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入夜风起,路上早已空荡,零星几个挑夫跨步疾走,出了云榭楼,几人皆感寒凉,赫云城披上奴才奉上的狐裘匆匆告别,三皇子赫云轩看着倒在落音肩头的赫云铮一声哂笑,眼光又落到脸色微红的娇艳上,室内的暖色在她脸上尚未散尽,依旧如粉腮敷面,精致美艳,良久也未撤下脸面,直勾勾地盯着。
落音努力地扶着身边的赫云铮站稳脚跟,装作无视那一团直白的目光。
“三皇子,落音先告退了。”
还未等得及赫云轩的回应,落音便扬声唤来守备的车夫过来,“王爷,站好了,别睡得沉,受凉了!”
其声色细腻温婉赫云轩更是痴迷,车夫接过赫云铮,落音如释重负,捶打着肩膀委身拜别,阶梯一层一层终于拉长了距离。
“落音姑娘,本皇子可还能再见你?”
落音惊住,迟疑一瞬欠身施礼,“奴家已是靖安王的人,皇子贵胄,落音谢三皇子厚爱!”
垂帘放下,赫云铮睁眼冷颜坐定,全无醉色,落音上车,脸色已经是有些苍白,拂门的手指泛着微紫的青色,入座亦无惊异。
“何时知道本王是装演的?”
“王爷恕罪!”
落音自行请罪,却并未明说何处露绽,耳边尽是呼啸的狂风,钻进窗口灌进她的颈项浑身清冷,不自觉地捏紧袖口瑟缩起来。
“今夜深迟,明日再回园子吧!”
马车停在靖安王府门口,赫呈急匆匆地迎出来,一见落音跟在赫云铮身后着实好大的惊吓,不过还是恭恭敬敬地作礼迎接,入了雍和门,落音便随着赫呈一路跟走。
“小呈,你去把碧落阁收拾出来,”赫云铮一脸冷峻,“你跟本王过来!”
穿过钟楼绕道凌空飞廊,他的书房在**殿后的万福阁里,初入府邸,又是深夜,落音不免有些混乱。
阁室不大,进门的暖气立即席卷周身,褪了一身的寒气,落音恭敬地站着,垂眸不看端坐青云红木案前的赫云铮,碳炉的罩孔里一片通红,她不自觉地又往暖和地靠了靠,缎碧被映得成了金红色,在旁人看来又是另一番感觉。
“你可知今夜过后会如何?”
“是。”
这是自然明了的,名震天下的靖安王宠爱芸香院的姑娘已经是城中流言鼎沸,过府留夜怕是之后不得安生,烟花之地本就口舌杂乱,关系皇室贵胄,岂是轻易说开的。
“本王是想询你一声,若是不愿,本王即刻送你回园子里。”
良久,落音没有回答,依旧垂眸。
“你可是惧怕本王?”
适才忆起,自赫云铮出入芸香院半月以来,他们之间的谈话确实是屈指可数的几句,而且尽是礼数之言,仅是今日梳了精致的妆发,身上有一股浅淡的兰香,他也是方才靠近才闻到。
“来人,备车......”
未及话音落下,落音裙角落地,人已经倾身跪在赫云铮的脚下,“王爷是想救落音!”
“本王不是什么好人,这一次本王便做个顺水人情,离了芸香院这之间你自然是要受点委屈,不愿便把你送回去,桥归桥,路是路。”
“落音不敢拖累王爷。”
“你只要跟着,其他的,一切有本王在!”
胸腔里的声音铿锵有力,却给予了地上的女子莫名的心安,赫云铮扶起落音,脸色冷淡如初,不一会儿,赫呈已经过来复命,领着落音往碧落阁方向去。
路上沿着廊道曲曲折折,借着微弱的灯光落音隐约看到一片荒芜的空地,脚下不时踩得声音细细簌簌。
“小公子,王爷府上这一处是什么地方?”
赫呈第一次同落音单独相处,被这突兀地一问心口似是撞击了一次,一口气堵住喉咙不敢出声。
“小公子?”
