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希尔走后，霎时间空旷的房间内就只剩下子爵与梦楠两人了。
“抱歉邵先生，希尔这些年让我保护的太好了，对于这上面的事情还没什么太多的经验。”
“啊？您说这个啊！无妨无妨，希尔的个性我也蛮喜欢，要不我也不会撮合他跟拉娜不是？”梦楠摇手道，旋即两人用一阵笑声化解了此前的尴尬。
不过尽管如此，一切却都还没有结束。
虽然梦楠此刻看上去只是个略显青涩的少年，但子爵的内心中却忽然有了一股深不可测的感受。
更有甚者，男孩的容颜似乎让他回忆起了一段尘封的往事。
霎时间，三道记忆深处的身影不禁从他的脑海中涌出，子爵也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自己的青年时代，回到了那个一无所有的小村落中。
那时的自己是多么的年轻啊！
不仅逝去的亡妻还依然健在，历经生死的兄弟也仍然陪伴在自己的身边。
满怀着凌云壮志的他们许下了不灭的诺言，发誓一定要用自己的努力来振兴他们的家园。
不过子爵毕竟也是经历过风雨的人了，很快他便将精神重新拉回了现实，并迅速隐瞒起了自己的失态。
然而梦楠却并没有留意到这点，反而继续有些调皮道：“其实我刚才的话也只说了一半，还有剩下的一半不知道您还想不想听？”
刚才的考核只是镇长单方面的攻势，就算自己答对了也仅能让对方平等的对待。
因而现在他便要佯装童言无忌，重新发起属于自己的攻势了。
“哦？邵先生居然还有高见？”子爵惊讶道。
以邵梦楠这等年龄，能猜出刚才的门路就已经很令人吃惊了，只是他不曾想过，少年接下来的话语却是让他有了种要见鬼的感觉。
“呵呵，镇长大人，我知道您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也看的出您是想要把小镇变为一个工业基地，然而不幸的是，您有没有想过，你所仰仗的基础或许并没有您想象的那么牢固呢？”
“现今村子的基础是那些匠人，然而外村的工匠是冲着内村来的，而内村的工匠则是冲着秘银来的，如果有一天秘银矿没有了，那么他们还会对镇子那么眷恋吗？”
“不，不会的，尽管他们可能会对镇子有一些眷恋，可那又怎么样呢？匠人无国界，他们还能像本地人一样战斗到最后一刻？不可能的！”
“现如今小镇强大还好，大家也没有特意打破和谐的必要，可一旦它露出了半点的疲惫，饥肠辘辘的疯狗恐怕便会顷刻而至吧？”
“我知道您是想以工业基础为基本盘，从而增加您的对外议价能力，可是您有没有想过，在没有矿山的支撑与吸引下，资本完全可以在金沙城中开出更好的条件，将所有的匠人一并挖走，独享这产业链上的全部利润啊！”
“小镇如今的地位是建立在矿山补贴的基础上的，可一旦断矿后他还能剩下什么？一帮低不成高不就的工匠？到时候恐怕除了莱恩他们，能留在镇子上的还有几个？而您忙活了近20年的成果，恐怕也就要沦为他人的嫁衣了吧？”
“不，能做嫁衣其实已经很好了，其实像您这样的傍山小镇本就不适合进行大规模的发展，因而一旦核心产业被肢解过后，外村残存的配套产业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到那时恐怕村子里半数以上的人口都会失业吧？”
“然而而与此同时，镇子却根本就无力负担这高达数万名的失业人口，甚至可能连内村的这5000人的生活都无法保证，所以那时恐怕您再不愿，也必须将村子里的孩子们，一个一个的含泪送出了。”
话落，梦楠装做无奈的摊了摊手，旋即颇有深意的望向了闭口不言的子爵。
随后只见他的面色愈发的布满了阴云，整个人的眉头也不禁紧蹙了起来。
“当然，上述危机并不是没有办法补救的。”梦楠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秘银矿虽然是有限的，可人们的创造力却是无限的，矿山终有一天会有挖完的时候，然而存留在人们心中的技术却会生生不息，凭借着跨越性的技术，镇子的确可能继续保持原有的凝聚力，甚至往前更进一步。”
“而您想必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年年举行大比展会吧？为的是想要进一步刺激技术的腾飞！只可惜这想法虽是好的，可镇子的技术却没有您想象中的那么优秀，相较于小作坊来说虽然是有所保障，然而您这边的劳动力成本却是太高了，高到足以摧毁之前的一切努力。”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昔年在有矿山的不断补贴下，的确可以维护住现今这份乌托邦一样的场景，然而当潮流退去之后，一切就将回归平淡。”
“说白了，工人不值这个钱，他们也不配拥有现在这么好的生活，当同样沦为靠钢铁吃饭之时，其利润空间本就所剩无几，毕竟没人会特意为了柄铁剑专门跑到村子来订购，甚至在没有了秘银作为拳头产品之后，原本慕名而来的大量订单也会随即消散，到那时即便是您有心杀贼，恐怕也将无力回天了。”
