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若昕(穆晴)
第一章 回家吧,周半夏
昏暗的车厢摇摇晃晃,混合着汽油味和一些轮胎飞驰而过后扬起的尘土味,好像就是一种小镇生活的味道。有些脏兮兮的车窗模糊了望向车外的视线。公路两旁是建设中的居民小区,到处都堆积着黄色的土和一些建筑垃圾。小区前面几栋楼已经渐渐有了楼房的形状:通体是暗褐色的水泥的颜色,没有安装门窗,黑洞洞的像是张着口的兽,在渐渐暗下的天色中,竟有几分骇人。
车内发动机嗡嗡地响着,沙丁鱼一般挤在一车的乘客们也不甘寂寞地高声交谈着:我炫耀一下新买的衣裳,你装作不在意地秀一秀手腕上的新表。真心的假意的笑声与称赞声四处飞溅,偶尔夹杂着孩童的哭啼和男人们吹牛后豪迈的大笑声。
一切混乱得像是一盘杂碎面,俗不可耐却又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贴近我们的生活。
半夏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靠近车窗的座位,怀里抱着她小小的大红色的行囊包。装了苹果橘子的塑料袋小心翼翼地搁置在脚边——那些水果是她下火车后买的,本没有打算买水果的,但那些苹果橘子的样子着实的惹人怜爱,便忍不住买了一些。上了这拥挤的公交后,行李都没有放的地方,这些水果反倒成了累赘,不知如何搁置才好。最后只能系紧了塑料袋放在座位里侧的脚边,生怕一个不小心,这些水果便压成了果酱。
一只手紧紧地按住大腿上的行囊包,空出一只手拨开遮住眼睛的刘海。抬眼看了看车内的“混乱与俗气”,僵硬的嘴角边竟然奇异地露出一丝微笑。将mp3的耳机塞进耳朵里,轻柔的音乐声混合着这一车嘈杂沿着柔软的线飘进耳朵里,心里。微微闭上了眼,头慢慢地靠向车窗,似在假寐。颠簸的车窗以特有的节奏轻轻敲打着半夏的头,她却好像一点也没有感到不适一般,口中居然还能溢出梦呓般满足的叹息声。
多久了?多久没有这样子挤这有些破旧的公交,听这当年让她烦躁不已的“噪音”了?
离家上大学,继而留在H市工作忙碌。时光匆匆,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家乡的样子终是在梦中渐行渐远,模糊了记忆,混淆了曾经。
回家吧,周半夏。只有那里才有最温暖的怀抱与熟悉的味道。
还记得那为数不多的回家时光,母亲总喜欢骑着电动车早早地等在火车站门口,好像她上高中寄宿周末回家的样子。可是,母亲已在她的风华正茂中渐渐衰老了容颜,过度的操劳更是让母亲显得苍老。每每看到母亲疲惫却欢喜的面庞出现在自己面前,半夏就会心疼不已。即便一次次说不用来接她可以打车或是坐公交回家,母亲依然风雨无阻。有一次因此跟母亲发了脾气,赌气地自己打车回家,不理会母亲。在家门口看着母亲骑着车佝偻着身体一点点清晰地身影,半夜忽然觉得自己很任性。怎么可以这样子辜负母亲的心意。抱着母亲哭泣认错,母亲也不责怪,只是摸着半夏的头,眼睛悄悄湿润。
母亲是固执的,她有着自己的坚持,不会轻易改变。比如坚持去车站接半夏回家。
半夏的固执想来是来自母亲了吧。
想到母亲,半夏不禁酸了鼻子。母亲含辛茹苦地养大半夏,却还来不及等到半夏有能力照顾她的时候便撒手人间。亏欠母亲的,怕是只有来世才能还了吧。只因着这么个原因,半夏便愿意相信有来世。
赶了一天一夜的火车确实也疲乏了,如今,到了这熟悉的环境,耳边尽是亲切的乡音,即便嘈杂不已,半夏却也神奇地渐入梦境了。半梦半醒之间,恍惚听到母亲温柔地唤着:夏儿。
似有一股温暖带着淡淡肥皂清香的气流包围着她,为她挡去了不少嘈杂躁动和车厢里呛鼻的味道。
很是熟悉安心的感觉。好像回到了家,回到了母亲的身边。
下意识地双手交叠,右手轻轻覆盖上左手腕上的海蓝宝手链,口中喃喃地念了一句:子轩。
