于奔命、痛苦挣扎，随时可能毫无还手之力地被推下深渊的。
她由此格外地为沈磊担心起来。
理论上来说，有太子爷这一层关系在，沈磊的近况应该比其他的小游戏公司要好一点。但诚如沈磊自己所说，资本从来就不是做慈善的，人情面儿总有用完的时候，最终也抵不过只消耗不赚钱，被判断投资失败带来的影响。
按照资本运作的套路，也许趁现在直接把公司出手，找到接盘的对象把公司收购了，换自己一个经济自由，是最聪明的出路。
但顾一样知道，沈磊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沈磊是一个宁愿放弃了龙头垄断公司稳定的高薪职位，也一定要自己创业打拼，就为了实现亲手做出中国人自己的3A游戏大作梦想的傻子。一个和她一样的傻子。他们这样的傻子是不会为了解脱自己，就选择一条更容易走的路，简简单单放弃梦想的。
然而顾一样却也不敢直接抓着沈磊追问太多。
怎么说也同在一个大行业内，她只能旁敲侧击地从自己以前的同事、朋友、部下那里迂回打听，知道了周文渊这个传说中的业界大白鲨，毫不意外地因为新政策而有了新的动作，在通过人脉关系解决版号问题无果之后，开始向沈磊施压，想要收回已经售出的游戏改编权。
这种不能共患难，极度不讲义气的做派，虽然让顾一样心里十分不爽，却也没有办法多说什么。
因为周文渊是个商人，是资本的人形投影，所做一切事情唯一的目的就是赚钱。哪怕当年曾经有过意气风发，有过一丝理想追求，如今也早已全都湿透了，她实在再清楚不过。
顾一样唯一担心的，就是这时候如果让周文渊回收了原本已经售出版权，收购版权的钱大白鲨是一定不会吐出来的，那沈磊就更雪上加霜了，会不会影响到投资人对沈磊的判断，进而出现新的问题，实在很难说。
顾一样在这个行业这么多年了，也看见过各种怀抱理想就一头扎进来创业，结果负债累累，被法院限制消费的眼前例。
如果有可能的话，顾实在不想看见沈磊也落到这种境地。
沈磊和李俊熙不一样，不是那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二代，而只是一个普通中产阶级家庭出生的不怕死的理想主义者。这种打击，对沈磊，甚至对他的家庭而言，都有可能是致命的。
这几天顾一样翻遍了他的联系人名单，把各种八百年没联系过的旧识全都挖了出来，终于找到了一个在游戏大厂做主策划的老同事。她琢磨也许可以试探着联系联系，问问有没有可能促成沈磊的公司和大厂合作，解决一下这个版号限制新政策带来的压力。
但这件事，她没敢事先告诉沈磊。
顾一样有点害怕，怕自己的面子不够大，并不能最终促成什么。如果不能有个好的结果，反而让沈磊白白地希望又失望一次。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她毕竟是低估了游戏这个行业的圈子到底能有多小。
她还在和老同事吃饭的时候，沈磊的电话就已经打到了她的手机上，而且接连打了好几个。顾一样每次给他直接摁掉了，他就立刻又打过来。
顾一样只好匆匆告别了老同事，回家来见他。
才一见着面，就看见沈磊脸上一团黑云笼罩。
“我都说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了，不用你操心，你干嘛还一定要到处去打听？”
顾一样一脸茫然。
“我也没跟人提到你啊……我都是打着我现在做漫画，游戏是我的下游，是我的一个重要盈利渠道这个明目在和人了解情况的。”
“你提不提我有什么关系呢？周文渊知道，余木戎也知道，圈子这么小。好，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被版号给卡住了，我这不就更难了吗？”
他竟然连余木戎这种消失很久不出现的名字都扯出来了。
顾一样愣了半晌，瞬间暴怒。
“现在但凡不是大厂，是个游戏公司都被版号给卡住了，这事还需要我给你捅出去吗？合着我想用我的人脉给你帮帮忙，还是我热脸贴你冷屁股了！？”
她说生气就生气习惯了，沈磊倒是依然很不习惯。发现她开始发火了，立刻就松下来。
“……你别……屁股屁股的。什么谁贴谁屁股多不好听……”
他先扭扭捏捏地这么嘟囔了一句，把顾一样拽到沙发上坐下，放软了嗓音说：
“我也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不想麻烦你。你自己工作室的事也挺忙的，我能自己解决就自己解决呗。”
