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谢君蜓的七大姑八大姨,归来已是下午7点。
萧远一直凭刁民本心处事,让自己回到十年前的状态与这群亲戚相处。
虽然谢君蜓的叔伯姑姨们面对萧远依旧拘谨不自在,但却和年青一代打成一团。
他喝上头后,甚至和一群毛孩干了一场雪仗,教他们如何使用功法神通,如何把雪化作各种各样的攻击手段出其不意地攻击别人,导致一群毛孩个个鼻青脸肿,他又幸灾乐祸地笑着为他们调药疗伤。
萧远知道,只有这群年轻人打成一片,他们的父母才会把自己当成自己的侄女婿,而不是高高在上的三先生。
和三女在风云阁碰头,韩雨严雪苏到来,把风梓桑、谢君蜓、江阙音三人接到老曹家,借宿的同时,五女聚在一起商议如何和楚星舞他们这些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争风采。
萧远和陈清辞则去陈家。
临行前,陈老犹豫半响后对萧远道:“清辞她爹有些迂腐固执,要是给你冷板凳坐,你得多担待些。”
小舅子陈清乐却幸灾乐祸道:“你自求多福吧姐夫!不过也不一定,如果这世间能有什么人让我爹高看一眼,可能也就是姐夫你了。”
这让萧远苦笑不已,听这爷孙俩的意思,怎么有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
能让老子和儿子都评价固执的人,该得有多难相处?
这个问题困扰了萧远一路。
但真正进入陈家大院,第一眼见到陈天行时,萧远就发现自己错了。
他误解了陈云水和陈清乐对陈天行的评价。
这爷孙俩口中的迂腐固执,不是他寻常理解的那种守旧刻板,而是世事洞明,但却恪守着自己的言行操守,眼中容不下半点沙子的那种正气。
一张中正的国字脸,浅灰色的仿古唐衣,略显宽松的休闲西裤,一双二三十元左右的绒毛拖鞋……
他气质儒雅,有些返璞的味道,正安静地坐在书房里看书,像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教授。
身后的书柜里装满书籍,全都是翻过的旧书,但保护得很好。
萧远粗略扫了一眼,就发现了七种世界主流语言版本的书籍,其中囊尽当今海内外太学里各种专业的高深学问。
其中以科研理论实验领域的数理化生书籍最多,还有很多从前沿科技期刊上下载打印出来,装订成册的自制版。
不对!萧远又仔细看了看,没有旧圣经典和心理类书籍。
左侧书桌一侧放着一台老旧的原声碟机,正放着他们那个时代的流行音乐,音量调得刚好,是一首听声音就能听出眉眼流转风韵恰好的那种经典蓝调情曲。
墙上空调22度,书房里恰似春来。
穿着随性、听流行乐、学问极深,时刻关注前沿科技,是个喜欢以学术窥视世界发展的大牛……
屋内家电器具装修也很都新潮,紧跟时代步伐……
这样一个人,可以说他不以物喜,君子不争,喜欢静处读书,但怎么可能迂腐固执?
听到进入书房的脚步声,陈天行抬起头来。
萧远看到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清澈得可鉴秋毫的眼。
陈天行以为是自己媳妇,所以一开始温润如玉。
看到来人是萧远,陈天行眼中忽然似有道律法则交织,变成一双法道天眼,可以洞彻人心。
看到这双眼,萧远心道一声“难怪!”,心中疑惑消去大半。
韩雨之前的庙堂,凡是手中有点权力的,谁不曾有些龌龊?或肮脏或亏心!
在这双眼的审视下,就像原本气宇轩昂的权贵整理衣冠照镜,却发现镜中映出的是个小丑恶魔,或者沐浴带冠的猴,怎么可能舒服自在?
庙堂容不下这样一双眼睛,陈天行或许不是不想从正,更有可能是曾经从正,然后被百官联手驱逐出了庙堂,才选择成为云水太学的讲师。
学术界应该也容不下这样一双眼睛,所以他已近知天命之年,依然才是个讲师,连副教授都评不上。
他迂腐固执的名声,是不是因为这个?
有这样一双眼,的确不用看心理学书籍。
在这双眼注视下,所有深藏在内心深处的阴暗脏丑,都会不自由地在脸上浮现出来。
那不读旧圣经典呢?是因为不屑?
萧远瞬间否决了这种想法。
一个被处处打压排挤,还能紧守道心,并养出这种独善其身的澹泊气韵的人,一个涉及方方面面学问,并研究得极深的人,绝对不会粗浅地认为,在凝练道心上站在世界顶端的旧圣学问,是无用的糟粕文化。
是因为对经义的理解在大众学者看来太过逆经叛道,还是因为早已烂熟于心,顺手拈来?