摇晃的公交停了,“啪”,破旧的车门不客气地打开。人潮涌了下去。
到站了。
半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门口涌动的人群,揉揉有些酸麻的肩膀,右手拎起行囊包,半蹲着去拿地上的塑料袋。一个不小心头碰到了前座的椅背,小小的“彭东”一声,疼得半夏龇牙咧嘴。慌忙用手去揉头,行囊包借机滚了下去跟着最后一个下车的人跌出了车门。
哪里还顾得上头痛是不痛,半夏抓了塑料袋就冲下了车。
鲜红色的行囊包恰好滚落在一双运动鞋旁。黑白相间的纹理,简洁舒适的质地。
还没来得及弯腰去捡,行囊包已经落在一只大手中,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指甲也是短短的干干净净。
“喏,你的吧。”低沉好听的嗓音,似乎还夹杂着淡淡的笑意。
半夏顺势望过去,有些微的怔愣。
高高大大的男子,温和的笑,挺拔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不是那种令人“惊艳”的帅气,却有着属于他的“引人瞩目”——干净的面庞,干净的眼神,干净的平头——这个男子给她的第一印象几乎就是“干净”。这样干净又不失男子气概的,确实少见了。
还有,这个男人的身上有一种熟悉的味道,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这种熟悉感究竟来自何处。
大方地接过行囊包,半夏微微地颔首嘴角含笑,“谢谢。”
男子咧嘴笑了,露出了七颗好看的洁白的牙齿。这本是一个好看的笑,儒雅的男子配温和的笑,是怎样的和谐。可看在半夏眼里,却有些走味。
莫非刚才的糗相都被这人看到了?她碰头的尴尬和惊慌失措的模样?甚至,半夏开始小心眼地想,她睡觉的样子也被他看到了吧?不知道有没有流口水呢?半夏不着痕迹地摸摸嘴角:还好,没有流口水嘛。那这个男人干嘛笑得这么开心啊?
即使他是她欣赏的类型,但是她不想也不敢与之深交。
对他礼貌性地点点头,半夏转身准备离开。
男子张嘴似乎刚想说什么,只听到一声有些苍老却不失洪亮的声音欣喜地唤道:“丫头?半夏!周半夏?!”
半夏和那个男子都侧头看过去,是个白发苍苍却神采奕奕的老妪。
顿时眉开眼笑,甜甜的叫:“张婆婆!”
张婆婆拉过半夏的手,伸手亲昵地捏捏半夏的鼻子,微嗔道:“你这丫头,可是回来了!”
“张婆婆!”半夏虽然手中拎着东西,却不妨碍她对着张婆婆撒娇,“张婆婆,半夏好想你哦!”
“呵,就这小嘴甜!”张婆婆笑意盈盈,却伪作生气地道,“真想张婆婆的话,这么些年也不见你回来看看我这老婆子!自从你母亲……唉,算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张婆婆不还在这么?这里就是你的家,想什么时候回来都行!”
半夏微红了眼睛,抱着张婆婆的手紧了紧,却说不出话来。
这张婆婆是半夏家的邻居,可谓是看着半夏一点点长大的。对于这个跟在母亲身边努力生活努力成长的女孩,张婆婆心疼不已。儿女不在身边,也是寂寞吧,张婆婆对半夏犹如孙女般疼爱。两人之间的祖孙情也是浓厚的,连半夏母亲过世时也是张婆婆帮着当年未满二十岁什么都不是太懂的半夏操办的。
这些年,因着工作忙,也因着一些人一些事,还有怕回去会触景伤情地想起母亲,半夏自从母亲过世便再也没有回来过了,倒真的是冷落了张婆婆。半夏忽然觉得自己很没良心,张婆婆现在已经算是她在这世间唯一亲近的人了,她却近四五年都没有来探望过一回。而张婆婆却依然如此的牵挂着自己。
看着半夏似乎有些红了的眼眶,张婆婆暗自叹息一声。这个女娃吃了不少苦吧,真是不易呢。不忍她一回来便落泪感伤,张婆婆推了一把站在一边的男子,道:“你这小子,让你办点事都办不好,还不快帮你妹妹拎行李啊!怎么一点哥哥的样子都没有!白白长这么个大个头了!”