“你自己解决得了吗？你要自己解决得了，那确实是我自作多情白替你操心了。”顾一样依然气呼呼地对他。
这软硬不吃的架势怼得沈磊多少也有一点气急，忍不住和她对着嚷嚷了一句：“我是解决不了，那你不也还是没解决吗？你同事那公司我早就打听过了，跟他们合作拿版号条件苛刻着呢，那不然你是要我直接把公司卖给他们？可以啊，我可以买啊。我拿个几千万，从此财务就自由了，每天躺家里玩游戏啥也不干，吃利息就能活。那你意思是我就应该走这条路吗？”
“我什么时候这样说过了？你别狗咬吕洞宾啊！你要真想买公司你自己卖去吧，我咸吃萝卜淡操心，皇上不急太监急！”
他这么一急，顾一样也跟着急起来。
两个人一时之间互相瞪着对方，谁也不肯先服软后退一步。
最后还是陆鹿看不下去了，上前来把两个人拽开。
她把沈磊先送出门去，转回身来哄着顾一样。
“你又不是不知道，男人总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特别要面子的。他无非就是觉得自己遇着难事了，自己解决不了，还需要你出面去帮他到处活动，他脸上挂不住罢了。”
顾一样哭笑不得：“他是不是有病啊，什么时候了，脑子里还想这种无聊的事情？再说，我出去活动怎么啦？我跟我老同事联系怎么了？我见不得人啊？我跟他什么关系？他凭什么管我？”
陆鹿只好哄着她笑：“你看看李俊熙，他们男的不就这样吗？”
顾一样想了想，想起自从上次李俊熙因为陆鹿的同人比他的原作人气还高这件事儿和陆鹿闹别扭，他们俩也已经有好一阵没像从前一样密切往来黏在一起了。
这种时候她反而让陆鹿来安慰自己，调解自己和沈磊的矛盾，怎么看都特别没品。
“好啦……我没事儿了，你就别替我操心了。”顾一样反过来安抚地摸了摸陆鹿的肩膀，“其实我也没特别生气，我就觉得有点可笑。他爱怎么想怎么想吧，反正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咱不管那些臭男人了，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呢，管他们干嘛。”
“你真的不管了？”陆鹿将信将疑，望着她笑。
顾一样把熊先生的一条胳膊抓起来，指天立誓：“我真不管了，我再自作多情管他闲事，我就是猪！”
但她旋即又想了一想，自己指天立誓说自己是猪的时候似乎也有一点多，显然没什么力度。
于是又赶紧补了一句：“家猪不行，我就是黑毛野豪猪！”
“豪猪和猪……好像不是一回事儿吧？”陆鹿已经彻底笑倒在沙发上，“而且你这个黑毛野豪猪，和四眼小黑猪，怎么看都觉得是一个系列的，还挺配。你还能不能好了？你暴露了姐姐！。”
她不这么说，顾一样自己原本也没想到。
一旦被人点破，就仿佛是什么内心深处的潜意识被人窥见了。
顾一样顿时整张脸都红了，干脆扑过去扭住陆鹿，两个人围着熊先生互相“撕扯”，以此缓解尴尬……
陆鹿哪肯跟她这么没轻没重瞎胡闹的？就直接抓起熊先生做挡箭牌，一边往卧室里躲。
顾一样没想到，这种时候门铃也能突然响起来。
第一反应，她以为是沈磊，就气呼呼地不肯去开门，让陆鹿去。
陆鹿去门口监控看了一眼，直接把门打开了。
门口出现的既不是沈磊也不是李俊熙，竟然是王薇薇。
王薇薇的眼眶红红的，一进门就大叫一声“鹿姐！”接着哭着扑进陆鹿怀里。
顾一样整个人都懵了。
因为陆鹿每天干着美编的活，大部分时候都是陆鹿在直接和王薇薇沟通，所以王薇薇和陆鹿总是比和她更熟悉一些。
于是大部分时候负责哄王薇薇，为主笔大大调节情绪的，也都是陆鹿。
顾一样坐在一边，听着王薇薇向陆鹿大倒苦水，听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才终于听明白发生了什么。
原来是王薇薇的父母嫌弃王薇薇，说是在大城市打工，又不是铁饭碗，没有个需要朝九晚五每天上班打卡坐办公室的工作，而是每天宅在家里画画，就觉得这不是一份正经差事，肯定长久不了。何况，漫画主笔这份工作也确实压力很大，工作强度很大，经常需要熬夜，弄得王薇薇每天赶稿赶到一脸倦容。于是王爸爸王妈妈来看了她一次，就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开始轮番劝王薇薇回老家，接受父母的安排，考公务员，进体制内，尽早结婚生子，安心过小日子。
但王薇薇本人当然是不愿意的，只是顶不住父母轮番轰炸的压力，每天都被弄得十分焦虑，连一个分镜的稿子也画不出来了。
