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外地回来了，我下班回家看到母亲在院里洗衣服，开心地喊“娘，我爹呢？”
娘没有理我，只是抬头擦了把眼泪。娘哭了？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怎么了娘？”我心中涌上不安。
“我就是这受罪的命，你结婚生孩子了，你妹也研究生要毕业了，享福的日子眼看着要来了，这就病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娘越说怨气越大，把手中的衣服狠狠一摔，我才看清，那是父亲的衣服。“娘，爹怎么了？”我心中的喜悦烟消云散，不安越来越大，我几乎害怕听到答案，也不敢冲到屋里去亲眼看看父亲。在我的心里，父亲年轻英俊，高大挺抜。他当过多年的兵，养成了自律的好习惯，父亲的行站坐里走，永远保持着军人的风范，举手投足，一举一动，与村里的乡野村夫是那么不同。
父亲衣着讲究，永远穿的干净笔挺。他说话声音醇厚洪亮，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小而整齐，比电视上那些做广告的大板牙好看多了。
父亲做了一辈子村干部，他不光自己行为严谨，也这样要求他手下的人，村里多么痞的无赖，对父亲都有三分敬仰，更别提女人们了。我小时总纳闷父亲出门，有的女人打完招呼后，还要上赶着找话题和父亲多说几句话，父亲穿街走巷大大方方，我总为走在我们身边的女人们感到奇怪，跟着我们，又不说有什么事，她们到底找我爹干什么？
现在我知道了，那叫犯花痴。
我没有丝毫夸大，父亲当兵时，他的照片被许多家首都的照相馆当成样板放大做广告，一直到我上初中那一年，还有县里的照相馆找父亲拍照片，父亲答应了，穿着黑色毛呢大氅，乌亮的皮鞋，给他们拍了几张。其实，二伯长得也挺帅，但他个头才一米七四，比父亲矮了六七公分，而且二伯戴眼镜，给人的感觉多了几分斯文。
二伯去世后几年后，二伯母和堂哥从县里来了我家一次，我父亲与他们谈话，说着说着，二伯母看着父亲红了眼圈，问堂哥“你三叔长得怎么这么像你爸？”我堂哥看着父亲惊叹“三叔，你和我爸都是当兵出身，一举一动特别像，更像的是你的模样，说话的神态和笑起来的时候，我简直像看到了我爸……”堂哥哽咽着说不下去，二伯母也哭了。
我其实还想补充一句，有时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很相似。父亲兄弟几人，他们两个是最相像的。
我看着越说怨气越大的母亲，她停止了眼泪，只剩下满腔不满，不停的发泄着。“果果，下班回来了。”父亲从屋里走出来，笑着和我打招呼。我抬头望去，眼泪瞬间决堤，这还是我的父亲吗？他什么时候掉了这么多头发？发际线高了两公分，那浓密的乌发去哪了？怎么还变白了这么多？让他看上去老了足有十岁。
父亲的脊背依然挺拔，但谁能告诉我，他挺着十月怀胎的肚子是怎么回事？“爹！”我又心痛又害怕，眼泪止也止不住，“你这是怎么了爹？”
娘看到爹出来，停下了嘴里的抱怨，却转过身不看爹一眼。
“没事，爹没事，爹吃错东西了，等明天去医院看看就好了。”爹的脸上有一丝伤痛掠过，却很快掩饰过去，“孩子还好吗，还总生病吗？”爹问我。
“好，她很好。”我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爹，你吃错什么了？”
“你爹就和傻子差不多，他听说杏仁能吃，就问了个方子，自己做了好多杏仁吃，吃了半年把自己吃成这副模样，你说缺不缺脑子？！你这不是自己找死吗？你当初怎么对我说的，你说不让我跟着你吃苦受累，让我跟着你过好日子，我这么多年跟着你吃尽了苦，眼看着好日子要来了，你就偏偏成了这副模样！你还让我有什么可活的，还不如死了好！……”娘的话让我触耳惊心，她平时骂我可以，可这是我的爹啊。
从我记事开始，我的爹娘从没有吵过一次家，娘偶尔闹个小脾气，发个牢骚，爹从不顾忌我们姐妹在眼前，立刻好言相劝温语道歉“都怪我我错了我以后……”实在不行，爹就抱抱娘，有时会给娘跳娘最爱看的舞，娘总破“怒”而笑，笑得不光我娘，我和妹妹被爹跳大神似的舞姿逗的前仰后合。爹的形象和舞姿实在不般配，喜感超强。