更让萧远震撼的是,陈天行的修行境界。
半步凝弦?
不对!应该是自己开辟出另一种入道途径的半步凝弦!
陈天行目光灼灼,法眼未收,似要把萧远里里外外看个通透,脸上神情却是谦谦古君子,其温如玉,儒雅笑道:
“老爷子和清辞姐弟两都给你打过预防针了?说我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古板,才能让你这个身为名震天下三先生的小子,也谨小慎微地打量我这么久,揣摩我的心思际遇,好决定怎么和我打开话匣子?”
一开口就让人如沐春风,甚至开起了小玩笑,这还是父亲儿子都评价油盐不进刻板守旧的老顽固?
萧远咧嘴笑开,点了点头,坦言道:“但我看不出爸你到底固执在什么地方,迂腐在什么地方。”
“有些人把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挂在嘴边,只要能干成事情,可以轻易地下调自己的底线,称为变通,不知变通则是迂腐。把所有坚持原则底线,哪怕恶再小也不为、哪怕只是些曲解或多解文字就能轻易越过的红线,也坚决不越的人,称为顽固。我就是这样迂腐的老顽固。”
陈天行就算以玩笑的口吻自嘲,言语之间也隐有风雷正气。
萧远面色一肃,很是惭愧,苦叹道:“可你还是妥协了!妥协于清辞。妥协于我。”
他忽然觉得,自己为了问道于情,想复活兰芸,招惹了陈清辞四女,从而让面前这个恪守正直底线几十年的老人变节,简直罪孽深重。
“就像我爹一样,三十岁前也是个正直古板的人,但为了我们两兄弟,不断地妥协变通,最终成了个喜欢深夜爬起来悄悄灌酒的酒鬼。”
萧远沉声道:“来之前,老爷子提到你,说你是人间最苦,不愿妥协,却又不能改变任何事。我不是太赞同,我认为的人间最苦,是不愿妥协,但又不得不妥协之后,一辈子都放不下,郁结在怀。对不起,爸。”
“我其实早就妥协了。”
陈天行摆了摆手,示意萧远无需道歉。语气淡淡的,笑容也未收敛,却让人听着心酸:
“五年前,趁酒老仙界一战重伤之际,有人想复辟,联合世家针对三位老爷子。李少白怕酒老出关后算账,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敢跟我谈,找到老爷子说只要让小辞和李云禅联姻,就帮忙消灭复辟势力,为神州民生考量,老爷子不得不含泪,出卖了自己孙女。生平第一次,做老子的跪在儿子孙女面前求原谅,我不得不妥协。
李云禅心高气傲,瞧不起世俗庙堂,反对联姻,李少白不答应,于是悄悄给小辞下心衰毒药,我一个人憎鬼厌的的书生,无法报仇,也只能妥协隐忍。
酒老出关之后,得知兰芸死讯,得知小辞中毒,为了安抚你这个全仙界的希望,也为了治好小辞,他想到撮合你俩,于是找上小辞。
我是很想反对,但酒老说只有你的纯粹圣血能解心衰之毒,我虽然知道是谎言,也不得不妥协。作为妥协的补偿,我要求酒老破例,传我修行法。”
“于是我成了人人嘲笑的笑话,最坚守红线恪守己身的人,却为了自己的闺女,几度妥协,反倒更像个无能透顶的窝囊废,却依旧在其他事情上坚守着他们看来可笑无比的原则底线。”
陈天行豁达笑道:“我都妥协了这么多次,已经被世人当做笑柄了,还在意一夫一妻这条法线吗?”
“所以那天,在九嶷洞天内我感知到的那缕气机,是爸你?”
陈天行点了点头,笑叹道:“一个男人活得再窝囊,也总不能窝囊到连闺女的仇也不报的地步吧!”
萧远看着这个以平淡语言述说着种种憋屈不如意的男人,心绪难平。
想劝慰些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都苍白无力,说出来只能是对陈天行的侮辱。
陈天行笑着道:“妥协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就随意多了。底线下调了,反倒想明白了些事情。过去几十年,小辞她娘总劝我说,同有同样原则操守的人谈德行信誉,同没有原则操守的人谈法度就好。我觉得不对,如今反倒觉得她说得精辟。”
“你小子戾气是重了些,但德行不坏,就不同你谈一夫一妻的法度了,对小辞好就行。再说,小辞受我影响,三年前酒老送来关于你的时光录像时,她就发现了,你小子和我很像。她想成全你。成全了你,我看到你,便也就是成全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