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驶在无垠迷雾之上的陈旧电车，不断发出嗡嗡嗡的鸣叫声，长长的灯柱一直照到雾气的深处，看不到尽头，车身与轨道摩擦迸射出火花。
一脸忐忑的袁夕，扯了扯上衣的下摆，在杨暗年玩味的眼神中感到坐立不安，只能挑了一个正对着杨暗年的位置坐下，座位冰冷而生硬，车身行驶的并不颠簸，两人都时而会不由自主地随着电车的震颤而身体摇摆。
“那个……您是叫杨暗年吧，我们认识吗？为什么您会给我如此熟悉的感觉？”一直保持这种尴尬的沉默确实让袁夕感到尤其不舒服，她终于按捺不住，试着主动搭话。
“我和你的父母是故交，在很久以前的某日，我也曾同你见过面，当然——那个时候你还是在襁褓中的婴儿。”杨暗年明明看外貌不过二十几岁的样子，可是谈论起一些事的姿态却像是饱经世事的老者一般沧桑。
“您口中认识的父母，是这具身体的父母，还是过去另一个袁夕的父母？”
“过去的袁夕，那具肉身只是一种为了保护你而被创造出来的伪装，你现在的身体才是你真正的本体，自始至终，你们的父母都是袁铭和冯星语，不论你愿不愿意的相信，其实你的父母一直在以他们的方式守护你。”
“守护我？通过将我丢在孤儿院，从小到大没有同我说过一句话，对我没有展现过哪怕一次关心，他们就是这样守护我的？”袁夕冷笑。
“至少你没有突然被四元体抓住，没有被灵界的怪异吞噬，没有被异教的狂信徒给祭献。这对于拥有袁家的血脉的你来说，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事了。”杨暗年有些感伤地说，“至今你所经历的一切，仅仅是在你的父亲去世不到一个星期之后发生的，你的父母一直不惜一切代价在你和灵界之间建立一堵墙，他们渴望你能彻底远离上一代的纠葛纷争，真正作为一个幸福而无知的普通人生存下去。”
“哪怕到死我甚至连自己的父母都未曾见过一面？这样的人生能称之为幸福的吗？”
“相信我，这样的人生比你接下来即将面临的人生要幸福一百倍。事实已经向我们证明了，你的父母献出生命的努力是徒劳的，他们并没有让你永远远离真实世界的能力。现在的你不得不开始面对你的父母过去所尝试掩藏的东西。所以我出现在了你的面前。”
“你的话我听不懂。”袁夕有些痛苦地捂着脑袋，她觉得自己无法理解这个名为杨暗年的男人。
“在这几天的时间里，相信你的亲身经历已经能让你相信一个事实——在我们所生活的表层世界之下，还存在很多隐藏的维度被称作灵界，这些未知的领域存在着很多超出常理和想象的怪异之物，这些怪异的美丽和邪恶，袁夕你都曾用你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亲眼见证过。”
“为什么我能看到那些不正常的东西？为什么我能接触那个世界？为什么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怪事发生在我的身边？”
“因为你是袁家至今存活于世的唯一继承人，你的体内，流淌着月隐袁家最纯粹的源之血。源之血对于任何同灵界相关的生物都有着莫大的吸引力，目前你所经历的一切怪事——肉身的转换、在两个世界之间穿梭、被异界生物追杀，都与你的血脉脱不了干系。”
“我的血，到底有什么奇妙之处？”袁夕在过去的生活中从未感觉到自己的身上存在任何特异之处啊。
“你的体内流淌着神明的死血。”
“开什么玩笑——”袁夕的笑声刚刚出口就被突兀的颠簸打断，她不安地抓住一旁的扶手，惊恐地看着四周变幻的景象，所见所闻令她一时失神……
不知不觉，飞驰的电车已经驶出了迷雾之外，现在，闪烁着银光的轨道，竟然悬浮在半空的云端，四周是一望无际的云海，赤金色的太阳闪耀在天边，将万事万物都镀上一层迷离的金色，杨暗年的身影也被淡金色的阳关晕染得像是宗教镶嵌画中的圣人。
可是尤其违和的是，那闪烁的金色大日深处，蠕动的却是深不可测的黑暗，让人觉得那似乎并非是一轮太阳，而是无底的深渊。
“我亲爱的袁夕，难道你觉得在这样的世界里，存在着神，是一件不可理解的事吗？”杨暗年双手摊开，笑得从容倦怠。