就这样，梦楠将自己的推测原原本本的呈现在了镇长的面前。
旋即他笑了笑，一字一句的玩味道：“所以我很好奇啊镇长，到那时你会打算怎么办呢？”
瞬间，现场陷入了一片的冷寂，
子爵感觉自己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只来自于上古的恶魔，轻而易举就洞穿了自己的想法。
是了，少年刚才所说的场景与自己的预想几乎分文不差。
这个困局已经折磨了他数年之久，并让他为此彻底的付出了一切。
随后子爵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中，并以一种十分复杂的颜色望向了梦楠。
疑惑？震惊？愤怒？感激？
似乎都不是，又似乎是多种情感多的混合。
许久之后，镇长开口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没有任何的抱怨或是不屑，子爵就这样平静的开口了。
到了现在他明白藏着掖着是根本无用的，双方坦诚相待的话或许还能简单一点。
少年不会无缘无故的跟他说这么多，现在只需静下心听对方的要求会更好。
“没什么，就是好奇罢了。”梦楠淡淡道。
“你好奇什么？”
“镇子的矿产还能再坚持多久？”
“10年无忧。”镇长正色道。
“10年？噗！哈哈，抱歉抱歉，那我可真是杞人忧天了，那么镇长大人，还请您早点带我进矿山一观吧！”
梦楠笑了笑，旋即便打算起身离开。
不过这次反倒是子爵犹豫了起来，见梦楠竟然是这么一副随意的态度，他在原地如同雕塑般树立了许久。
随后他摇了摇头，面带不甘的致歉道：“抱歉邵先生，5年，矿山的产能大约保障5年了。”
5年，恩恩，一下子就缩减了一半的时间，看样子已经很有诚意了。
不过梦楠对此似乎依旧不满意，旋即继续道：“镇长大人，咱们还是去参观吧！”
话落，梦楠的身躯便开始了移动。
不过这次，他的步伐却是无比的缓慢，似乎冥冥中是在等待着什么。
而与此同时，子爵见状哪能还不明白，旋即长叹了口气道：“3年。”
“矿山最多在维持3年了。”
终于梦楠停止了自己的步伐，当听闻镇长这次的回答后，他终于再次露出了笑容。
“3年啊……这倒是跟我的预估差不太多了，嘛嘛，不过也足够了！”
梦楠小声嘟囔了几句，旋即回头恭敬道：“好吧！既然镇长大人并没有继续欺我，那我也就跟镇长大人交个底儿吧，挑战中蕴含着机遇，现在您所面临困局并不是无解的，如果操作得当的话，或许还能让镇子一举腾飞呢！”
“洗耳恭听。”
子爵点了点头，他知道对方就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刚才所说的困局，一方面是矿山减产后人才的消失，另一方面是矿山减产后订单的离去，其实这一切并不难解决。”
“首先说第一点，人才的流失是因为小镇丧失了对人才的吸引力，那么既然如此，我们只需重新创造出吸引力便好，对了镇长，不知您对于工坊现在的技术了解多少？”梦楠询问道。
“我大体上听莱恩汇报过一些，听说这阵子他们在你帮助下有了巨大的进展，不过我听说邵先生也与王都那边有一些联系，似乎也将同样的技术卖给了他们。”镇长沉稳道，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哈哈，看来镇长大人的消息很灵通啊！不错，王都的那边的技术也是我给的。”
梦楠点了点头，不过随后便摊手道：“不过这您放心好了，王都什么水平我很清楚，那边的衙门太多了，新技术抛出后各方都想要大吃一口，因此至少三年内他们是做不到大规模产业化的。”
“而且他们仅仅是得到了超级秘银这一项技术罢了，相较于这里的合金技术还差得很远，而且他们也只能做到机械化的执行，根本做不到举一反三，所以您这里的技术优势还是很明显的。”
后梦楠顿了顿，旋即继续道：“其实技术并不是关键，人才是关键，无论多先进的技术都会有过时的那天，而唯有一个有活力的年轻团队，才能源源不绝的诞生出新的技术。”
“有莱恩他们在，至少10年之内王国不会有任何挑战者出现，而工坊最多只需要3年的消化磨合，就能将这里的技术与王都彻底的拉开，这样即便镇子丧失了矿山，其凝聚力也能依旧维持在高位，毕竟工匠们需求秘银矿，归根到底还是为了技术上的突破，而现在您便可以抢先一步让他们直达终点了。”
“至于第二点就需要第一点的配合才能成功了，把匠人们的留住只是第一步，可却并没有办法解决矿山减产的这个事实，进口魔力金属冶炼的成本又太高了，其利润依旧没办法保证小镇继续维持现状。”
话说到一半，梦楠停顿了片刻，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随后他摇了摇头，继续道：“其实您之前将村子的定位放低了，只是将目标群体放在了闲散的路人以及冒险者身上，这要的订单就算再多，可终觉也是有限的。”
