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晓他们追上我,此时大家都关心起这实习的第一站会分别把我们派到什么岗位,下次签到我们分别属于哪个部门,我们议论纷纷。就在我们快走到人事部门口的时候,晓晓忽然深深地“噢”了一声,转向我说:“婷婷,我想起来了。我说那个骑摩托车的怎么有点面熟呢。他好像是昨天跟你吵架的那个人诶。”
我愣了一下,迟迟疑疑地说:“你确定??他戴着摩托车帽啊,这样也看得出来?”“是啦。是啦。”刘晓晓吱吱哇哇莫名地兴奋无比:“就是那个人啦。我看人还是可以的啦。虽然透过帽子只看得到一部分。”我的心瞬间凉了又凉。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了,这个人居然跟我同一个公司?!将来还有可能要在一个部门?!天哪。我刚才那颗火热乱跳的、小鹿乱撞的心啪叽掉地下了,把那些沸腾的蠢血掉没了。
人事部门经理看看我们的实习手册,说反正大家轮值要到的部门都一样,就随机吧,于是将我们几个实习生分别做了安排。刘晓晓去市场营销部,我去第一生产车间,差不多一个月来人事部签条转一个部门。十分钟前,如果知道是刘晓晓先去市场部门,我非嫉妒死不可。现在好了,我不要转去那个鬼地方就好了。我哼着“今天的天气真呀真真好”的歌,握着派遣条去了第一生产车间。
我们实习的中恒机械有限公司挺大的,一进公司大门,是一个空旷的场地,对着大门是升旗台,旗杆上面飘扬着国旗、厂旗。最前面这栋是行政后勤办公大楼,最底下两层是接待的展示大厅,上了三楼才是行政区域。而后面一大块区域是生产车间。
上了几天班以后,我知道了车间这边还有一个出入的大门,供流水线上的工人们进出,机器打卡进出,时不时还有人工安检。安检不全是保障生产环境安全、工人们的作业安全的,据说也是为了抽查,有没有工人将车间的生产资料或者成品半成品偷运、夹带出去倒卖,中饱私囊的。
而我目前的实习任务是熟悉生产流程、生产资料、成品半成品的状况,这些都是将来将产品成功营销出去的基础。了解产品才能更好地营销产品。这是课堂上老师就教过的东西。今天一天,我都或者蹲着、或者猫着腰,看工人们组装各个部件,也就是从零件到半成品阶段的东西。
刚刚才开始做一个准上班族,我脑子里完全没有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又怎么干的概念,但起码我看着这一堆堆的半成品的时候,恍然大悟的知道了我们公司生产的产品是个什么东西,又是干什么用的。
这个组装成成品后的东西,整体的个头比我还高一点点。它有着一个四四方方、高高大大、冰冰凉凉的身体,有着好多个会闪烁的眼睛,但是没胳膊没腿的。这家伙叫电脑版加油机。如果它配上一套电子化的中心管理系统,就是一系列很先进的现代化加油站系统,是逐步代替掉了传统机械落后的加油站系统的东西。
第一天上班很有趣,我的加油机小伙伴对我来说也充满新鲜感。我来的站点也很对路,我先有了它半截身体的概念,过些时候我会倒回去看它每块肚肠肌肉怎么焊接做成的,再过一段时间我就去看它整体拼装后再加了包装,最后长成了楚楚动人的邻家女孩,披红戴绿站在产品展示厅待嫁。而我将是那个为她牵线的红娘,很有意思。将来成功地将它营销出去,也一定很有成就感。
“那个谁?小张是吧?跟我去料库找点东西去。”蒋组长哇啦哇啦在喊我。他是我的第一位领导加老师。我撅着屁股,从物件堆中钻出来。蒋组长说有个螺丝的号有问题,他要亲自去料库核对去。他带我这个新兵骡子去,因为他觉得我相当的好学,而且眼眨眉毛动,可能是可造之材。
我跟着他出这个门进那个门,接着又走了一段接一段的空旷无人的路。组长穿着蓝色的工服,飞快地划拉着两条胳膊。我也穿着簇新的蓝色工服,飞快地咯噔着两只细跟高跟鞋。蒋组长终于听到了寂静无比的空间反传回来的高跟鞋啪啪亲吻水泥地面的声音。
“走的节奏有点快了哈。”组长说。他担心高跟鞋或者地面,会有一个因为太亲热,热烈得背过气去。我说:“报告组长,没事。我穿它逛一天大街都没事。”组长说:“年轻人啊,嘴都挺硬哈。行,今天第一天,谅你不知道。明天换了它!我不是怕你不行,是怕我这路给你踩一排小坑出来呢。”我不好意思一笑,回头看看我们走过来的这段路。屁,水泥地,哪有坑,路倒是有点漫长罢了。
等我再回头时,我一脚踩上了组长的草绿色解放鞋的后帮子,组长正要抬步,所以鞋直接被我踩掉了。蒋组长小小的趔趄了一下,回头瞪我一眼。他弯腰拔鞋子的时候,头还抬着,嘴上大声叫:“张总!”
