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夕阳的余晖,只剩下了些淡淡地黄,轻染着薄薄的几片云彩,而夜分明已经披着黑色的风衣款款地走过来。很快它就会彻底地占领这片天空了,笼罩这片护城河上下了。而灯光也很快会渐次闪烁起来,点亮半空、河面和人群。
我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石椅上,深秋的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望着夜色中一息尚存的波光粼粼的河水良久,我将头埋在了两膝间。一阵一阵的风,一会儿掀起一片头发,一会儿掀起一角裙摆,往事像一趟高速列车呼啸而来。
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车徐徐地开动了。我看见吴智勇从跟我平行的位置,渐渐退后,渐渐退入后视镜,很快又从后视镜消失了。我终于忍不住地回头,想多看几眼这身影,哪怕几秒都好,不爱哭的我也终于眼圈红了又红。
碍于身旁的小邱,我仰着头,偷偷地深吸气,硬生生地将眼泪收回了眼眶。我让自己呆呆地扭头看着右手边的窗外。窗外渐渐黑到什么也看不见了。我闭上了眼睛。
我听见小邱一声叹息。“怎么了,邱哥?”我故作轻松地问道。小邱踌躇了一下,说:“张小姐,临走时阿勇交给了我一个任务啊。你得让我完成啊。”
我清醒起来,坐端正了,看着他,问:“什么任务啊?”小邱说:“你留给阿勇的信到底是什么意思啊?阿勇急得不得了才让我问你的,你别误会他,也别误会我啊。”啊?!我心里顿时有一丝不快。吴智勇什么时候就看了我的信了,还给了其他人看?对了,就是说拉下了东西转身上楼的那个时候吧?
小邱是结了婚的人,他立刻察觉了我的不快,赶紧补充道:“阿勇可没给我看那封信啊,他就叫我问问信里面的一串181818是什么意思。”我释然了,说:“哪有什么特殊意思了,他家的电话和我家的电话的末尾两个数字恰好都是18嘛,我就是让他给我打电话的意思啊。”
“啊?不是吧?这么简单?是不是真的啊?怪不得说女孩心,海底针,太难猜了!阿勇都误会了,在我们老家,18就是要发。你那一串181818,就是要阿勇快点发达快点发财的意思了。”小邱不停摇头叹息。“我,我,我有这么庸俗、这么市侩吗?”我简直气到说不出话来。怪不得吴智勇临走时那种眼神看着我,原来是误会我嫌贫爱富啊。他,他,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
小邱接着说:“也不全是了。我们想你的意思可能是想鼓励阿勇好好努力奋斗,好好干一番事业了。”我气到真的想哭了,斩钉截铁地说:“就是打电话的意思。我没有你们那么多世俗的想法。吴智勇只要开开心心就好,发不发财都没有关系。他也不需要发达,他就好好的,健健康康的就好。”
小邱的表情特舒展,他笑嘻嘻地很开心:“我算是圆满完成了任务了,回头我就去告诉他。唉,也不枉阿勇这么辛苦的奔波一夜一天,赶回来见你了。你们两个啊!好啊!好啊!你快点拿了毕业证回来吧。哎呀!真是的!”
我想起来,问小邱:“邱哥,到底是吴智勇让你留住我的还是张总啊?我不是听见你跟张总通电话吗?”
小邱说:“是啊。都是啊。阿勇是中午打给我的,让我悄悄找个理由留下你,想给你一个惊喜。我正琢磨点子,准备在你们就要上车的那一会子留下你呢。正要下楼时,接到张总的电话,直接给我下了命令,必须留着你。惊喜给不了咯,我那不是刚好就光明正大了,而且你又自己投了罗网。”小邱乐得咯咯咯笑。
我一想,也乐了。张总和吴智勇真不愧是一对外甥舅舅。我心里暖暖的。
小邱接着说:“张小姐,你可是不知道啊。我和张总、阿勇都算是老家人。虽然他们离开家乡有好多年没回来过了,我以前也不认识他们,但是他们家乡跟我家乡是邻乡,口音也有点相同。从我们老家到咱们丽江可不止千里迢迢啊。阿勇,是创造了一个奇迹啊。”
“创造了一个奇迹?”我有点不明白。小邱解释道:“我同一屋住着的白展告诉我,他们出差往回来,半道阿勇折回家的,这一算时间,根本阿勇就是前脚才千里迢迢到家,可能一口水的功夫都没待,又连夜往回赶了,关键是半夜三更,没有公共交通工具了,什么车船都停开了,都不知道他怎么想到的办法,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赶回来了。哎呀。我是司机,我知道啊。简直奇迹啊。”
我这时才知道在那个航班稀少,没有高铁动车,只有为数不多几趟慢悠悠的绿皮火车和长途大巴的年代,吴智勇是如何日夜兼程、如何餐风露宿、如何辗转反侧才能实践他的承诺,与我当面话别的。我的眼眶再次湿润了,心里刷啦啦的下雨了。