主笔画不出来稿子，漫画连载就会开天窗，这怎么行？
顾一样本能就想表示反对，但被陆鹿一个眼神制止了。
“你不然就先休息几天，好好的调整一下状态。稿子画不出来也没关系，不要放在心上，我能替你做的工作我都能替你做，实在有我做不了的，我再找你。但是你得答应我，你不能玩消失，只要我找你，你看见了就得立刻回复我，明白吗？”
陆鹿搂着王薇薇的肩膀，和颜悦色细声软语地哄。
这画面看得顾一样一阵抓狂。。
两个人好不容易哄得王薇薇情绪平复了，不再嗷嗷大哭了，把小姑娘送回家去，才肩并肩走在大马路上。
“你这措辞说得也太好了吧……”顾一样忍不住感慨。
“你才知道吗？现在这些画手都是得这样哄的，也就是这苦差事平时都是我干，所以你没什么感觉罢了。”陆鹿无奈苦笑，“可是说真的，我自己也画画，我真的特别能理解他们。漫画主笔这个工作压力就是很大呀，何况越是好的画手，越是敏感，情绪就是很容易有波动。本来情绪就容易波动，越是被工作压力逼着去画的稿子，就越是画不出来。除了哄着之外，能怎么办呢？说到底，最大的问题还是这个行业模式，几乎所有的主笔都在画别人的故事，这也能算是漫画家吗？画手难道就没有自己的想法吗？不能画自己想画的故事，还要背工作压力，逼着熬夜到秃头，这和流水线上的零件有什么区别？”
“那……”顾一样一阵语塞，“也没人不让他们画自己的故事啊，可事实就是，国内的画手，同时能够编好故事的是少数，绝大部分连基本的编剧功底都没有，你要让他们自我发挥，他们能把编剧给写的好好的剧本都给画歪了。完了作品数据不好，锅还得编剧背。你要这么说，我觉得国内漫画这个行业，编剧才是真正的食物链底层呢。自己的作品，自己根本没有存在感也就罢了，什么人都可以对自己的剧本指指点点，随便乱改，到最后改坏了，还得背锅。根本得不到任何一点尊重嘛。画手至少还有人哄着，把他们当宝贝，当大佛一样供着呢，编剧多惨啊。但凡国内画手能有日本漫画家那种自己会画画又会编故事的才能，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她一口气吐了一大堆槽，和倾倒积压已久的黑泥一样。
陆鹿却摇了摇头：“你这么说不对。日本的漫画行业对从业者的压榨也很严重，也一样是流水线上的零件。并不存在日本的漫画家就比中国的漫画家厉害这回事，只是日本漫画发展的时间比咱们长，行业比咱们更成熟多了。重点是日本的漫画行业，无论再怎么压榨从业者，至少也给漫画家画自己的故事的机会，哪怕是服从商业需要的故事，好歹也是自己的故事。而国内的漫画行业现在是根本不给画手这个机会，国内更喜欢把一部漫画当作拼接商品来制作，别说画手只负责画图，编剧只负责写故事了，很多平台，工作室、漫画公司甚至严格的控制，不希望画手和编剧之间形成直接的交流，就害怕画手和编剧一旦接触了，就会组成自己的创作团队把他们甩掉。这是有利于资本剥削的模式，但对创作是有害的。你说，想要成为真正的漫画家的画手，谁不想画自己的故事呢？可他们有机会有可能吗？他们根本就没有。连尝试锻炼的机会都没有，他们又怎么可能真正的具备画出自己的好故事的能力呢？”
她说得顾一样好一阵哑口无言。
“你说得对。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人身处在结构内，能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对抗结构的压迫已经很不容易了，凭普通人一己之力，难道还真的能够改良结构吗？也许有些国家的普通人确实可以，但在咱们这地儿，显然是不行啊。”
她沉思良久，终于忍不住溢出一声叹息。
陆鹿同样沉思良久。
“我想问问薇薇自己到底想画什么，也许我们可以给她机会，让她试试画自己想画的故事。”
“那现在这个连载怎么办啊？”顾一样条件反射地反问
“连载也画着。”陆鹿回答，“人在现实中生存，想要和现实博弈，不吃苦是不可能的。问问她自己的想法吧，工作是工作，不能耽误，但如果把理想当做工作的动力，也许可以激励自己熬过去。说到底，谁不是在这样熬着呢？”
顾一样沉默片刻，只能叹了口气，算是默许。
顾一样不想告诉陆鹿，她其实对王薇薇没有那么强烈的信心。
陆鹿愿意给王薇薇机会，是出于同样为画手的共情。
顾一样则不同，顾一样觉得王薇薇依然是个没吃过苦，且并不太能吃苦的小姑娘。
都不谈和整个行业大环境相抗衡的问题，仅仅是来自家庭内部的父母的压力，王薇薇恐怕最终就无法承受。
