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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仁义相逼

赵漠面露惭愧,“不是发现,而是这线索光明正大,太过坦荡,反而被所有的人忽略,因为它是一座桥。”

阮红鸢一听到桥,默默看了丈夫一眼。

赵漠望向易筠舟,“彼时兰溪先生若象现在这样声名远播,也许我能少走许多冤枉路。那不是我第一次去竹舍,但以前没有留意竹舍前的桥,后来实在漫无头绪,才对那座桥好奇起来。”

“竹桥比竹舍新很多,我向沈氏家族的人打听,都说不记得以前有桥,似乎是夫人上次回来小住之后,才多出一座桥来,到底是谁建的,问遍九华山也没人知道。”

“这桥初看并不起眼,仔细一瞧,才发现桥身轻实坚固,形状漂亮,各处细节巧妙,别具一格,与周围的景致融为一体,大雅无形。”

“我请了附近造桥的工匠来看,他们也啧啧称奇,因为这普通的竹桥居然用造砖桥、石桥的方法打了桩底,设了双梁桁架,选位用材无不恰到好处,世上绝少有人会为了这么小的竹桥花这么多的心思。”

“我当时就明白,这桥是为竹舍中的人精心搭造的,而且造桥者绝非循规蹈矩的普通工匠,此人通晓水事,格趣高雅,不图一时之便,而重长远之功,严谨擅干,尽善尽美,是一位令人神往的人物。”

“然而茫茫天地,找这么一位无名造桥人谈何容易,我百事缠身,不能耽搁太久,于是赶回教中,向老雕禀报清楚,以后我每次外出查探,都会留意与桥相关的一切,山南水北,断断续续,转眼就过了十多年。”

“直到有一天,我路过闽地建阳郊外的梅溪县,发现一座如出一辙的竹桥,那桥比笎溪竹桥要长,可细观打桩之法、形状结构、细节机巧,只可能出自同一个匠心严谨的造桥人之手。”

“我连忙打听桥的来历,这回来得全不费功夫,原来兰溪先生在奉宇二十年建阳大水之时,率领三千军民抢堵决口,水退之后梅溪改道,造成困扰,当时百废待兴,物材匮乏,兰溪先生不用砖石,只用竹子就在梅溪上搭出这么结实耐用的桥,便利了千家万户,当地百姓记忆犹新,随便问问路边的老人家,就能说出园主你的名字和一大堆的好。”

“一切变得易如反掌,园主,我很快弄清了你的一切,夫人在竹舍修养的那一年,正是你在九华山天台寺的最后一年,你就是那年与夫人相识相处,为她搭造了笎溪竹桥。”

易筠舟点点头,“我初见石教首时,曾经惊讶于他对造桥术的了解,原来北斗君才是背后的行家。不错,笎溪竹桥正是我为教首夫人亲手搭建,我仰慕她的才学,钦佩她的琴艺,能为她搭桥,是我毕生之幸。”

燕姗姗冷笑,“易夫人,园主有没有为你搭过桥?”

阮红鸢容色柔静,“我夫君以此为业,但凡有需要桥的地方,他就会竭心尽力的搭建。教首夫人博览群书,才华卓绝,换作是我,也会倾心结交。筠哥所思所想,我一望便知,我和他之间从无间隔,哪里用得着搭什么桥呢?”

易筠舟望着妻子,眼中又是感激,又是温暖。

燕姗姗本来坐等易夫人泼醋诘问,看着他二人互通心意的眼神,心中酸楚失望。

这么简单的默契和信任,却是老雕一世的缺憾。

酸楚灼心,燃烧成强烈的反感和怒火,燕姗姗轻踱几步,面向鹰喙峰,“这是教首夫妇的伤心之地,园主夫妻却在此彰显伉俪情深。易筠舟,你搭了笎溪竹桥,引夫人移情变心,在她与教首之间掘下永远的鸿沟,碾碎了他们修好的可能,终致不可调和,酿成惨祸,你没有任何内疚吗?”

易莛飞再也忍不住,“燕姗姗,教首夫妇之间的鸿沟,不是来自我父亲和那座桥!石教首若远离罪恶,洗手忏悔,夫人也许会回心转意,可惜他偏执暴戾,一味强求,夫人是他一辈子养不活的鸟,浇不活的花,因为他用心血营造的一切,根本不是她渴盼的天地,只是他自己认为会令夫人快乐的牢笼!”