落音快步上前,扯了一下赫呈的衣摆,有多叫了两声。
“回姐姐.....的话,这......里原是,花园,只是自......王爷去了瑶海无人打理便荒了。”
一听赫呈磕磕绊绊地说话,落音以为是自己声色高扬吓住了他,便低了一层嗓音,“哦,是这样啊。”
从未与女子这样亲近说话,暗地里赫呈的头一直是垂着,站在碧落阁门口,落音恭敬地委身朝赫呈道谢。
“姐姐不嫌弃,以后也唤我......小呈吧,王爷能带你回来,那便是一家人。”
一家人三个字让落音顿时感觉陌生又亲切,似乎已经是很久远的时光,逆着烛光里的少年一脸的羞涩。
“好,小呈。”
碧落阁里的雕梁画柱都是异常精致细美,落音的脚踩在五彩什锦棉毯上没有声音,一切都是安安静静,烛火旺盛,在灯罩里影影绰绰,女子闺房,一应俱全。
“你一个人收拾?”
“自然不是,毕竟不是女子,是西厢的侍妾王媚小姐布置,我就打打下手。”
“侍妾?”
落音自然是明白,像靖安王这样没有娶妻的肯定有几个侍妾随侍的,皇族宗亲不皆是如此,可面前的少年又显得惊慌。
“姐姐,是不是我说的太多,惹你不高兴了。”
落音一声轻笑,摇摇头,“没有。”
子时已过,赫呈匆忙地守在偏门,这一回他总算知道许凌风的那一撮胡子不是沧桑,提着灯笼在巷道里转了两圈才放心跟在许凌风脚后关了偏门。
远远看去,万福阁的光晕微微发红,才近了些,许凌风便觉到暖意,一叩三响,已是恭候多时。
夜里多了一身黑绒披风,风渐渐狂燥了。
“太子应该已经见过你了吧!”
“嗯,奉为上宾,感恩戴德,毕竟这个疤,很深呐!”
赫云铮嘴角微微咧开,眼眸里是得逞的快意。
“他果然对你是心悦臣服了。”
手指上的紫毫行云快意,赫云铮眉眼含笑,“还有一件事!”
“坊间说你近日流连芸香院,可是落音姑娘?”
他便笑得更欢了,许凌风与他的默契不知何时便是如此。
“寻个好日子,总得有个身份塞上那几张狗嘴!”
眼底散露的凶光消逝在赫云铮狡黠的笑里,“明日,我亲自带她去学士府,你事先叮嘱好大玉姐姐。”
“八郎可做好准备了?”
“路是要一点点走出来的!”
许凌风隐隐心生不忍,不该让闭云铮遇上落音,芸香院的禁锢脱离了,靖安王府依旧不会是她的安身之所,想至此不禁怜惜她来。漠北的习俗一生只许一双人就是为了两人之间的感情贞洁无瑕,许凌风深知与大玉之间的不容易,而落音是红尘之中一枚不可求遇的知己,他们曾听琴对弈,春雨落花,而他亦深知不是因为爱,那是志趣相投而已。
“事后便放她走,过个安稳的余生。”
“那时任她去留本王都可以!”
赫云铮如何不知道,岸芷阁里的案桌上文房四宝,透白的宣纸上字字句句皆是那句,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行走笔迹尽是他的影子。
“你也算是对得起她这一份心了,毕竟到那时她也不是什么芸香院的姑娘了。”
中宫玉昆殿
东窗终于事发,纸包不住火。
一地的散乱,跪地的赫云铮一身湿漉,天帝已经是气急攻心,王后金氏不停地拍抚他的胸口,嘴里不停地念着莫气,愈是如此天帝的怒气愈是高涨,不过一刻,诸位皇子皆已经赶赴玉昆殿,眼见如此场景竟无人敢出声。
“你以为许凌风认她做妹妹了就能抬高她的身价了,你是想丢了朕的脸,天家的颜面!”
“儿臣是随心而定,若不是有过人之处,许夫子亦是不会与之结交。”
赫云铮不肯退让,与天帝之间的形势迅速僵化,太子赫云城佯装帮说,作势便要上前理说一番,不想被赫云轩抢先一步。
“老三?”