虽然陆鹿依然想要给王微微机会，但顾一样心里觉得，新主笔的人选必须要尽快物色起来。否则工作室这个刚刚拿到一点点好看的成绩的处女座，可能很快就会面临不得不腰斩的悲剧。
漫画和小说还是大不相同的，漫画读者聚集到一部作品，往往是因为偏爱主笔的画风。连载期换主笔，对一部漫画来说很有可能就是宣判死刑。这也就是漫画这个行业为什么丝毫也不尊重编剧，但却把画手捧上天去供着，竭尽全力哄着的原因。因为一旦画手闹别扭，不肯继续画下去了，往往就意味着给一个项目的所有前期投入，全部都打了水漂，甚至还可能和连载平台之间形成矛盾乃至合同纠纷。但编剧就不一样了，漫画脚本这种东西，这个行业重视的人本来就不多，换一个编剧，照写不误。
顾一样纵然心里觉得这样十分不公平，却没有一点办法。
就像她如今除了默默留好后手，然后期待王薇薇能够尽快恢复状态，继续好好工作之外，也一点办法也没有。
自从上次和沈磊吵了一架之后，顾一样始终没有主动找他说话。
她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工作室的新项目策划，以及物色新的主笔替补人选上。
而陆鹿的工作，也因为王薇薇的消极怠工而成倍增长。
两个人每天窝在家里各自忙碌，连互相沟通的时间都少了，除了必要的工作沟通和日常交流之外，几乎都不说话。
就连李俊熙那个牛皮糖一样的家伙，也罕见的许久没有主动跑下楼来找陆鹿了。
顾一样心里怀疑，不知道李俊熙这家伙是究竟还在和陆鹿赌气，还是因为知道自己做错了，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于是干脆鸵鸟一样把脑袋埋在沙子里，等着陆鹿回头去哄他。
以她对太子爷的判断，是后者的可能性显然比前者大得多。
但以她们俩现在忙到焦头烂额的状态，陆鹿还能分出闲心去哄太子爷的可能性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了。
顾一样甚至觉得，太子爷再这样鸵鸟下去一阵子，他和陆鹿之间就再也没有可能了。
然而她自己的情况又如何呢？
她因为上次的争吵不想理睬沈磊，而沈磊也没有再像从前一样时不时就找她耍贫嘴，难道就不是一种逃避吗？
没有解决的问题摆在那儿，就永远会存在。
这样的他们俩，到底谁才是鸵鸟呢？
或许，他们都是。
顾一样觉得自己顾不上了。
或者说，纵然她想，也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漫画连载在主笔消极怠工的情况下，又艰难地维持了两个月。把陆鹿累得活脱脱瘦了两三圈，不但黑眼圈出来了，连眼眶都快要凹下去。
临近入冬的时候，王薇薇到底还是来找他们俩，说自己已经决定和父母回老家去了。
大城市的房租太贵，生存艰难。漫画这个行业，工作压力太大，每天熬夜画画，实在是太累了，身体都被拖垮了，甚至把对画画的热爱也消磨了，让自己从一个喜欢画画的人变成了一个厌恶画画的人……等等等等，种种原因，归结到一起，都不过是一句想放弃了，不想再咬牙努力了。
顾一样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小姑娘，想起当初面试的时候，她把这个满怀理想意气风发的小姑娘招进来做主笔，忽然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终于也做了和周文渊一样的事情，扼杀了一个怀抱理想投入到行业之中的年轻灵魂。
“你真的都想好了吗？你都已经有自己的作品了，是一个已经出道的漫画主笔了，你咬牙坚持下去，好歹把这个作品好好的完结了，这样在你的履历上怎么都是一笔记录。何况这个作品的数据一直都不差，接下来各种开发的可能性也都是有的，你真的就要这样放弃了吗？回老家去做公务员，坐办公室，真的是你接下来想过的日子吗？”
她忍不住的一气儿追问。
王薇薇的表情有一点沮丧，满满的更是难看和无奈。
“可是……我妈跟我说，女孩子还是做清闲安稳一点的工作好，反正总是要结婚生孩子的。我爸妈已经在老家给我找了相亲的对象了，说是在银行工作的，有房有车，条件挺好的，等我结了婚以后又要顾家，就更没时间像这样画漫画了……”
顾一样当真是无语凝噎。
“什么女孩子总是要结婚生孩子的，这都是多少年以前的老黄历了，根本就是封建遗毒。你别管你妈怎么说怎么想，重点是你自己怎么想？你的想法跟你妈一样啊？这到底是你自己的人生还是你爸妈的人生啊？你难道这辈子就是替你爸妈活着吗？”
