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苏木随着徐妈一起回家，听她絮叨着最近家门口的菜市场又涨价了，她不得不多走二十分钟到另一个相对便宜的菜市场买菜。翻来覆去的右手一上一下划着空气，好似区分出泾渭分明的穷人和富人。
“你说说咯，胡萝卜这边居然四块一斤诶，这是抢钱啊！而那边才要三块钱，这一块那一块的我攒起来又能买点别的菜诶，家门口这家简直丧良心啊。”
“也就一块钱而已，你不用说的这么难听吧。”徐苏木多少发反驳几句。
“你什么意思？一块钱怎么了？一块钱不是钱吗！把你送到大城市工作才多久就这么大方了，你挣下多少钱咯？还就一块钱啊？挣钱有那么容易吗让你一块一块的往外扔。果真跟你那丧良心的爹一个德行样！净胳膊肘往外拐，那你去当菜市场里面人的女儿啊，滚去咯。”气愤的眉毛扬出跳跃的弧度，惹的徐苏木也皱起眉。
“我错了可以了吧，就这么说一句你还没完没了了，回家吧，不说了。”
到家后徐妈冷哼一声，抄起围裙开始做饭。徐爸也不在家，她随口一问：“我爸呢？在公园里下棋吗？”
“嘁，还下棋呢，他那脑子能下个屁棋诶。鬼知道他去哪里了，不要管他个老东西啦，好好休息你的吧。”
“哦，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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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间，徐家还是能攀上小康的边缘的。但那也是很久远也短暂的片段了，在徐苏木还上小学的时候。起码她今天想吃冬天罕见的草莓，徐妈嘴上骂她不懂过日子就会乱花钱，但还能去一趟当时称得上中档的超市买回来巴掌大的一盒。暑假想出去玩，也可以拉过徐妈的胳膊晃上几个小时，最后换来从大衣兜掏出来的五十块钱，约着常半夏一起去水上乐园玩上四五个小时。
当时她还听不懂街坊流传的小三故事，也总以为徐爸的久不回家是徐妈嘴里的“因公出差”。她有甜到腻口的雪糕，也有流光溢彩的糖果和头绳。将来和未来等词都是遥远在白昼尽头黑夜尽头再踏过一万里河流才能看见的表达。
直到有天放学回来看见从她家里走出来七八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她推开家门发现徐妈坐在客厅地上哭，徐爸站在窗前抽烟。她一如既往的满脸笑容走进，却在满地稀碎前不知所措。稀碎的碗碟，稀碎的家电，稀碎的相框，所有能被砸烂的家居都稀碎在地上。只剩徐妈常用的红色长款钱包开肠破肚的摆在面前。
再后来，与“打架斗殴”和“瘫痪住院”关联成结果的“巨额赔偿”贴在了徐家的脑门上。他们被迫搬离了原来还称得上不错装修的房子，来到了一处便宜许多许多的小区紧凑在五十平米的屋子里。
即便是这样，徐苏木依旧满怀着希望。
还有房子住，徐爸徐妈俩人终于能日日坐在餐桌上吃饭，也还有爱吃的排骨或鸡腿。
这结果就不算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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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好坏究竟是怎样去评定的。
夜晚打着手电筒翻开的小说被画上“狗血”的称号。可身边会有比这更狗血的真实存在。邻里之间评头论足的家庭，评头论足的父母，甚至评头论足的小孩，也是真实存在的。鄙夷的眼神也好，冷嘲热讽的语气也罢，即便是夸张的动作配上高低起伏的声音谈论的还是别人家的故事。别人家的狗血可能在对门，可能在远方亲戚身上，甚至可能在隔了好几栋楼外的另一个小区里。只要挂上了“别人家”的头衔，任何悲痛残酷甚至羞耻的过往都可以被说的不痛不痒，事不关己的关怀心态从不为同情。只为了能在麻将中，火锅中，厉声批评中，树立成非常真实也悔不当初的案例。
“你们都不知道哦，我邻居家诶可惨了，年年发生倒霉事诶。”顺手推出去一个幺鸡。
“诶诶，跟你说我妈家那边有个特别远的什么亲戚之类的，穷的一年开销都不超过几百块结果摊上大事了诶，他家孩子欠下信用卡好几十万的。”语罢筷子从锅中捞出一片毛肚。
“你看看你这什么成绩！我每天这么辛苦上班为了让你好好学习！你看看你，再不好好学习就跟旁边小区里有家小孩似的，天天打架斗殴，什么都不懂，将来能去干什么！”最后放低了声音，叹口气把小孩揽在怀里安慰着。
这些都是“别人家”的故事，可如果自己家不知何时不知因何事成为了那些人口中的“别人家”。那该怎么去评定自己家的生活，明明小时候的徐苏木感觉自己生活的不算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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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苏木坐在沙发上，帮徐妈拨着盆里的豆角。长年不开电视的小客厅里，她看着手机里的视频，时而应声着徐妈的抱怨。得益于此，她知道小区物业费又凭空要涨价三百块，楼上邻居的女儿在澳洲找了个洋女婿，还有家里卫生间的灯泡坏了好久你爸都懒得修。
“对了，我最近找了一份保姆的工作，就在骑车二十分钟到的小区里，对方人家真有钱的诶，见我前一周做的还挺不错的，就说要一直聘用我的。”
“是吗？那挺好的，一个月给你多少钱啊？”徐苏木抬起头问询。
“也不是特别高的，但这个小县城里算不错的诶，一个月有一千五六吧，维持个家里的开销没有什么问题的。”徐妈打开水龙头把手里的青椒洗了又洗。
“诶，那不错，你喜欢的话就干吧。”
“今天刚发了半个月的工资诶，喏，给你买了些排骨啊，正好赶上优惠，还是挺好的。”举起塑料袋里包的散装排骨，略微得意的笑笑。
“那用给我爸去个电话吗？”
“给那老不死的打电话干嘛？你吃饱了撑的吗！他吃不吃饿死才好，你管那么多干嘛？”徐妈的声音宛若遗漏的汽油，点火就着。