“是怪我。”爹听完娘的满腹牢骚怨愤，才温声开口，“衣服我自己洗，你歇会吧。”
爹的衣服向来都是他自己随时换下来随时洗，我和娘偶尔帮他洗两次。
“我不洗？看你这副样子你能自己洗吗？”娘恨恨地看着爹的大肚子。爹一时尴尬，没有说话。
“娘，我来洗吧。”我看不得一向昂首挺胸的父亲这种颓然无力的样子，我想让娘停止这种负面情绪的宣泄，我想说，你骂我就好了，不要骂爹，但是当着父亲的面，这句话我不能说，说了，更让父亲下不了台。
父亲这四五年一直在外地工作，回家很少，他不知道娘这几年脾气有多坏。
父亲住院了，娘抹着眼泪告诉我，爹的病不好。不好，有多么不好？我不敢问，也不敢相信，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爹总是风华正茂。我上高中时，有一天，我同宿舍的通知我，说我哥哥来学校看我了，说完还惊叹“你哥哥好帅啊。”
我哥？我下楼一看，乐了，原来是我爹。自从那时候，我有一个超帅超年轻的爸一度成为宿舍里最热的话题。
我的父亲之所以如此年轻，不是可以保养，而是他几十年如一日的好习惯。每天作息规律，偶尔吸烟喝点酒。每天冷水擦身，热水泡脚，早晚刷两次牙。行站坐立走保持着部队上的习惯，一日三餐，饭量均衡。不光他自己如此，也要求我们娘仨注意仪表和卫生，母亲有时犯懒，爹每天都会打好洗脚水，拿来擦脚布，哄着娘洗一洗。
我每天下了班就去医院，带去我自己做好的饭菜，爹一直脸上都有笑容，倒是娘，总小孩子一样乱发脾气，爹还是轻言细语得哄着。我不明白为什么是爹哄娘，而不是娘多迁就一下爹，你以前不迁就，现在他病了，为什么反而更怨天恨地张口就怼。
一个月，爹就走了。
那是个周五的晚上。那天我吃了晚饭后，总是心神不宁，七点多了，我实在受不了，叫老公送我回娘家。那天中午，娘打来电话，说你晚上别过来了了，明天休息你直接回家吧。我问怎么了，娘说，这不，你中午刚走，你爹就闹着要出院，非要回家养着去，说在医院花钱多。
爹病了后，我偷偷拿出自己的积蓄差不多两万给了母亲，妹妹也凑了一万多块钱，住院一个月，又有在医院里的四叔的照顾，应该花不了太多。“钱不够用了吗？”我问，心里算着自己还有多少钱可以拿出来。
“钱有，没花多少钱，是你爹说在医院里烦心，家里清净。行了，我们这就回家了，回家吃药输液，过几天再说吧，你明天直接回家就行了。”
“外面刮风呢，天这么黑，道儿这么远，你明后天休息，明天一早再回去不行吗？非得现在，多危险。再说了，你中午刚见过他们，不是好好儿的吗。”老公不情愿。
我一想，也是，可心里就是不安生。“我这心里很难受。”
“别胡思乱想了，早点儿睡吧，明天我们早点儿起。”老公先躺下了。说起睡觉，我心里更乱“我这两月老做同一个梦，梦到自己满嘴的牙全掉光了，吐在手心里……”
“不就是个梦吗，没事儿快点睡吧。”老公不以为然。
“还有我不能听到哀乐的声音，一听到我这心肝肺像裂开似的疼……”
“别犯病了行吗？只要是人谁听哀乐能越听越高兴？”
“以前我没这么强烈的感觉，现在我就是一点点不能听到，这几次从家门口一经过殡葬车，我这心里疼得眼泪都下来了……”
“好了好了，你就是胆子小，没事儿的啊，我们每天都去医院，你爸的情况挺稳定的，别怕。”
我忐忑的躺下，说服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电话响了，我们从梦中惊醒，老公接完电话，扭头对我说，“把孩子送到我妈那里去，我们马上去你妈那里。”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看看时间，晚上九点。等我们赶到家里时，妹妹红着眼圈迎接我们。“你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今天早上起来，心神不宁，一心想回来，到了医院，医生说咱妈他们刚出院，我就回家了。你去看看爸吧，他情况不太好。”妹妹离家千里，上周刚回来过。
我进屋来到床边，看着爹就像睡着一样。“爹”我喊。
“嗯。”他应。可他的眼睛仍闭着。
“爹，我是果果，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的眼泪一颗颗往下落。
“嗯”爹仍是应一声，没有其他反应。