“父王,那姑娘虽是青楼女子,但是颇有才情,且清倌儿都是卖艺为生,以夫子之妹告天下,应该也无大碍吧。”
赫云轩这一说并未消解天帝的气愤,随即又想到了什么,退身让赫云枫去找许凌风过来。
天帝大火,对于众人心中皆已洞明,作为君王他不是在为自己的孩子钟情于一个烟花女子而怒火,而是在愤怒身为皇家子弟的赫云铮竟然因一个风尘女子的缘故令民间对皇室议论纷纷,于天帝而言这是毫无颜面。他哪里不知能令许夫子看重的女子自然不是泛泛之辈,可是天家声誉大如天,偌大的宫殿再无人敢多说一句。
“赫云铮,你给我到太极殿外跪着,谁也不准替他求情,冻死他,熬死他,朕不可能让你娶那个风尘女子,不可能!”
天帝拂袖而去,亦未用过午膳,连随从都遣退回去,一个人沿着九曲长廊悠悠地散着,另一头,赫云铮已经出了宫殿,白玉石堆砌的地板在冬天里格外冰寒刺骨,风吹凛冽他便硬忍着,咬牙强忍。
许凌风刚入祈福门,远远便看到跪在寒风萧瑟之中的铮铮铁骨,眉头紧蹙,还是折往廊道,御书阁的炭火正刚刚送到。
天帝知道这一声门开是什么人,靠在短榻上默不作声,,手指不停地翻阅着手里昏黄的纸页。
“陛下,那是玉容王妃最喜欢的《云纪海志》。”
许凌风能猜得到,天帝如此便是在思念早逝的玉容王妃,亦是曾经皇城里唯一一个平民王妃,如今没有出身平民的女子进宫了,自她死后,天帝不许平民选秀,所有宫妃皆是出自士族官宦。
“你是想害死朕,害死朕的铮儿吗?那女子有何过人之处,叫他神魂颠倒,一想到此般,朕都想宰了你!”
“陛下恕罪,臣也从未想过王爷会与落音妹妹倾慕心意,”许凌风屈膝跪地,一声地咚,“妹妹精通诗书琴画,相貌脱俗本就不比一般烟花女子,才情俱佳,臣念及她可怜境遇便义结金兰,哪知竟给她带来如此大祸!”
天帝气急稔扔了许凌风一头杂书,“你倒是胡诌,与天家男儿怎么成了大祸?”
“陛下不是大怒吗?”
“可跪着的是朕的孩儿!”
许凌风听天帝的话锋稍稍委婉,依着习性便是要晓之以理。
“陛下,其实这王爷娶妻并非是难事,眼下百姓之间心之所向,且王爷手握一半的兵权,难道还有比此女子还要好的选择吗?陛下难道真心想许个官家仕女?”
天帝自是明白许凌风这一番话的意义,作为君王,他从来都是心中已有磅礴,询问,采纳,不过是想借他人之口来达自己的目的,这便是谋臣存在的意义,哪有什么天家脸面,能稳住权势,中央集权才是最根本的。
“何况,陛下令王爷娶了心目之人,有情人成了眷属,他自会感激涕零,对陛下只会更是马首是瞻,这跟兵权收归毫无差别,靖安王没有靠山,便只有陛下是他的仰仗。”
“你个老狐狸!”
许凌风嬉笑着起身,天帝心口快活从短榻上滑了下来,手上的汤婆子早已经温和下去,“那陛下,靖安王接下来如何?”
“他既然情根深种,就让他跪着,明日让你那个义妹进宫给朕看看,是个何许女子,连你都尽说好话。”
“陛下说笑,臣可是一直都是为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
出了御书阁,许凌风抬眼瞧了瞧头上苍白的颜色,又朝着太极殿方向看了看,面露担忧。
“陛下,快要下雪了!”
“下雪好啊,瑞雪兆丰年。”
天帝取过许凌风手上的汤婆子,“走吧!”
“欸!”
果真不到暮色,天上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点点雪子,冷风骤降,雪子又渐渐飘成小片,又渐渐成了大片,似是一片片羽毛,轻盈,冰清,玉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