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宁宫内,孩子与大人的笑声不时回荡,使得这平素肃穆压抑的皇家重地有了难得一见的生机。
赵穗终于玩得倦了,一双小手紧搂着沈晦的脖子,沉沉地睡去了。沈晦舍不得将她交给宫人,用臂弯将她固定在自己的胸前,一任她微微鼻息吹拂着脸颊。偶尔,她踢腾踢腾小脚,踹得沈晦笑着皱了眉头。接着她又发出一声格格笑声,吧唧吧唧小嘴,又沉沉的睡去了。只是一串晶莹的口水沿着沈晦的颈项缓缓流下。
赵煦手指着睡态憨痴的孩子,无声地欢笑。
如今的赵煦已经习惯了建业公主在沈晦面前的亲昵表现。那是因为他自问自己无法做到如同沈晦一样给予女儿细致入微的关爱。他幼年便登上帝位,见惯了朝堂的攻扦搏杀,目睹了后宫的尔虞我诈,高太后弹压王安石一党情形历历在目,元祐皇后巫蛊刘美人的影响余音未了。所以,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坦诚、不留余地去关去爱一个人,哪怕是眼前这个自己爱若己身的建业公主。
良久,赵煦望着沈晦,温和说道:“赵似之事,朱太妃去太后面前哭诉了一番,却被太后斥责了一顿。赵似行事太过乖张,完全不顾及皇家的颜面,太后其实是积怨已久的。”
原来凤起院种种,不管是官家还是顾太后都是清楚知道的,心下反倒是安然了几分。
他躬身回道:“太后何等圣明,这等风月小事居然也逃不过她的法眼。”
赵熙微微摇头,叹息一声道:“先生不在朝堂,或能看清些,如今朝野上下所想所思全不在国家大事,而全系于朕一人的病体!生老病死天之所命,朕无能为力。朕自登位之日起便深陷新旧党政,人心向背,朕亦是无能为力。”
言辞语气竟是甚为伤感、无奈。
沈晦听着,也不由得戚然,宽慰道:“官家春秋鼎盛,自不必生此等无常之惑。”
赵煦轻摇了摇头,将目光温柔得落在了赵穗平静的面庞上,复又叹息:“朕时常夜间咳血,呼吸艰难,难以入眠,已有年余。朕也知道,朝野疯传朕已现下世之相,命不久矣。”
沈晦闻言,心头一凛,放眼四顾,只看见老宫人花全宝垂首侍立在门边。
他想起许多面前在博物馆的一卷藏书上看到的年条未被从考证的野史:元符三年正月十二日,赵煦病逝于开封府,年仅二十四岁,在位十五年。其逝当日,有宫人遁逃而去。
于是他沉声问道:“官家日常如何用药?”
赵煦道:“不过是太医院的一些非常的方子,每日由花全宝监管着熬制,朕早已不愿意再喝那劳什子东西了。”
沈晦默默放下怀中的赵穗,走至案几前,端起了那只官家喝药用的琥珀玉碗。
迎着灯光,能看见翠绿色的玉碗内壁上残存着一层黄褐色的药渍。
他拧着眉头,轻轻翻转玉碗,突然眼睛一亮,原来再碗的边缘处隐隐约约有几点金黄色的物什。
他望向赵煦道:“官家,可否宣太医进宫?”
赵煦见他神情严峻,似乎也猜出了些什么,当下便令花全宝去召见太医院众人。
花全宝只道是官家身体有了异样,便惶急万分地赶了过去。
盏茶的工夫,太医局提举王惟一带领着一干太医跪在景宁殿外候旨。
待喝退了花全宝等无关人等后,皇帝笑着对王惟一道:“朕身体无妨,你等只须听从沈先生的吩咐即可。”
王惟一望着面色冷峻的沈晦,唯唯诺诺。
沈晦并不客套,开门见山道:“可否将官家的药方与我一观?”
王惟一虽然不明就里,却是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忙不迭亲自抄录了奉于沈晦。
沈晦召开一看:熟地十五钱,丹应十钱,地骨皮十五钱。炙鳖甲十五钱(先煎),炙龟甲十五钱(先煎),知母十五钱,黄柏十五钱。白薇十五钱。
当下又问太医,方中所列成汤之后是否有金黄色颗粒之物。
太医摇头否认道:“方中药材均为块垒状,且多年积陈之物不可能有金黄色颗粒。”
沈晦又问道:“太医局是否有官家饮食禁忌之记录?”
王惟一闻听,不假思索道:“官家忌讳鸡蛋,尤其是蛋黄,这是宫内尽人皆知的大事。是以各类禽蛋食物是万不可进入皇宫!”
沈晦微微颔首,却也未置可否。
待王惟一一干人退去,沈晦将那只药碗举在赵煦的面前,请他仔细瞧看。待赵煦瞧清楚那微微闪烁的微黄颗粒后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沈晦指了指外间,压低了声音道:“如果没有猜错,应是有人将蛋黄研碎掺入药汤之中。而蛋黄极易染色,且颗粒细微,若不加以留意根本无从发觉。”
赵煦眉头紧锁,狠狠得握紧了拳头。
沈晦轻轻压了压赵煦的拳头,说道:“我想官家并无要紧的疾病,不过是日日食用相生相克之物导致夜间哮喘而不得安枕,久而久之便会气血两亏,而呈现破败之相。若是适时断绝,必能恢复如常!”
赵煦望了望外间,面上露出了愤愤之色。
沈晦冲着他摇了摇头道:“他不过是一走狗尔,何必因他而打草惊蛇?日后只须陛下有所提防即可。当务之急,也是需要加强京畿和皇城的防务,官家宜加紧调派吕惠卿、种朴、种锷、任福等亲信将领于各处镇守,以防那些人狗急跳墙才是。”
皇帝深以为然,便扶着沈晦的臂膀说道:“朕此时时刻方知,朕果然只是的孤家寡人,一应事务却只能委托先生去办了。”
当下把请撰手谕着沈晦前往各处调度军队。
沈晦急急忙忙出了皇宫,走至景轩门时便遇到一列军士沿街而来。却见这列军士衣甲鲜明、整齐肃然,一望便是一只军纪严明、训练有素的队伍。
“
前方何人?”队伍中有人喊话。
沈晦上前应答,方知对方领队竟是种师道。
因为前番的龃龉,二人见面难免会有些不自然。但是种师道仍然恭敬抱拳行礼道:“不知是沈先生大驾,还望先生海涵!”
望着种师道满面诚恳的样子,沈晦不由得心中一动。说实话他是有些喜欢这个年轻的军人的?
所以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冲着种师道微微抱拳道:“沈晦有一事想要劳烦将军……”
端坐在马上的种师道顿时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