燕姗姗听着这些振振之辞,转过身来,右手放在腰间的朱雀翎上,眼中蒙雾,眼眶通红。

叶桻手一紧,攥紧凌涛剑。

谢荆抬手,“今日宴请诸位,不是为了探求夫妻之道。”

燕姗姗胸口起伏,垂手退后。

谢荆转回话题,“造桥人一找就是许多年,老雕心中从未放弃,就象他坚信夫人还活着一样。夫人坠崖后,他难以专心,练功走火入魔,铁打的身体失衡难愈,一年恶似一年。他自知不久于世,除了找人,还有另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事,那便是选取一人全面传承他的武功。”

“他不象其他武学大师,存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宝贝秘笈,然后让最出众的徒弟继承衣钵。老雕的武学套路都是他兴致所至的神创,从不记录在案,更不遮遮掩掩。”

“他高兴的时候,随便对着那个教众都可以言传身教,展示自己的最新绝招,摆布阵法的铜珠沙盘也始终曝露于大庭广众,任人观览。这一切,皆是因为他性情直来直去,也是因为他极度自负,便是把全部绝学教给死对头,也不怕对方会胜过自己。”

“可他脾气太暴,大家见了他提心吊胆,避之不及,连诸位寨首也不例外,长久下来,他的一身本事竟没一个人融会贯通。他时日无多,想来遗憾,于是做了一个谁都没料到的决定。”

“长兴五年,老雕再度闭关,这是他最后一次到鹰喙峰上居住,他令我随他上峰,我以为是照例服侍他,谁知他到了峰上才说,这回闭关修练的不是他,而是我,他要我继承他的所有绝学。”

“我惊愕莫名,多年来,我虽然跟着他日日习武,可我地位卑下,用脚趾头数也轮不到我。”

“我脸上才显出为难,他就泼头大骂:‘你担心的都是狗屁,你跟随我多年,是教中唯一一个无拘无束以武为乐的人,不求成就,没有负累,心境单纯,光这一条,就比别人强十倍。各位寨首虽是佼佼者,可他们诸事繁忙,难以专注,把神鹰阵法丢给他们,已经足够他们伤神,唉,我真是不懂,为什么这阵法教起来这么费力!你心无旁骛,是最恰当的人选。’”

“我哪敢质疑反驳,不过我的确对他的各种武学着迷之极,每回几位寨首比武斗阵,我都托着下巴看傻了眼,现在有这契机,我兴奋无比,自此全神贯注的跟着他在峰顶习武,无时无刻不在勤思苦练。”

“老雕一如既往的严厉,但他不愿物极必反,令我心生厌恶,糟蹋了上峰来的初衷,所以很多时候都忍住了脾气。我练武功,他练耐性,有时他不想打断我的进境,居然操着一只手臂自己下厨,可他在灶上烧出来的东西……唉,我为了少吃,也不得不令自己进境加速。”

“日日起早贪黑,一天只睡一会儿,练得枯燥时,时光格外漫长,可现在回想起来,又觉得那段日子过得太快。他其实会讲笑话,会坦白他出过的丑,会把当年初识夫人的细枝末节反复炫耀,指点我赢取女人的要领,也会流露对这峡谷河川的留恋,若不是夫人的失踪绞碎了他的后半生,我真想一路伴着他,直到他成为一个骂人都骂不动的老头子。”

“去年春末,岭上的积雪都已化尽,我一心一意学全了他的本领,老雕与我最后拆练一番,撇了撇嘴,‘还是不及我当年,不过只要你继续巩固,坐镇神鹰教,应该够了。’”

“我和他一起从鹰喙峰下来,那时他已经从北斗君那里得知了造桥人的名字,准备远行,而且已让姗姗先走一步,设法把易园主单独密约出来,事关夫人,一切都悄然隐诲,他一心要与园主相会,作个了断。”

“不知为什么,我心中十分不祥,也许是他身体每况愈下,也许是衢园并不寻常,他瞥见我脸上的神色,怒哼一声:‘怎么这副哭丧相,易筠舟不过是一个老书呆子而已!’”

“他离去那日,我目送他的背影,想起这些年来我学他一身武功,却从未拜师叩谢,我追上前,老雕极不耐烦的暴喝了一个字:‘滚!’”