徐苏木没再说话，等饭摆在茶几上，掏出沙发旁的小板凳坐好才问起正事。
“这次我回来到底是什么事？我爸那边怎么了？”
“他那老不死的天天没事干净惹事，背着我偷悄悄的玩股票赔了欠下四五十万，现在我想把你奶奶那的房子卖了还钱，但是你爸和他那边的亲戚不同意。”
“四五十万？最开始投进去多少钱啊？怎么会欠这么多？”徐苏木筷子夹住的排骨掉落在碗中，难以置信。
“晚上那老东西就估计回家了，到时候你问他吧。”徐妈叹口气不再说话，等饭吃好洗碗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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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成年的徐苏木回头把二十多年的岁月好好想一遍，就也明白了自己家到底跟什么较上了劲才会如此狼狈。
不是没有钱。不是从开始到现在没有钱，也不是从开始到现在就一直有钱。甚至都算不上家道中落，家道中落好歹还有一段不长不短的有钱日子。可她家连三分之一时间长的有钱日子都没过上。在相对闭塞的小县城里，有钱的概念无非是住在大多有钱人居住的小区里，每顿饭想吃什么吃什么，也会有不便宜的海鲜经常上桌，以及不应季的昂贵水果可以光明正大的摆在茶几上。出现在别人的嘴里是以“她最近又买了一件一千多的大衣诶，我看见料子好的咧”的名头，或者“他们一家又要约着去国外玩诶，这得多少钱才经得起这么造哦，果真是不会过日子呢。”声音被酸涩和艳羡的语气交替辉映着，把“不会过日子”说的抑扬又顿挫，才能盖住心里不平衡的井水。她家在三分之一都不到的时间里是充斥在这些话题里的核心人物，直到剩余的三分之二的生活持续前进，把磨难和挫折相继横加在这个家庭里，让他们的价值从高昂到翘起船尾的位置掉在眼神都不愿意看进去的深沟中。这才明白，他们已经不再有钱了。他们该用斤斤计较的语气同菜贩讨价还价，该用与窘迫尴尬苦涩等带有色彩和不言而喻的词语去代替穷字的直白，不能再随意的在麻将桌上把钱包露出一个口敞露里面的红色，不能再去考虑十块一斤以上的水果了。没有了旅游规划，也没有略显得意的“坐飞机啊，坐什么火车哦。”的话了，也继而没有了任性的资本。
而所有的这些波荡起伏的经历，都发生在徐苏木初中以前，她觉得自己生活的也不算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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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等到十点多，徐爸才开门进了家。一进来就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徐苏木，露出略微局促的笑：“木木，回来了啊？吃饭了吗？”
“嗯，吃过了，你去哪里了？”
“嗯……就是外边，有点事吧，都十点多了，你快休息去吧，这么晚了。”徐爸换好拖鞋掸过外套走向卧室。
“你今天晚上要是不仔仔细细说明白了，我不会再管你的，你自己的事情以后自己想办法吧。”徐苏木冷着脸把话撂在那，徐爸没再往前走，回身深深看了一眼女儿。
“木木，爸爸错了。爸爸也是想给家里多挣点钱，好让你将来有笔丰厚的嫁妆，不丢人的嫁出去，但爸爸实在没想到……”
“你想挣钱，不会好好去工作吗？为什么一定要玩股票呢？你会玩吗？你有玩股票的经验吗？你什么都不会就去玩你不赔谁赔？”
徐爸被一连串的问题压的缓不过来一口气，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儿解释。窘迫的搓搓手指，又顺顺脖颈的头发，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是我错了但也没有办法你是我女儿”的笑容：“木木，爸爸错了，你那边还有钱吗？帮帮爸爸吧。也没有多少钱，五十万而已了。”
“那就把奶奶的房子卖了吧，也大概够五十万还钱了，我身上没钱。”徐苏木站起身要回自己房间。
“你奶奶那边房子还不能卖，你舅舅他们不同意。而且……将来会升值的，到时候再卖更值钱的，你先帮爸爸把这钱还了吧，也没有多少钱的。木木不是在大城市工作了吗？这点钱还是有的吧，我是你爸爸啊。”徐苏木久久没说话，看着徐爸不知道怎么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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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小台灯照亮了客厅的黑暗，墙壁上的挂历反射出暗金色的光，不紧不慢的映在窗户上。饭桌上摆放着没吃完的晚饭，连空气里都残留着饱满的味道。夜色是凉的，花香是甜的，饭菜是香的，可眼前的人该是温暖的可以依靠的英雄般的家人，此刻却是满满盈盈的恶。从身体里伸长出无数的手把徐苏木抓在眼前牢牢不放，用强硬却无赖的态度站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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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帮爸爸吧，你是我女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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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此刻，生活还过得不错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