我恨不能丢开所有的所谓的理智,所有的犹疑,立刻跳下车,向着反方向奔跑,向着来时的路奔跑,一路弹尽粮绝地跑回去吴智勇的面前,我要毫不犹豫地拥抱他,我要赖在他怀里,我要坚定地告诉他,毕业了我就回来,我们再也不分开。
等我。要告别也要当面。等我。要告别也要当面。等我。要告别也要当面。等我。要告别也要当面。等我。要告别也要当面。等我。要告别也要当面。当这些话从记忆深处升起来,反反复复在我的耳边轰鸣般的回响时,我在护城河边心碎了。
五年了。自那匆匆的最后一面,我和吴智勇已经五年再没有见面了。没有等待。没有告别。没有当面。没有了丽江。我们彼此消失在电话线的两端。原来181818的意思就是断吧断吧断吧。我在深秋的风中,积累了五年的眼泪如同断线了的珠子,噗噗地落下,落成了滂沱大雨。
而今天那个酷似吴智勇的流浪汉的身影,卷起我内心最深处的担忧。我的心里有两个小人。其中一个说:吴智勇到底不是斯文读书人,又骁勇好战,江湖中闯荡的男人,受伤了,被比他更强的人打击了,有朝一日落入社会的最底层,沦为这样的流浪汉或者乞丐又有什么奇怪呢?
另一个小人马上反驳道:不可能。永远不可能!吴智勇还是一个非常稳重、非常有头脑的人,他不会鲁莽,不会乱斗,再怎么运气不好,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况的。何况他身边有稳如泰山的张总辅佐。我绝不相信。
可是当初张总为什么也如此的担心他呢?这五年,我不知道怎么的,切断了与他们所有人的联系。如今,在那片土地上,这一群人,都还好吗?吴智勇,有三十岁了吧?已经结婚了吧?也许孩子都很大了吧?也许——,也许他还是单身?也许还在等一个当面的告别或者解释?
我在夜幕初现、华灯初上的时候,从长椅上站起来,收起了眼泪,整理好衣裙,向着护城河走了几步,站定在悠悠荡荡的河水边,我竭尽全力、拼劲全力地对着不可知的黑暗和命运喊:“我欠你一个当面,欠我自己一个当面,让我来还,等我!”
我快速地跑过护城河道,迅速地跑过满是行人的街道,飞速地跑进720厂的居民生活小区。我在一栋六层老式楼房的三楼的一间房门前,弯着腰,扶着墙,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几乎要晕倒在了防盗门前。
喘息稍定,我掏出钥匙打开房门。301室,这是我的家。毕业后,我便回到了这里。在这一住,就是五年。
屋子里,借着窗外照进来的一点白月光,显出影影绰绰的一些家具的轮廓,对着门的那面墙上,隐隐约约的挂着一副肖像。我摁亮了门边的开关,随着白色节能灯管发出的亮光,室内的一切都清晰起来。
我慢慢地走到了肖像前面。那是一副黑白边框镶嵌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位面容慈祥、浅笑殷殷的中年妇人。那是我亲爱的母亲。
我微笑地对她说:“亲爱的妈妈,我要走了。要离开这儿了。我要去寻找我丢失的那部分时光了。我很欣慰,您最后的这几年,我能陪在您的身边。我的心很踏实。现在我要去寻找那不踏实的部分了。很感谢您,感谢生活,感谢所有的经历,虽然时间过去的太快,但是就是为了让我有所积累、让我从幼稚走向成熟、让我拥有面对将来一切可能性的能力。对吧?”
五年时光,在人生长河中不长不短。大学毕业后,我离开昆明,回到了老家。我不知道怎么来解释,为什么当初吴智勇说出让我为了他回到丽江,回到他身边,而我不仅是回答的那么不确定,而且这一离开就是整整五年。五年,大约我是在另一所大学里,社会大学里,再来了一次本科,来了一年的实习期。
也许,这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我们俩个现在是,将来也要是,要么不要承诺,承诺了就永远不要互相食言。”我记得吴智勇是这么说。还有,张总说的“有些事情不需要太快做决定。”现在我做的这个决定不会迟了吧?迟了——我也要亲眼去验证、亲自去面对。我必须的。
我从客厅回到自己的房间。是的。这个空荡荡的家本来就只有我母亲和我两个人。从三个月前开始,现在,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母亲离开了这个世界。现在,她在天国看着我、爱着我、佑护着我。
我慢慢地收拾着东西,在一张纸上列举下了我将要办的事情。比如,写辞职信,辞去公职。比如,将这件屋子封锁起来,钥匙去交给住另一区的姨妈。比如,天一亮,去车站买好最近一班重返丽江的火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