“这些天我时常在想,老雕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么一个‘滚’字。”

“园主,之后的事,你都清楚,姗姗派手下给你传了墨羽令,约你密会,墨羽令投进你独自所处的玄阁顶楼,你却接连几日按兵不动,姗姗以为你不知厉害,用婚宴示警,逼你出园,可出来的是林姑娘和叶桻。”

“姗姗传信玄武君,让他紧盯林、叶二人的动向,她自己准备二次传令,未及动手,你孤身出园,赴约而来。”

“姗姗本以为老雕一晚上就会了结你,谁知老雕让她在江南故布疑阵,掩饰你二人的行踪,然后让她撤手回教,不留一兵一卒,他真正的去向和意图,无论如何不肯告知。”

“姗姗只得按令行事,老雕答应在她生辰前回来,结果逾期未归,她担心不测,让北斗君外出接应。赵漠查来找去,发现易公子曾经由不同的帮派陪护,一路辗转西行,于是向西探寻,在河曲与你父子相遇。”

“园主,老雕虽然不是神鹰教的开山鼻祖,却曾令本教辉煌一时,他的为人处世并不令人苟同,可他留下的武学阵法让本教受益无穷。于我而言,他是在甘凉道收留我的恩人,是我服侍多年的主人,是授我武艺的恩师,甚至是曾经交心的朋友,老雕之死,若不弄个水落石出,我谢荆第一个不能罢休!”

“你说老雕教你武功,然后给了你三次机会与他比试,这对别人来说匪夷所思,对他而言,倒是合乎脾性。那么三次比武的详细地点到底在哪里?每次比武究竟是什么经过,什么结果?他若赢了,为什么没杀你,你若赢了,是如何出奇制胜?你们两人为什么一路西行,去茫茫偏远的寒苦之地?为何老雕葬身雪崩,你却能幸免于难?你在雪崩中身受重伤,是何人所救?救你的人可不可以出面,为你的说辞做个见证?我们怎么才能运回老雕的尸骸,或者前往拜祭?你和老雕既然行踪隐蔽,易公子为什么能找到你的身边?……”

“这些疑问,你只有笼统之辞,不肯真正解答,令公子也是牙关死守,不置一词。说起用强用狠,那是本教的擅长,但你治水救灾,清名传世,我心中佩服,老雕恨你入骨,却愿授艺比武,足见敬重,何况你是夫人和琅珂用命维护的人,正因如此,我对你礼敬之至,北斗君也一直将你父子待为上宾。”

“今日聚宴,我愿竭诚相待,只要真相!你想知道老雕与夫人的过往,我已当着诸位细细奉告,本教的诚意,你的家人都可鉴证,园主,现在以实相告的,应该是你了!”

众人看着易筠舟,每人的眼光都是千言万语。

易筠舟望着漆黑的望辰池水,一时静可闻针,却又隐隐约约,有遥远的风雪之声。

他阖上双目,静默如石。

在座之人,只有莛飞明白,沈墨云为保护女儿,教会蓝罂可以克制神鹰教武功的避狼图,石危洪不仅败战于此,那图中更有令他瞬间白发、万念俱灰的奥妙,石危洪的武学阵法是神鹰教赖以生存的基石,若将一切如实相告,蓝罂怎能安存?

父子二人早有默契,誓守此秘。换作旁人,可以将这几个月的经过涂涂改改,编一个谎,可易筠舟一生没说过一句违心之语,宁肯选择沉默。

众目睽睽,易筠舟自斟一杯酒,他四肢断碎之后虽被接合,可关节僵硬脆弱,端酒都痛。

举杯唇边,仰头饮尽。

“谢教首,你真挚坦诚,我若以假话搪塞你,那是不仁,可我若告知真相,那是不义!我别无选择,也难以解释。石教首夫妇之悲,我不会推脱关系,我愿留在神鹰教中,任凭处置,但此事从头至尾,只与我一人相关,筠舟别无他请,只求你让我的家人平安离开!”

燕姗姗肩头颤抖,“易老儿,我们教首掏心挖肺,你仍来这一套说辞!今日这场宴席,本教仁至义尽,你当真有恃无恐,以为我们不敢收拾你吗?”

刚才勉强压下去的怒火再也抑制不住,朱雀翎扬手挥出,直劈易筠舟,半空突然一卷,瞬间变向,横着扫向阮红鸢。

要易筠舟死,太不解恨,燕姗姗无数次在心中发誓,要易筠舟亲眼看着自己深爱的妻子坠下悬崖,尝尝和老雕一样的撕心裂肺之痛!

诡变迅疾的“回雁滑沙”,使得手比心快,出转如电,又借了夜色掩护,便是离得近的人,也只能辨出些诡暗的红光,看不到真影在何处。

眼见就要一击奏功,朱雀翎却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一扯,不仅没有碰到阮红鸢,反而直弹向上。

鞭上莫名而来的力道让燕姗姗猝不及防,她被一拖向前,脚步难控,眼见就要跌入望辰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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