凌睿昕摸摸鼻子,赔笑道:“是,是,姥姥,我错了还不成吗?”又接过半夏手里的东西,“半夏姑娘受累了,小生这边赔礼了!”
半夏看着凌睿昕明明很委屈却还点头哈腰赔笑赔礼的样子,忍俊不禁起来。
“呵,你还有意见了怎么?拎个东西累着你啦?那把你这些日子吃我的给我吐出来,姥姥可不养白吃饭的!”
“不敢不敢,姥姥吩咐睿昕的事睿昕什么时候没做了?那吃下去的东西可不能吐出来,多难闻啊!”
“臭小子,就你有理!”
“呵呵……”
张婆婆笑笑地拍拍睿昕结实的手臂,然后一挽半夏,“走吧,丫头,咱们回家吧!”
半夏看着张婆婆欢喜的脸庞忽然有哭的冲动,这个就叫做“家人”吧?
“丫头啊,还记得那个臭小子吗?”指指跟在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身后充当苦力的斯文俊逸的少年。
闻言,半夏回头看看“苦力”,“苦力”扬头回以灿烂的微笑。半夏的脸忽然莫名地热了一下。对于已经二十四岁的半夏而言,童年似乎已经是几光年之外的回忆了,那些岁月逐渐模糊,晕开了时光,淡化了所有。
“好像……没什么印象了……”不好意思地小声说,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好看的弧线。
“哈哈,我就知道!”张婆婆莫名地说了一句,回头瞟瞟,“丫头,还记不记得你初一暑假的时候,张婆婆家来了害羞的小小子儿?”
“额,好像……是吧……”半夏勉强地应着。可是,实在是对那个叫做“睿昕”的干净男子没有什么印象。
“哈哈哈哈,想不起来就算了,算了!”张婆婆笑着拉过凌瑞昕,向半夏介绍,“这个臭小子叫凌睿昕,是你张婆婆家二姑姑的儿子。今年27了,刚好长你3岁。”
被点了名的凌睿昕朝着看向他的半夏调皮地眨眨眼睛,犹如一个没长大的男孩子,真是看不出有27岁的样子。半夏忍俊不禁,睿昕得意地裂开嘴巴,露出七颗洁白整齐的牙齿。
张婆婆有三个女儿,除了老二嫁到了外地,其他的都留在本地工作。过年过节的时候,三个女儿也会来看望张婆婆。半夏唤她们“姑姑”。大姑姑和小姑姑都是和张婆婆一样热情和善的人,对半夏也很好,半夏挺喜欢她们的。只有这个二姑姑不常见面,即便是过年过节,也从不在这边久呆。二姑姑是三个姑姑里最漂亮的一个,却总有一股忧郁缠在眉间,让整个人看起来都显得郁郁寡欢。而且她从来都只是一个人来看张婆婆,没见过她的丈夫和孩子。每次她的出现,张婆婆也是欢喜的,可是,半夏却敏感地察觉到她们之间有一种微妙的感觉。
却没想到,这二姑姑还有这么一个一表人才而且看起来挺风趣幽默的儿子。也许,这个凌睿昕更像性格开朗的张婆婆一些。
“二姑姑……还好么?”
“什么好不好的,还不是老样子么?”张婆婆迅速一语带过,“丫头,这次能在家住多久啊?”
半夏看一眼已经身后走到身侧的凌睿昕,发现提起他的母亲他却也只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便明了也许这是人家家里一个忌讳的话题吧,也就识趣地不再继续。
“也许,会住一段日子吧。”
“哈哈,那正好呢,阿昕也要有段时间才走,你们俩还能有个伴,陪着我这个老太婆只怕是要闷坏你们这些年轻人了吧!是吧,阿昕?”
“姥姥,我可没觉得闷呢,正巴不得天天陪着你呢!”
“是哦是哦,陪在我老太婆身边只是看书也不说话,问一句答一句,不问就给我扮葫芦看,你不嫌闷我还闷呢!”
说完,三个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凌睿昕笑起来眼睛眯成一道好看的弧线,也不知是不是路灯的原因,竟在这男子的眼里看到了童话般梦幻的颜色,鹅黄色,那么柔软那么的温暖。
半夏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忙别过头,假装拨弄额头被晚风吹乱的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