“你爹下午四点，吃了点东西，看了会电视。我做晚饭时，你爹说他困了，睡一会。我们想着他刚吃过，晚点再给他做一顿也行。可现在，喊不醒了。”
四叔风尘仆仆赶来了我们让开，四叔查看一番，眼圈红了，还没张口，就哭了出来。
我们明白了，我坐到父亲身边，握着他的手，不停的喊着他，和他说话，说完一句，他就嗯一声，慢慢的，他不再嗯了。我听到爹似乎长出了一口气，娘说“他走了。”
我难以置信地晃着爹的胳膊，大声喊着他，可爹没有丝毫反应。我扑在他身上嚎啕大哭“爹，别走，你别走……”
等丧事过后，妹妹说她请了年假，在家多呆几天。我刚刚调入县里，才一个月，人生地不熟，教的又是初三毕业班，不好请假，就返校了。等周末赶回家，母女三人团聚，妹妹说“爹走的时候，我看见奶奶和二伯在咱家厕所门口，他们是不是来接咱爹了。”
我很吃惊，“你看到了？”妹妹点头，“就一瞬，我也怀疑是我眼花了。不过咱爹病后，我总做梦自己满嘴牙掉光，我同事们说这个梦不好，怕是家中老人有灾病，结果爹就病了。”
“我也是，几乎天天做这样的梦。”我吃惊，“看来梦真有预兆。”
一眨眼，父亲走了半年多了。那天我回娘家，娘说她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梦到我家的大门塌了。
我也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梦到我家大门洞里吊着死尸，大门口也一边吊着一个。娘说想找个看事儿的看看。
我们到了看事儿的那里，她本是一个旁支家的亲戚，我称她“妗妗”，现在她已经离婚，娘让我喊姨或姐都行。
那就叫姐吧，看着她还年轻。
“这是要犯口角，严重了要吃官司破财，我给你解解。”娘去外面按照姐说的去烧一个三角黄符纸时，我偷偷问“你能不能看看我爹，看他在那边过得好不好？”我不想当着娘的面说这个，怕娘不高兴，也怕她伤心。
“你爹挺厉害呀，修地好啊，现在他的身份基本上是个鬼差，很好很好。”
娘回来了，我冲姐挤了挤眼睛，姐明白地一笑。
也许是因为爹的好消息，也许是感觉姐真诚体贴，我心里对姐的好感成倍递增，“姐，帮我看看我家闺女吧。”上次婶给女儿还童子，我一直不踏实，不知道还成了没。
“哎呦，是个有名号的大童子。”姐说的名号和婶说的一样，我更加相信姐的话了。“但是，这童子没还，如果不还，闺女活不过十二岁。”
“啊！”我吓到，“没还成？”
姐一笑，笑得骄傲自豪，“这样的大童子，一般的小神小仙根本还不了。”
“那……”我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
“简单得很，随手的事。”姐说着，拿出一张黄纸开始写写画画，然后让我烧掉。
“这就好了？”我吃惊。
姐点点头。
没想到，这次还童，成了我心头一直挥之不去的隐忧。那是我去另一个看事儿的伯伯那里，他的名气很大。说起姐，他知道，说姐当初干着一行，是他教的，一手带的。可是说起还童，伯伯脸色变了，“她竟敢给人家还童？这还童是随随便便能还的吗？讲究多去了，这还不好，不光毁了孩子，对她自己的修行也不好，这不是胡来吗！”伯伯激动的好几次口吃。
“我给你看看。”伯伯一边看一边摇头，然后长叹一声“多好的一孩子啊，糟蹋了。”
我吓得心里一咯噔“什么意思？”
“还童有两种，一种是保命，只要保住这条命即可，别的啥也不管。一种是保命保灵气，除了还童子，还要把童子的聪明伶俐劲保住，不能让她变成一个普通孩子。”
“我的孩子……”
“没办法了，童子已经还了，我无能为力了，可惜这么好一孩子，如果还好了，你家孩子将来不光考个好大学，还是做官的命。现在……”伯伯摇头叹息。
看着我惊疑的目光，伯伯继续说“我想你肯定感觉到了，自从孩子还童之后，是不是不如以前聪明伶俐了。”
我竟无言以对。我感觉到了，当然感觉到了，我的孩子学珠心算和舞蹈，一直是佼佼者，忽然一下子都不行了，反应越来越慢，我一直认为是她不用心。
“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吗？”我急切地问。
“开智吧，给孩子连开三年。”
我不知道是姐当初还童子换的不合适还是什么，女儿的确从精明伶俐越来越纯朴憨厚。这成了我的心病，我一直责怪自己，不知如何去弥补女儿。对姐的感情也很复杂，我能感觉出她当初的善意可是，事情变成如此，终归不是我所希望的。
