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后院，紫薇架后，槐树荫下，王铉之在尽孝。
接过儿子亲手调制的蜀中冰粉，当家夫人孙茜品上一勺，然后赞道：“果真清凉可口！”
王铉之微笑，说：“可惜儿子只弄到这么一包籽，也就调得出来两三碗，再多没有了。”
王孙氏再吃上一口，放下碗，拿绢帕抿抿嘴，柔和笑道：“已经很难得了，难为你有这个心。不过，你是怎么想起来找这个的？”
王铉之看了母亲一眼，道：“儿子也是上回送林四娘子往岭南的时候，路上遇到有船带着在卖，尝过觉得味道还不错，又能解暑，前些天热得狠了，一时想起来，这才找了去的。”
“嗯。”母亲点点头，又端起碗来，吃上一口，问：“林四娘子这就真找不着了？”
王铉之摇摇头：“这儿子就不知道了。那姑娘一下水便没了踪影，沿岸上下，太子殿下派出的人也没少找，这估摸着，多半是遭了难了。”
“可怜了！”王家夫人回忆往昔，感叹道：“林家出事之前，那小姑娘我也见过，挺通透的一个人儿，虽说年纪小了些，但日后长大了，做太子妃，也差不到哪儿去。唉……如今，这林家，可算是彻底没落了，剩下那一个小的，唔，纵使撑得下去，亦不过就是留下来血脉了罢！”
她手头上端着碗盏，兀自沉闷悲戚了一阵子，方才从鼻间呼出一口气来，转了神色，继续吃她的冰粉。
王铉之一言不发，手头折扇轻搁在石几之上，也不相劝，只敬陪着，面上一丝不耐烦都没有。
少顷，一碗冰粉见了底。
王铉之看婢女上来收走碗盏，递上团扇给母亲，便待起身告辞：“母亲且歇着，儿子那面还有些事情要做。”
“不忙。”母亲一句话止住了他的动作：“我且问你，前儿家里往陵醴送礼去，你可是私下里给换了什么物件儿？”
见王铉之反应迅速地笑起要开口，她将团扇轻轻朝着石榻一点，抢先说道：“你先坐下，听我说完。”
王铉之瞧一眼刚刚离开的石榻，犹豫道：“母亲，不过是把金镯子换成了玉的，算不得多大的事儿吧？！”
他母亲却不接他的话，只管命令着：“你先坐下，又不急这一小会儿！”
王铉之只得坐回去。
“金的换成玉的，是没什么不妥。”王家夫人轻摇团扇，徐徐说来：“可你是将东瀛使团带来的镯子给送出去，且还特意写了信，为娘少不得还是要问上一问的。”
她的笑容微微带上了促狭之意，压低声音问：“巫家四娘子，果真那般好？”
要做这么些事儿，王铉之自然有所准备，此刻既然避不开被问了，他也就从容应对，回答道：“儿子统共也就见过巫四娘子那么一回，好不好的还说不上来。不过那姑娘确实聪慧，看待问题，很有些独特之道。母亲，儿子这次，可是要找她求助的。”
“哦？！我儿这般，是为了何事为难？需要如此千里迢迢去问一个小姑娘？！”
“母亲，您是知道儿子的。”王铉之拿着还未打开的扇子，在掌心里轻敲一下，微垮了脸，无奈地说：“这半年来，能叫儿子为难的，还能有谁？”
“你的意思是—”王孙氏坐直身子，微倾过来，压低了声音，语带不满：“太子殿下又叫你做什么呢？”
王铉之安抚地对母亲笑笑，表示无碍，然后解释道：“温美人的事儿，殿下有意挽回，听闻那巫三娘子的炒菜一绝来自巫四娘子，又知道巫公与我家关系，便叫我问问看，她可还有别的新奇菜式。”
“可巫公家大娘子与三娘子，后来不都说了，当时不过是巧合，那四娘子又不是神，再聪慧，也不能时时都出新奇菜式啊！”王家夫人愈加不满，到底有些恼了：“太子殿下叫你去问，白搭了对镯子不说，回信要做不出来，只怕又要怪你！”
“真没有，也是没法子的事。”王铉之摊开手：“横竖儿子现在军中，殿下怪罪，顶多了，到时候寻些由头不往东宫去就行了！”
母亲依旧忧心忡忡：“太子殿下自出事之后，沉默许多，连你父亲都说是看不那么明白的了，你可不能太大意！”
王铉之“刷”一下摇开折扇，故作姿态地扇上几下，无赖样子十足：“好歹还有上头两位嫂嫂镇着，我就是明着躲了，能奈我何？！”
“再者说了，这些都是小事，儿子自有分寸的。母亲，您尽管放宽心！”
月余，巫家遣人送了回礼上来，但巫四娘子却是无信给王铉之。王铉之于是拍拍衣袍，往东宫复命一趟，随后大半月，果真再不去见太子了。
而太子呢，虽然没能得到新菜式，但却不知从哪里得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小西施送给温美人。此事便罢。
“你说的不假。”王孙氏再一次见到自家三郎君的时候，笑着赞许说：“巫四娘子的确聪慧，知晓分寸。这没有便是没有，不回信，不落把柄，也不攀高枝儿，是个好姑娘！”
“巫公有福气。”王铉之亦微笑着，附和道。
其实他心里呕得要命。
自己一番又是送礼又是送信的，忙活半天，四娘子礼是收了，信是读了，却连半个字也舍不得回上一个，谢都不道一声，可真正儿无情无意！倒显得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好没意思！
复又想到自己信上曾嘱她加倍小心谨慎的话来，一时又感到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气都不知道该朝哪里发。
已然寒凉的深夜里，四娘子用清清冽冽嗓音述说“太子非我良人”之时的情景，突然浮现在眼前，王铉之忆起她毫不犹豫跳下水中的那一刻，心里头，突然产生了一丝没来由的念头。
四娘子这个人，上好的贡品享着不见局促，宫外简朴的日子过着亦未见有不妥，王铉之想：人以花喻，四娘子富贵可比牡丹，贫贱可如野菊，真要计较，漫山遍野的杜鹃或许更为合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