“我们现在究竟置身何处，这辆车，为什么能在天上行驶？”袁夕现在的脑内已经不存在任何概念上的常识了，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难以理解，过去的世界观在这短短数天之内已经被彻底击垮。
“我们正置身灵界和现实之间的边缘领域，根据研究人员的习惯，我们将这片领域称之为生成界，生成界，顾名思义，永远都在生长中的世界，随着灵界对现实侵蚀的不断扩大，这片领域只会变得越来越广袤。”
“灵界……正在生长，为什么会生长？”袁夕疑惑地问。
“因为维系灵界和现实之间平衡的那个家族，袁家的成员，时至今日，仅剩你一人存活了，如果你不能站出来承担责任，那么迟早有一天，现实会被失控的灵界彻底吞噬……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一切人世的常理都会被颠覆。袁曦，或许某一天整个世界都会需要你去拯救。”
“可是那与我有何关系？你想要让我去承担什么责任？”袁夕毫不掩饰她声音中的抗拒，“拯救世界？这种蠢事，凭什么要我这样的人去做？”
“我理解你，袁曦，这样的责任交给你这样的孩子，实在是太过于沉重了。可是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了，那么这就是你的宿命，任凭你如何去逃避，你的宿命都会将你抓住的。”杨暗年虽然是在看着袁夕，可是袁夕觉得他那双深黑的眼瞳变得异常遥远和空洞，他像是在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请别说笑了，杨先生，天塌下来永远会有高个子顶着的。我觉得你这种装模作样的家伙，比我更适合去拯救世界。”袁夕发出清脆悦耳的嗤笑声，心不在焉、不屑一顾。
就在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尤其古怪时，电车的轨道终于朝云朵之下蔓延开来，袁夕能透过车窗，看到下方那林立的金属森林，庞大森严的城市，车水马龙的光影，以及在阳光中不断朝上蒸腾的雾气。
呜呜鸣叫的电车，咚的一声从天而降，稳稳地落地，穿梭在人群和车流之中，如此庞大而怪异的车身，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是没有实体的虚像，能直接从人和汽车穿过去，虽然袁夕和杨暗年能看到城市的光景，但是这座城市却无法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终于到了呢，袁曦小姐，”杨暗年若无其事地打了个哈欠，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袁夕对他的反感和敌意，“您这场归乡之旅的目的地，万灵汇聚之地，名为临杨的城市。”
“我们究竟要去哪里？”袁夕没好气地问。
“我将要带您回家啊，作为您父亲遗愿的执行者，我会确保您继承您父亲的宅邸和财产，接下来我们会前往临杨市显圣区陆欣大道的131号，那座独栋老公寓的518房间。袁曦小姐，哪怕您的思维再混乱，意识再模糊，记忆再丢失，您都不可能忘记这个地方吧？”
发出凄厉的拖长叫声的电车，一直朝前行进再行进，轨道延伸再延伸，贯穿一条又一条陌生的街区，速度越来越快，甚至将光和影都甩在脑后。
然后袁夕终于看到了，那座似曾相识的楼房，犹如一方肃穆的墓碑，静默地伫立在一条狭长街道的尽头，约莫十几层高，每一方窗户都像一只冷漠的眼睛，就这样注视着袁夕和杨暗年乘坐的电车一直停到楼房之前，袁夕看到楼房的顶端，交错的天线网格之上，站着一排雪白的鸽子，优雅地用嘴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独栋公寓楼前方的小花园的中央，屹立着一尊天使铜像，四翼的天使表情痛苦而悲悯，怀中抱着哭泣的婴儿从天而降，头顶荆棘冠，赤着的双脚之中左脚的脚尖轻点大地，天使似乎正要将婴儿递给某人，婴儿却正发出哭嚎，将纤瘦的手指伸向天使像是在求主救赎。
袁夕的心砰砰直跳，杨暗年确实没有说错，她永远都不可能忘记这个地方。
袁夕觉得，她的宿命和她的记忆，都在这个地方静静地等候着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