我思来想去，还是怪到自己头上，当初有人告诉我说伯伯还童子还的好，就是花钱多一些。我想到姐这里有点亲戚关系，想节省钱，最终弄到如此田地。
身体一向结实的老公发起了高烧，吃药打针输液，好几天都毫无起色。他请假在家休息，我看着他的样子，心头一动。
我找了个看事儿的，“一个看上去六十岁左右的男人，他说是你爹。你男人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所以你爹在惩罚他。”什么？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心中一时恨一时喜。我恨这个轻浮多情自私薄情的男人，又因为父亲即使在那边，还关心着我，而感到欣喜。
“这对你爹并不好，人走了就是走了，他不放心你，这么下去，最终会害了你爹自己。”
“那您快帮我把这事解了，劝劝我爹，别管我家那个东西，为他害了自己不值得。”我着急。
“你以后上坟，要劝劝你爹，让他放心，不要总让他担心你。”
“好好好，我记住了。”我赶快点头。其实，我从不曾告诉过父亲老公对我不好，他活着时我不曾说过，走了之后就更不会说。我没想到爹放心不下我，我其实也知道爹不放心我，他走那天中午，我收拾东西离开医院时，爹突然问我“他对你好不好？有没有欺负你？她他要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饶不了他。”我说“挺好的爹，你放心吧，他不敢欺负我。”一出病房的门，我就泪如雨下，一路哭着去了单位，我怎么能说他自从结婚一份工资不给我还出轨还和我吵架甚至动手……
父亲虽然走了，但我每晚几乎都会梦到他，在梦里我们相偎相依，我们一起聊天做家务吃饭，与过去一样的生活，所以这么多年，我始终觉得父亲并没有离开我。
我忍不住把看事儿的事打电话告诉了娘，娘感叹“你爹当初就是不放心你，虽然你没说，但你爹一直不看好他，总觉得他不可靠配不上你，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爹果然还是放心不下。其实，你爹刚走的时候，我也遇到过一件事。”娘说，“有一晚我睡觉，睡得魇住了，醒了后怎么也动不了。我心说这会可坏了，过去魇住了，你爹听到我哼哼，就知道怎么回事，推我一下拍我一下，我就好了。现在你爹走了我又魇住了，这回谁可帮我？这时我就感觉背后有人推了我一把，还说果然你又魇住了，幸好我不放心回来看看。我一下就睁开眼了，我听得清楚，刚才就是你爹的声音。”
和母亲打电话的第二天妹妹打来电话“姐，这么多年你一直梦到父亲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知不知道这不是好事？”“怎么了？为什么不是好事？”
“逝者不得安宁是好事吗？爸都走了还成天放不下你，你觉得他就在身边陪着你，可你想过没有，逝者根本就是不得安息！”我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我错了，我会给爹说的，叫他不要担心我。”我放下电话心里五味陈杂，原来竟是我自己思虑太少，是我太自私了吗？我只想着沉醉于父女亲情，其他的一概不知。
从那时起，我开始反反复复告诉父亲，叫他不要担心我，如果因我耽误了他的修行，我的心也会痛会自责愧疚。“爹，是我选择这样的生活，所以，我自己该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幸福或不幸，都是我自己的决定。不要再为我担心了，女儿长大了，我想要的，我自己清楚，我有能力追求和改变，那最好，如果不如意，我也会争取活出最快乐的自己。爹，你在那边好好过日子，好好修行。无论是我还是你我们都要时时修自身，修心养性，我们都要照顾好自己，让自己活的更开心更幸福，只有这样，爱我们的人关心我们的人才会更开心更幸福。那些不快乐的事，能忘则忘能改变就改变，能远离就远离，能忍受就忍受，无论怎样衡量，做出的决定都是最好的，否则我们也不会这样选择，所以，爹，你好好过，我也好好过，我们各自安好，才能彼此安心。”
我独自在父亲坟前说着我的心里话，我相信，父亲能听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