她甚至觉得自己的手都在发抖，于是用力攥紧了拳。
王薇薇的脸上却一瞬间浮现出茫然的表情。
“……可是……我也没法不听我爸我妈的啊……而且，我真的觉得太难了……我自己一个人在这儿，每天除了闷头画画之外，就没有别的生活了，房租又那么贵，画画又那么累……我真的是太难了……”
那个瞬间，顾一样就突然死心了。
她知道她不可能劝服王薇薇的。
因为王薇薇不是她。
王薇薇从来没想过，也根本不可能像他一样，宁愿和父母不断的争吵，宁愿远离父母，长久不相见，也一定要挣脱这种传承千年的无形束缚。
王薇薇是默认父母可以控制她人生的人，她甚至还觉得被父母控制的人生也没有什么不好，因为那样的人生，和大多数人的人生一样，比自己孤身苦苦挣扎的人生要轻松惬意太多了。
“总之，该说的话我都说了，该劝你的我也都劝过了，但你自己的事说到底还是等你自己做决定，只要你自己想好了就行。我就算做不到支持你，至少，尊重你的选择这一点，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顾一样靠在沙发上，说出最后这几句话，感觉精疲力竭。
反倒是从前一直负责和王薇薇沟通的陆鹿，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什么也没有说。
和王薇薇签完解约协议，把人送走之后，顾一样问陆鹿连载怎么办。想要找一个愿意模仿王薇薇的画风，继续画下去的新主笔，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凡是个画的还不错的画手，都有自己的个性和画风，根本不可能接受模仿曾任主笔的风格。即便强行要求他模仿，也不可能长久，很快就会陷入又要换新主笔的困境。如此一来作品依然还是会人气暴跌，终至腰斩。
陆鹿把自己陷在沙发里想了很久，对顾一样说：“不然，我来模仿薇薇的画风，把这个连载收尾吧。我们把它腰斩掉。但是，你会觉得为难吗？和平台那边会不好交代吗？毕竟，不管怎么说平台还是给了咱们很多好资源呢，当时也确实救了咱们的急。现在项目还没回本呢，就突然腰斩了。”
顾一样觉得自己嗓子发疼。
“我没关系，我不怕去和平台那边沟通。话说闹别扭不画了这种事，在这个行业里又不是新鲜事，平台那边也懂的。我们做好收尾，不要让读者反弹太大，然后把读者引导到新作品连载上来，问题就不大。但是……”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再一次问陆鹿：
“你真的不考虑，把自己的连载重新开起来？咱们现在的资源，给你开一个连载，让你以漫画家的身份正式出道，根本不是问题。你难道就宁愿给别人做代笔，也不愿意再尝试做自己的作品吗？就像你说的，中国的很多画手缺乏画自己的故事的机会，所以永远只能做画手做主笔，做不了真正的漫画家。那现在有一个这样的机会摆在你的面前，你真的不考虑抓住它吗？我是觉得，我不喜欢一切受制于人的感觉。我就是觉得靠人不如靠自己，想要足够的独立自主，所以从各种意义上来说，我真的一点儿也不喜欢国内这种把画手和编剧分开的行业模式。我不想做这种工作室，既然咱们要做，不如就干脆拿出真正的完全属于咱们自己的作品。我想看见你成为这样一个有能力编绘自己的作品的漫画家。咱们这个工作室的真正的漫画家。你就和我一起再努力一次，好不好？我保证这一次不会再像上一次那样了。上一次，那都是周文渊的锅……”
她如此殷切地看着陆鹿，看得陆鹿都难为情起来。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你就让我自己好好想一想，我先把眼前的烂摊子收拾完了，好好想一想再给你答复。”
陆鹿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起身抱起手绘板干活去了。
顾一样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知道，自己能说的话也就到此为止。再过分追着她，逼迫她，恐怕也不会有好结果，只能默默作罢。
可她反复在心里想，始终觉得不甘心。于是终于忍不住掏出手机，给李俊熙发了一条消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