“要知道，钢铁方面的竞争可是很激烈的，指望着散兵游勇购买这么多武器是根本就不现实，因此您即便在技术上升级成功，如今诺大的产能恐怕也要荒废半数才行，而普天之下，唯有一个地方能消化掉镇子上的过剩产能。”
“公爵！”
子爵脱口而出道，而梦楠对此也是点了点头。
“呵呵，看来镇长大人已经意识到了啊！不错，正是公爵大人，准确的来说是公爵大人背后那来源自政府的订单。”
“内村的产业会被肢解，是因为在断矿的情况下根本留不住人才，而现在不同了，不仅新技术牢牢的掌控在核心团队的手中，大家也会在新技术的团结下产生比以往更强的凝聚力。”
“而之前的铁器卖不上价，是因为周边存在着太多同质化的产品，在大家都是用低端品对拼的情况下，工坊压根就没有任何价格优势。”
“然而现在就不同了，即便是制式武器，工坊也能在同样的成本下做到与众不同，因此镇子便可以再次获得议价的权利，尽管铁器之间的利润不会有之前那么大，但在数十倍于秘银订单的情况下，其总体利润依旧可以保证，甚至为了维护住本地企业的技术优势，公爵给予的支持很可能会更胜往昔。”
“毕竟对于公爵大人来说，新技术要比新矿区关键得多，对于他来说，矿物资源什么的早已不是问题，然而高端技术却是可遇而不可求，之前他或许会因为镇子丧失价值而随手肢解产业，可一旦新的价值涌现之后，明眼人自然都会有了新的判断。”
“而且不仅如此，小镇由于紧邻着金沙城，因而无论是筹措资金还是调用资源都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甚至如果再大胆一点，您完全可以把公爵邀请进来一起做，并将小镇上所有的私人作坊全部吞并，打造出一家实力空前强大的巨型军工基地”
“跟冒险者做买卖，说到底也只是个私企罢了，可如果将公爵和军方也一并拉进来后，身据政军商三重背景的小镇就会完全不同，在如同雪花般的订单中，您再也不需要靠着内外村的隔阂来屏蔽大家了，巨大的工业缺口甚至会继续吸引更多的人口进入村子。”
“要知道产业的升级考得可不是资本而是市场，只有市场规模足够大，您才可以在之后不断的将技术升级换代，并积累起足够的试错成本。”
“官僚资本，与国同休，一旦您将镇子捆绑在国家命运的这条大船上，只要国家在战争中不倒，枫叶镇就完全有可能作为新生的小城与金沙城遥相呼应，形成双中心模式，甚至作为一个副城，整体加入到金沙城的序列之中统一掌管。”
“毕竟双方的产业本就是大多互补的，合二为一也并不是没有先例，到那时您就恐怕就不再是一个小镇的领主，而可以作为金沙城的副城主，晋升伯爵的尊位了！”
话落，梦楠颇具气势的演说终于结束了。
这次他是真的把一切的构想都给讲了出来，然而现场在此之后却陷入了一片寂静。
随后脸色愈发沉重的子爵再次起身，旋即一字一句的询问道：“邵先生，请问您到底是谁，来这里又有什么目的？”
有些遗憾，预想中热烈的掌声没有再次在办公室中响起，毕竟刚才他说的话实在是有些太多了。
不过梦楠对此却没有在意，反而玩味道：“镇长大人，您为什么会这么问？”
“呵呵，邵先生，以您的手段，您的背景来说，能找的合作对象有很多吧？甚至或许您的家庭中就能解决您的所有问题，那么您为什么要来我这里合作呢？”子爵淡淡道。
他知道这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既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帮你，也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给人指点迷津。
刚才少年的这番高论无疑是给了他巨大的震动，子爵迫切的想要知道眼前人的真实目的。
不过梦楠却没有立刻回答，在沉默了一会后继续道：“您想听实话？”
“是的，还请邵先生如实回答。”镇长认真道。
“呵呵，真话啊？真话就是没有为什么，想到这里就做了。”
“就像您看到村中的幼童们在打架，出于好奇的原因，就随手给了他们些许玩具糖果罢了，给王都如此，给你们这里也是同样如此，看着某些人顺眼，顺手帮了也就帮了，至于结果？哈哈！我并不在意。”
梦楠淡淡的道出了这一切，脸上的神色就像在询问天气如何一般。
随后现场再度陷入了沉默当中，看样子子爵也是被梦楠的话语惊了一跳。
然而不久之后，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子爵竟然不顾年龄身份的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邵先生果然是快言快语，如果能够早20年与您相遇的话，相信我们也会成为朋友的。”
子爵的样子仿佛撕去了一切的伪装，旋即脸上曾经的成熟稳重也被一扫而空。
在这一刻，他好似在重新做回了自己，也仿佛重拾起了逝去的青春。
而与此同时，望着眼前的这一幕，梦楠也是开怀大笑了起来。
“嗯，我相信一定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