我惶恐啊,不就是踩掉了你鞋外加撞了你背一下罢了,至于给我这连升八级的拐着弯儿的骂我嘛。“组长,小张。小张。我小张对不住您老人家了。您老人家身强体健,是个灵活的胖子。摔不着,就摔着了也不怕,我负责您那什么全部的医药费加误工费加营养费。”我在蒋组长硕大的身体后面唠叨,他把我小张叫张总了,我也直接将他从三十几岁的中青年人,升级为七十岁老人家。
蒋组长一张看不懂是哭还是笑的脸别回过来,右手朝下划拉了一下,意思叫我别说了,他自己小声说:“你那眼力见哪去了?张总!那儿呢!”我从他侧过来的肥硕的身体边探出去半个脑袋,原来对面道上走过来几个器宇轩昂的人物。
带头的那个中年男人,高高的个,西装革履,背着两只手,面无表情。我迅速地将目光滑过跟随的几个人,那几个面目慈祥,两只胳膊交叉放在前身堆着谄媚。我断定中间这背着手的,就是让组长踩刹车减速,害我追尾的罪魁祸首。
这祸首轻描淡写地看了我一眼,将手从身后松开来,抬了抬左胳膊,算是指了指我,嘴张了张没待问出来,蒋组长已经将我推上了风口浪尖了:“张总,这是我组上新来的实习生。小——,打招呼啊。这是咱们公司副总经理张总。”
小样。哦,不,老样。州官姓张,就把百姓的姓都抹掉了啊。我一鞠躬,大声说:“张总好。大家好。我是婷婷,我也姓张。我叫张婷婷。”张总表情好像柔和了一点,牵了一下嘴角,点点头,算是表示接收到了,继续带头,往前走了。
我们这两个人的队伍和他们五六七八个人的队伍,两支队伍并成了一条河流,不急不缓地,向着尽头,十来米远处的唯一出口,料库,流过去。队伍中间有一个高个子男人,他一直微微低着头,一只手不时摸着鼻子头,掩住嘴,时不时轻咳一声。我面色赫然,心底仇恨地盯着他的背影,我怀疑他一直用咳嗽在掩饰笑。嘿,有什么好笑的?笑我还是笑我组长咧?切。可惜,我走在队伍最后面,没办法看见他的正面。
我走在队列的最后面,这样的队形后来在我整个的职业生涯中反复呈现。按级别自动排形,反正我一直是人类食物链的最底端。除了一次。那一次,我被众星捧月地排在队伍的最前端、最中心,而我在那个位置上肝胆俱裂、焚心葬骨、万劫不复。
我们大家进到了料库里面,互相打过招呼以后,队伍四散开。蒋组长带着我到一旁,找我们那个对不上号的螺钉。我专心致志地跟着组长翻了好几遍抽屉,又拿出图纸核对。几个小小的螺钉看似差不多,其实还就差着那么一毫米两毫米的。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确实没法使用。
偶尔我一抬头,一个身影转过去。混蛋,谁啊,偷偷摸摸瞄我吧?好像就是那个偷笑的卑鄙男。我举着一个螺钉到眼前,准备借着这小东西睁只眼闭只眼,反瞄一瞄那个偷笑不已的是哪个混蛋。
那个混蛋仿佛知道我要扫描他的尊容,一直拿个背或者小侧面对着我。结果我一直只能欣赏到他的背影。嗯,目测他身高应该有180公分以上,不胖不瘦,隔着他穿着的衬衫西装都能感觉到肌肉发达,属于那种穿衣显瘦、脱衣有肉款的。三七分头,头发黑漆漆的,而且特光泽,可能摸上去还滑溜。臭美一二。哼,形象似乎不错,就是修为实在有待考究。有这么不停笑别人的嘛。
那边点头哈腰的料库主管大约介绍完了什么材料,然后将张总往办公室里面让。张总答应一声,往里面走去,到门口时,回头招呼道:“你们几个先四处看看。吴智勇,你跟我进来。”我的耳朵狐疑地抖了抖,信息传递给了我的大脑,我的大脑指挥我瞬间停住了手,让我的眼睛从螺钉上弹起来,将目光再次弹向了那堆人。
我看见那个高个子男人听到命令后,不是立刻走上前去,而是将头转向了我这边,无奈地恨恨地看着我的表情。
他一定看到了我的脸在几秒的停顿后变得鲜活起来,也一定看到了我的嘴在傻乎乎地半张后继续扩大成了海口,肯定也看到了我的手,啪嗒将一颗好不容易找出来的螺钉,自由落体进一堆螺钉中,然后我的眉毛向中间聚拢,我的眼睛挤成一道缝,鼻子皱巴巴,脸皮皱巴巴,我的双手一齐聚会到嘴边,屁股聚会到脚后跟。是的,我腿软,我抑制的蹲在那,无声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可遏制。
我已经没办法看见他短暂的停顿和尴尬的耸肩的动作,他分开人群跟在张总的屁股后面进料库办公室去了。良久,我看见蒋组长的解放鞋停在了眼前,我抬了一下头,组长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一副后悔带了个疯子出来的埋汰表情,我低头看着他的鞋又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