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夫人到底是没能等来巫四娘子的回信。伴随着王铉之离别日近,做母亲的,对巫家四娘子的怨恨,与日俱增。此乃后话不提。
且说巫钟敏继那日之后断断续续病了好几个月,而王铉之一去千万里,期间再无音信传至钟敏床前。
尘埃落定,物件锁入箱子,心事埋入地下,一切恢复平静。
却又有新的状况发生。
原来前方战事不利,十有六七以败退结果,城郭被占的速度仅能维持减缓,并不能消退。皇帝每接到一次战报,心情都更暴躁一分,大员们在朝堂之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依然免不了有被问责被免职,几个月下来,竟致每日上朝的面孔里变动了近三分之一之多。
上层如此人事变动,下层官员自然也避不开。
及至年底,潭州陵醴县接到刺令,着县令巫其实于五日内动身,回监察院述职。
半月后,敕授巫其实监察御史的公文发至,明贬暗褒,掌巡按郡县。
御史官职,比早前的侍御史那会子,以及这几年做的陵醴县令,低了足足整六阶,平素无奏也不得上朝,但偏偏须得奉于衙内,时刻准备接受召见。
如今帝都改设京兆,巫其实就留在京中办理告身任职,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另,许是作为弥补,巫御史的呈情得以批复,其子巫正则招入秘书省,充太史令史。
巫家回京事,迫在眉睫。
远嫁的女儿又能团聚,都城的繁华又能重新享受,主母夫人巫苏氏颇为喜滋滋;可转念一想到养女巫钟敏,一思及年前已替大儿子看好了的臻家娘子,又只觉头疼不已。
况且还有巫其实那低六阶的职位差摆着,回去以后要如何与昔日熟识的官眷们相处,也是好一件叫人为难的事情。
巫苏氏叹口气,问:“四姐儿在何处?”
下面人答:“这会子,郎君姑娘们,该是由二郎君领着,准备往街上去选腊日的物件了吧!”
腊日的口脂面药,帝王赏赐的,回去也不知道还能有没有。
主母愈加惆怅,怏怏道:“那等他们回来,叫四姐儿来我这里一趟。”
却说巫家这几个小辈,难得集体上街,说是为着腊日准备,其实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将要离开陵醴,受往日里的朋友们邀约,出门来赴宴的。
县城小,人员流动也小。几人之中,除去二郎君常在外跑,余者仨多在宅内处事,所结交熟识之人,便更多限于圈内官家儿女。
酒楼雅间里,聚着县上最高官阶的几家子弟小姐,此刻,正其乐融融围住巫家人说话。
“婷儿你这一走,不知道何时能回,那些个好吃的糕点零食,可是要吃不着了!”有人对于未来的吃食很担忧。
“巫二,京里达官显贵多,如令史这般不入流的,想来必非你所终。为兄今日借这杯酒,祝你官运亨通,一帆风顺!”有人对于巫二郎君的前程很在意。
“好难得请到你一回,我也不管你要不要回京了,好姐姐,先把答应妹妹的那画儿给赶出来吧!就上次那扇画屏,我还没捂热乎呢,又被抢了去了!”有人好不容易逮到巫四娘子,自顾说个不停。
至于巫六郎君,年纪小,与席上哥哥姐姐们谈不出些什么来,便只规规矩矩等着吃席就是,倒显安静沉稳得很。
“嘿!”包厢门开,一位白衣少年带着一位紫衣少女走进来,边走边嬉皮笑脸拱手道:“恕罪恕罪,来得晚了!”
众人齐齐看去,都笑起来。
“臻十五,”做东的施家郎君摇头叹息:“就你这般不诚不恳的模样,一看就知道,又是你姐把你找过来的吧?!”
臻十五“嘿嘿”笑,让出身后的紫衣少女来,殷勤又颇有些得意地点头:“也就我十姐冰雪聪明,找得着我,我就服她!”
那臻家十娘子压住翻白眼的欲望,淡淡瞅他一眼,便径直从他身旁走过,往众人桌前空位上坐下,正好位于巫正则对面。
钟敏识得这位臻家娘子。
那日后院里五娘子闯祸,六郎君受伤,身为客人的臻十娘,可是跟着她大嫂,就在当场。如今只看外头对巫家当日之事毫不知情,钟敏便知其姑嫂两个,不是碎嘴的人,臻家家教,亦颇有章法。
不过,识得,却并不熟悉。
盖因臻家迁来陵醴县也才将将半年,钟敏又极少外出参与聚会的缘故。
从钟敏的角度仔细瞧去,臻十娘子的侧颜比印象中的正面轮廓还更鲜明些。长长的睫毛上翘,将她的细长眉眼衬托出迷离之色,挺直的鼻梁又高又白,自带肌肤水润光亮,格外吸引眼球,使尖尖的下巴显得柔和温润许多,减轻了不少消瘦之感。
红唇轻启,臻十娘坐得好了,方才开口笑道:“既是迟了,横竖要受罚的,便不妨再请各位猜猜看,我家这个弟弟,这回又去了哪里?”
百戏坊、促织园、打球场、胡人里、乐悠堂......众人猜来猜去,得到的都是摇头。
臻十五饶有兴致地一一否认完后,盯住了还未猜过的几人——施家郎君、唐家老九、巫二郎君,以及巫四娘子。
钟敏对臻十五的风评多少知道一些,纨绔公子,贪耍好玩,不求上进,但人品还是不差的。这会子见众人将城里新新旧旧的热闹处都数了个遍也没猜准,一下子被勾起兴趣来,不由回应道:“这想来是个特别的地方,非常人所能往也。”
“巫四妹妹,臻哥儿去的,那都是些有趣的地儿,没什么你我不能往的。要我说,特别是有的,而且肯定很难找着!”唐家老九一双桃花眼蹭亮,颇有些意味不明地拉长了尾音斜睨着臻十五,对钟敏笑道:“指不定啊,是在南巷哪座小屋子里头呢……”
“唐九!”巫二郎君面色微愠,低低喊了一声,警示味十足。
唐九耸耸肩,往椅背上一靠,眼帘一耷,又恢复了先前兴致缺缺,百无聊赖的模样。
钟敏暗自好笑,这唐九她倒是熟悉的,长得面如敷粉,眉目含情,天然一段风流气质遮都遮不住,为此巫二郎君苦恼万分,回回邀之弹棋论述都得多费些脑子,竭力避免其与家中女孩儿们些碰上面。当初也是无意巧合,叫钟敏撞见他二人激辩时弊,一时兴起,加入辩局,便此相识的。
这是个言谈举止放荡不羁,内在却学富五车见解独到的人物,否则也不能为巫正则引为知己。只所谓人不可貌相,不容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