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晗的眸中闪过一丝哀伤，想说出口的话终究还是消散在那幽幽的叹息中。
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大概每个人都会这样矫情吧，失去之前总想着分离，分离之后却又想着团圆。总是忽略手里最珍贵的事物，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只希望如果未来自己先走一步，萧萧还可以像如今这样笑得肆无忌惮，活得开心自在。
虽然喝了安神助眠的药，可裴子晗依旧毫无睡意。因为害怕吵到隔壁耳房守夜的萧萧，裴子晗格外小心的从帷幔里探出头来，清冷的月色毫无遮掩的照在靠窗的桌子上，带着一丝神秘的召唤。
裴子晗蹑手蹑脚的走下床去，拿起桌上尚未干涸的笔墨，开始给萧萧写信。
她不知道这封信会不会被看到，也不知道会不会让萧萧在以后的日子里渐渐遗忘。
她只知道，此时此刻，她只想好好的和萧萧讲一讲这么些年她心里的话。
她不想像母亲一样，这么些年竟一点只言片语也不肯留下。只留她一个人，猜着母亲的心思活了这么多年。
提笔的时候，她的眼前浮现出萧萧那略带婴儿肥的笑容。
“萧萧，你可知我为什么会给你取这个名字？想来奶娘是同你讲过的。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也终有一日要分别，只希望你可以笑着告别。
“世上的路有千百条，有人爱走阳关道，有人偏要走独木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能走的路，也有自己心里的小故事。
“萧萧，别管别人怎么想，做你自己就好了。因为做别人眼中的自己太累了。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吧。”
萧萧和菁菁对于裴子晗来说到底是不一样的，菁菁于她而言是长姐，是这世上最温暖最坚实的后盾，而萧萧，则是那个需要她保护的小妹妹。
那个灿烂明媚耀眼的笑容，让人真的不忍心有一点玷污。所以，她才会在自己想说知己话的时候，毫不犹豫的推开萧萧。
因为她的世界太过糟糕太过黑暗，她不忍也不想就这样颠覆一个小孩子对这个世界所有的美好幻想。
黑暗是她生活的主色调，但萧萧的不是。
她的路还很长。
每每看到萧萧站在自家母亲旁边聊天说话的时候，裴子晗的目光总会有意无意的瞥向那里，目光中透露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羡慕。
她甚至自私的想，若是她的母亲还在身旁，哪怕只是什么话都不说的躺在病榻上看着她，她大概也是愿意的。
可是天不遂人愿，她的母亲，早在她五岁那年的瓢泼雨夜里，就撒手人寰了。
裴子晗有些悲伤的抬起头来，窗户纸上仍旧是清明一片的月光，却怎么也看不到“呼作白玉盘”的月亮。
小的时候总以为所谓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都是李白信口胡编的，每次当她立在窗前想抬头看月亮都只能看到米白的窗户纸时，她总是愤愤的抱怨说诗仙骗人。而这个时候母亲就会在她身后轻拍她的脑袋，笑她呆傻。
“这个床啊，自然是说院落里井上的围栏啊。”
然后母亲把她轻柔的搂在怀里说：“只要我们子晗好好吃饭好好吃药，总有一天子晗也可以站在院子里仰头看没有窗户纸阻挡的月亮，写一首绝唱千古的诗。”
她记得，她一直都记得。
所以她总是很努力的吃饭，哪怕明明没有胃口，哪怕饭菜里的那些油水会在她的胃里翻山倒海几个时辰不肯消化，她都会很努力的吃下去。
所以她会疯狂的读书，甚至打着体弱不宜女红的幌子，疯狂的把自己埋在书堆里，不分黑白的看着写着，甚至还要做些批注。
就连裴子轩科考的书她也全都看过，包括外公这些年打着各种名义给她送来的医书她也都一一看过。
只是为了防止外公这口气就这样松下去一病不起，她总是明里暗里对外公表达她不喜欢看医书的想法。
她不想再承受一次分别。
她总是私心里想，也许这样，外公就会无可奈何的照顾自己一辈子，就这样一直守在自己的身旁，端着药碗捧着医书养着自己就这样走完这一生。
可最后，外公还是离开了，带着对她一万分的舍不得和那句“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的无奈，走过了那座奈何桥。
一碗孟婆汤下肚，从此前尘往事烟消云散。只余她一个人孤零零留在这世上，反复的承受着这些生离死别。
故去的人依然年轻，活着的人却早已斑驳的仿若老人。
裴子晗的目光划过不远处悄声滴答的更漏，定格在墙上母亲的画像上。
这十年来，无论她如何变，在哪里干了什么，画中人的样子始终都是一样，甚至连灰尘都不愿意光临一下这幅画，竟连母亲手里的白手绢也都和曾经一样，白得令人瞩目。
以至于有段时间她真的愿意相信，母亲始终都是在的。就在她的不远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保佑着她平平安安。
只不过她们母女二人阴阳相隔，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地下，但她始终愿意相信，那种互相的牵挂是永生永世的。以至于那段时间她的心中一直有一种力量，一种精神，让她常常会听到母亲在哼家里的小调，母亲的喜怒哀乐，那些表情都历历在目。
她都记得，她舍不得忘。
她还没有写下那旷世的诗句，还没有去井上围栏旁看月亮，还没有读完这天下所有的书，还没有实现母亲当年的诺言，她怎么敢忘！
更漏滴答的声音突然间闯入她的耳朵，让她刹那间清醒了意识。这才发现自己的笔尖不知何时已经停留在纸上多时，低头看去，只见那张她写给萧萧的信上开了一朵努力绽放的墨梅，含苞待放却没有像样的花瓣和花蕊，只是空有其表的绽放在本不该绽放的位置，白白遮住了裴子晗那一片殷切而悲伤的心意。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既然如此，不如就这样笑着告别吧。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可老天到底是连这样告别的机会都不给她，她略微无奈的叹了口气，将纸张被攒成一团之后，将它丢弃在纸篓里。
正准备起身上床休息的时候，听到有人在不远处打更：“三更天！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不知是不是她先入为主，还是睡意惺忪间的模糊意识，她仿佛看到了窗户纸那边有阳光回暖，有鸡鸣犬吠，一片生机盎然。
天，就要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