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大病了一场。这个害怕生病的女人最终无可奈何地屈服在了无常命运的捉弄下。高烧持续不退、伤口感染,再加上急性肠胃炎等并发症——病魔如果执意要缠上一个人,这个人无论如何都是逃不脱的——这个坚强的姑娘完全被打垮了。她已经昏迷了一周,连医生也解释不清楚,在所有的救治措施都用过后,病人为什么就是苏醒不过来。就好像这位病人的潜意识不愿苏醒似的。
在第七天的傍晚时分,医生又走进了即墨的病房,他翻了翻病人的眼睛,把了把脉,然后转过脸对始终守护在床边的范朋克说:“最终能不能醒来就看她自己的意志了。你知道,有很多人求生意志薄弱,我说不清这是什么原因。我的病人有时厌倦生活,他们对康复所抱的态度非常随便。”
“她绝对不是这样的人。她一直都在努力生活。”范朋克情绪激动,立刻接话说。
医生就好像不相信他的话似的,不屑地摇了摇头。他又扭过脸看了病人一眼,然后离开了病室。昏暗的房间里又留下范朋克一个人了。他走到放在床边的那把扶手椅跟前,疲倦地坐了下来。仅仅一周的时间,这个体格健壮的男子瘦了一大圈。他握住即墨伸在被子外面的手,凑近她的脸,认真地端详着她平静的容颜。她的脸色苍白,长长的睫毛覆盖在下眼睑上,沙棘色的双唇合拢在一起。在他的眼里,生病的她变得更美更动人了。他含情脉脉地凝视了她几分钟,眼神中流露出淡淡的忧伤。他抬起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手背,又伸出手为她捋了捋头发,随后站了起来。
他开始在房间里轻轻地踱步。不一会儿他又坐到床边,但坐下没几分钟又站起来开始踱步,显然他焦虑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每天晚上他几乎都是这样度过的,七天来他所有的睡眠时间加起来都不足六小时。凌晨三点,他紧紧握着即墨的手,趴在床边不知不觉地打起了盹。突然,恍惚中他觉得自己的手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立刻爬起来,就看到即墨的那双一直紧闭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范朋克倏地一下从座椅上跳起来,按了呼叫铃。五分钟后,医生和护士都急匆匆地赶来了。他们打开病室里的灯,为刚刚苏醒的病人做了详细的身体检查。临走时,医生把范朋克叫到走廊上,对他说:“她已经度过危险期,很快就会恢复的。说实话,我从医这么多年,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不过也并不是说这种情况决不会发生。但是按常理来说,她的身体所体现出的所有病症都不可能会危及到生命,但她的生命体征却明显有了这种倾向,这很令人费解。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个人意念的缘故。我不清楚你知不知道,她有严重的抑郁症,曾经的某些时候她很可能想到过自杀。”范朋克严肃地看着医生,没有搭腔。他并不想对医生说明他是个心理医生,对此一清二楚。医生继续讲道,“万幸的是她已经苏醒过来,这就并于大碍了。这一两天只能让她吃流食,不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天气好的时候,多让她出去晒晒太阳。”范朋克点点头,“至于什么时候能出院,那就要看她个人身体的恢复情况了,就目前来说,至少半个月后才能出院。”
说完这些话后,医生走了。范朋克回到病房。他打开病房的门时,看到即墨脸朝向病房的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轻轻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坐下后,他抓起她的手,又吻了吻。即墨始终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好像不认识这个男人究竟是谁,也不明白他为何要吻她的手。她的目光空洞无神,眼神茫然而迷惑。
范朋克凑近她的脸,先是抚摸了她放在外面的胳膊,然后又轻柔地抚摸了她光滑的脸庞,深情款款地为她把一绺耷拉在额前的头发别在耳后,而后用温柔的声音郑重其事地对她说:
“即墨,我有些话对你说,我想我不能再沉默了,也不能再逃避了,更不能再拖延了,这个违背我心愿的角色我已经演够了。整整十一年,我一直迁就你的性格,无论做任何事,我首先考虑的就是你会喜欢还是会讨厌,我知道你这个人爱憎分明,但我更知道你性格偏执容易走极端,无论是爱人还是恨人你从不留余地。正因如此,你活得很辛苦,也很孤单。但你要强,选择要走的路从不回头。你知道吗?你让了解你的人为你担心,更心疼你。你活得并不快乐,难道不是吗?这么多年来,你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处境。你总是一头扎进知识的海洋里,对身外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因为你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大家都知道刺猬一受惊,它的头就会朝腹面弯曲,身体蜷缩成一团,卷成如刺球状,包住头和四肢,浑身竖起棘刺,以便保护自己。而你和刺猬一样,不过你的武器不是棘刺,而是冷漠。我比谁都清楚,你有一颗博爱而善良的心,可你却总是带着一副石头般冷酷无情的假面具,让别人既不敢接近你,也不想接近你。”
即墨始终缄默不语,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范朋克。
“我之所以说这些并不是要谴责你,”范朋克继续讲道,语气越来越激动,心情越来越亢奋,“我只想告诉你,我了解你,也爱你。当我开始了解你的时候,与此同时我也无法自拔地爱上了你。我爱了你多年,一直不敢向你表白,因为我害怕失去留在你身边的机会。但是你昏迷了一个星期,在守护你的这168个小时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越来越害怕,我担心你永远也醒不过来了,我担心我永远都没有机会告诉你我有多爱你了。我意识到爱情最怕的不是被拒绝,而是错过,错过对心爱之人表达深深的爱意,错过守护她一生的机会。即墨,嫁给我吧,我愿意用我的余生去守护你,也恳请你把你的后半生交给我,让我来照顾你。”
即墨依然默不作声,只是她突然别过脸,不再看范朋克。范朋克把消瘦的脸埋在颤抖的双手里,暗暗地叹了口气,即墨无动于衷的反应使他相信一切都完了。
突然,寂静的夜里响起即墨低沉而无力的声音:“范朋克,我恳求你回美国去吧,假如你不回去,从此后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了。谢谢你在生病期间照顾我,但以后我会请护工,请你离开这里,让我安静一会儿。”
范朋克站了起来,他看着即墨冷峻的侧脸,张了张嘴却没有吐出一个字。他默默地转过身,绝望地离开了病房。假如有谁看到范朋克在凌晨五点孤零零地走在医院走廊里的背影,也许一生都会铭记这一幕。当孤寂和心灰意冷联手对付一个人时,可想这个人究竟有多失落。想必连铁石心肠的人见了都会为之动容。
这个世界上冷酷无情的人多的是,但像即墨这种决绝的人也许少之又少。但她不单单对别人冷酷,其实对自己也很残酷。哪个女人能在生病期间做出这种事情:赶走唯一可以照顾自己的人。哪个女人又敢这样做?但即墨就这样做了。在刚刚苏醒的时候,用微弱的声音和决绝的态度毫不留情地撵走了追随她十一年且刚刚和她求婚的人。毋庸置疑,这个女人既让人难以理解,又觉得气愤。爱她难道有错吗?范朋克怎么都不该被这样对待,但她就是这样对待他的。
人性包罗万象,但每一种性格都有其形成的原因。受过骗的人,便不再相信别人。这时有人评价这个人会说他过于敬小慎微,但在下定论时,这个轻率地评价别人的人并不知道,这个谨小慎微的人是如何在一次又一次被欺骗的过程当中变得谨慎小心的;被连累过的人,遇事总是袖手旁观。这时有人评价说这个人太冷漠没有人性,但在下结论时,这个轻率地批评别人的人并不知道,这个袖手旁观的人曾经因为热心多管闲事吃了多少哑巴亏;倾其一切去爱的人,当被深爱的人伤得不愿向那些曾经知道自己陷入爱恋的人多说一个字时,从此后他对待爱情的态度很可能连对待一只狗的态度都不如。这时又会有人评价了,说这个人心理有毛病,总是形单影只,宁愿和狗交朋友,也不愿和人谈恋爱。可是谁都知道,狗向来对主人忠诚,而人却未必。
没种子长不出禾苗,一件事情总是有果就有因。正因为范朋克了解原因,所以他虽满腹忧伤,但却并不埋怨即墨。但他还是不辞而别了。也许这个男人太累了,他需要在没有她的地方好好地休息一下,认真地想一想以后该何去何从。没人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也许他很快就会回来,也许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