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桂花带着张一坐在墙边的角落里,地上铺满了干稻草,是从晒场堆着的草垛内瓤里掏出来了的,还散发着稻香味,好不容易凑了几家才集齐了这些没有被雨水泡湿了的。
来的亲戚都坐在稻草上,一波又一波的,大多都是拿着方巾捂着脸,轻轻的低声哀哭几句,就撅着屁股挪到了一边,幸亏哭的不是很伤心,要不就打湿了干稻草,让人又费心了。
张一没见过这场面,高兴的在稻草上打滚,围着李兰躺着的地方转着圈,嘴里说着不太清楚:
“奶奶睡着了,妈妈,奶奶睡着了”
没一会张一跑累了,站在莫桂花跟前,嘴里又说:
“奶奶抱我,奶奶抱我”
老二张盛收听到了,往盆里放火纸的手更勤了。右手握成拳头砸着绑着石膏的左腿,哇哇的哭了起来,引着屋子里面的人又是一阵的哭喊。
来帮忙的人都是老大张满收跪在人家大门外请来的。这是农村的习俗,就是苦了老大喽,身子上湿透了,脑门上还顶着泥土,也没有心思去擦抹,只顾着哭了。
女人们坐在偏屋里缝制孝帽孝披,男人们在院子里支锅封灶,张家热闹极了,嘈杂的声音在院子里就没停止过。
一年当中最让人高兴的事情就是婚事和丧事了,又能闻到大锅菜的肉香味了,流水席里那丰盛的菜肴是大人小孩最期待的,平时谁吃的到啊,全靠这些时候。
屋子外和屋子里就像两个世界。
张西祥在大儿子家院子笑了一圈,回到自己的茅草屋后,坐在床上翘着二郎腿,身子缩在了一起,双手十指相扣的抱着膝盖,眼泪顺着脸颊两边钻进了大腿里,黑暗的茅屋里静的跟没有人一样。
农村葬礼一天三次送阳汤,早中晚,一家人排成一队,男的在前,女的在后,排在最前面的是长孙,要提着马灯带着一队人在村子大路口摆着的土地庙走一圈,说是替李兰的魂指路。
一队披麻戴孝的人哭喊说着李兰的好,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村子里的都说这哭声越大就代表越孝顺。
张一不喜欢提马灯,扔了两次,马灯上面的玻璃罩都砸碎了,这孙子不懂事,可不是个办法啊,农村的习俗就是一定要送阳汤,也一定要长孙提马灯,没有孙子提马灯可是件丢人的事,村子里几百年的传统得延续啊。后来是莫桂花抱着张一在前面提着,才算应付了一次,可是村子里围观的人都说不雅观,别扭,一个女人怎么能走在最前面。
莫桂花不在乎,可张家老小都是在乎的人,在乎传统,在乎形式,在乎别人的脸色。
还是张丰收拿着哀棍抱着张一才让别人稍微的顺眼了,要不啊,大家又都在骂莫桂花的不好了。
张一最喜欢的还是门口唢呐班子,一张方桌子,围了一桌子人坐着,有人拿着唢呐,笙箫管笛还有各种乐器,吹出的声音好听极了,张一站着跟前笑的可开心了,奶奶李兰去世了,张一不懂得哭,光顾着开心了。
李兰被装进棺材里的时候,张丰收哭的可伤心了,鼻涕顺着鼻孔滴在了地上,连成了一条长长的线,张一感觉好玩,用手勾着那条线,拉的远远的,看到的人又想哭又想笑,一屋子的气氛一下变得不那么哀伤了。
为了这事,莫桂花打了张一,小家伙哭的声音盖过了所有人,外面的人听到了,都说这孩子这么小就知道难过,真是个好孩子。
有一次张一跑到了厨房,一堆光滑滑的盘子摆在一块木板上,他一个也没有浪费,全给砸了,盘子敲击地面发出来的声音一定特别好听,要不小家伙怎么砸一个,就手舞足蹈的发出欢快的声音。
因为这事,莫桂花又打了张一,小家伙在院子里滚来滚去,孝披孝帽上沾满了泥,逗的那些帮忙的邻居们都笑了,他爬起来,抹了一脸泥,也跟着笑了起来,还得意的转了一圈,让院子里的人都能看到他满身泥巴的样子,以为人家又在夸他,笑的更开心了,莫桂花一肚子气,想要抓他再打一顿,他可不笨,跑到了院子外的方桌底下,周围全是吹唢呐人的腿,他坐在里面,咧着嘴呵呵的笑,莫桂花绕了两圈也抓不住他,气的在人堆里跺脚,骂爹骂娘骂祖宗的,惹的周围的人咂着嘴说这莫桂花的嘴里竟是不干净的话,让人讨厌。
下葬的前一天在农村叫做“正吊”,张家只要是沾亲带故的都要前来祭拜,人多的院子都站不下了,送阳汤队伍的哭声震响了半个村子,排成了一条长龙,前面的人到了村东头,后面还有些没出张家院子,张家是个大户,莫桂花也才知道,大多亲戚都是头一次见,她不认识也懒得理,给人留了不好的印象。
晚上吹唢呐的那些表演最让莫桂花受不了,都是说些荤段子,穿着暴露,不堪入目,看的人笑声一阵一阵的,人死了是些伤心的事,一家人多难受,还要忍受这些不三不四的笑声,莫桂花抱着张一早早的回家睡觉了,惹的那些守夜尽孝的本家人又是一阵冷笑,莫桂花不好的典型算是彻底的传开了。
李兰的棺材被抬出去的时候,张西祥在茅草屋的暗处算着时间,听见别人吆喝起棺材的那一瞬间,眼泪又掉下来了,这几天他可是没少哭,心里头空落落的,脑子里全是回忆,结婚,生孩子,平平淡淡的一生,全是景象,都是关于李兰的,虽然嘴上没说过一句女人爱听的话,可心里却非常的在乎李兰,只是两个人在一起时间久了,一切变的理所当然了,也就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了,等到人没有了才又想起了那份情。这一辈子还没好好的开始,就这样到了结束的时候,多少有点意想不到的心酸,李兰一生都在迁就他,是个好老婆,好伴侣,这次张西祥想的透彻,哭的像个孩子,用手捂着嘴,生怕让人听见了声音,等到抬着棺材的那些人的嘈杂声渐行渐远的时候,才把手放下来,嘴张的圆圆的像碗口,没有声音,哭的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