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以中原之礼,赫云峥假借蓝月国月灵公主之名在原州城里的设了一座府宅,册封大典是在众所周知的五月十六,辛砚的动作已经伸到了皇城脚下,公主府也跟着埋下了暗卫,却一直是平静如水。
“离册封只有五天了。”
月灵被召唤过来,赫云峥正撒了一手的鱼食,水潭里捡起一堆的水花,乱糟糟。
“陛下,我也想着去公主府,毕竟,这场局要演的圆满。”
“朕倒是没想到你能这么配合。”
赫云峥拍散手上的污渍,嘴角冷冽,身上的深衣露出金红的内衬,万字服边更加森严,宽袖甩开带起一阵疾风,那味道似有似无,“公主不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即便是如此,我有选择的余地吗?”
“朕想不通,蓝月内乱公主就愿意当天元的王后?”
月灵站定,眼前出现了辛都的托付,那是一个国,一个拥有万千子民的国,生灵涂炭不该是蓝月的结局,“蓝月国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担负,只要蓝月子民平安,这便是我作为公主活在这世上的使命。”
蓝月国公主与大将军私奔是公开的秘密,赫云峥思及此眼眸泛起了涟漪,“朕让朕的亲身侍卫守公主府。”
月灵委身,眼底里透着冰凉。
连月坤都不再是月灵能依赖的人了。
公主府在街头最显眼的气派,月灵安然地坐在华丽的马车里,飞檐上的铜铃随着车子的颠簸不停地混乱者声响,手边的靠枕上绣满了花鸟。
“公主殿下,到了!”
许凌风和赫呈端正着身子立在府门前,这是第一回见到两人对自己这般尊敬,月灵心里窃笑,守卫并没有那样森严,而公主的出境却是大张旗鼓,月灵似乎心里清明了许多,扬着下巴提起裙摆招摇过市。
“蓝月国的使队已经过了姑玉山,陛下让公主心里要有万全准备。”
许凌风小心地跟在身后,月灵也没有回应他,倒是赫呈更稳重许多,不说话一路跟着。
“小......”月灵启口又想到了什么,正身对着赫呈轻笑,“赫统领,这暗卫隐蔽,门口的守卫也要紧一点,陛下的局要真。”
暗卫?
赫呈小心地瞥了一眼月灵身后的许凌风,应了一声,“是!”
暗卫只有赫云峥和赫呈,许凌风知晓,指派也是必须经由赫云峥之手,今日却从他国公主之口不免引人诧异,许凌风轻拍了一下赫呈的肩膀,才停住了跟随的脚步,月灵一个人往府门深处过去,拖曳的长摆拉长了她的身影。
“赫统领,是不是有点意思说不出来?”
是啊,她明明生的是异域面貌,灰蓝瞳孔,不一样的容颜。
“突然想进宫去看看顺音太子和安落公主。”
赫呈轻笑着摇头,“两个孩子长得太像姐姐了。”
许凌风没说话,仰头只是看着天上西边的云,那是极乐吧。
夏夜的星辰银河总是让世人想着悠远长情的牛郎织女,月灵靠在青叶靠上,清风过处,身边的竹林里细细簌簌的声响,竟也不觉得燥热了。
四方庭院,倒映的是前堂烛灯的光晕,夜的深了拉长了院子里所有的影子,黑墙上影影绰绰,参差不齐。
月灵微微迷蒙了眼睛,果真是到了夏季,人都要慵懒一些吧。
耳边有砖瓦的碰撞,极细小却清晰。
“公主殿下,夜凉了,往屋里去吧!”
宫婢跪在竹靠边,不及月灵的回应,院外已经传来了冰凉的击打声,是兵器的碰撞。
“果然来了!”
五月十四,月未圆,还缺了一角。
宫婢胆颤地扶起月灵,庭院里的朱漆门没有一点响动,一炷香里,四下已经安静了下来。
“随我看看去!”
才出了围墙,那宫婢就已经吓得逃了回去,月灵冷眼,地上已经只剩下还冒着热气的血腥,赫呈一见月灵忙跪地拜见被拒绝,侍卫清理得迅速,角落里闪过一瞬银光,月灵提起衣摆细细探了一番,丑时已至。
“赫呈将军,可有活口?”
“回公主,尚有一人还有一口气。”
月灵点头,袖子里的手指紧紧地拘在一起,直到手心里被磕得生疼。
院子里的竹靠还在,薄毯已经被整叠工整,袅娜的檀香在黑夜里缠绕得清明,烟白的纹路一点点地淡去。
终是没有睡着,月灵睁着眼盯着头顶的黑夜渐渐变亮,直到干涩渗出酸水来,那个逃跑的宫婢便跟着在脚边跪了一夜。
“罢了罢了,你且去吧。”
月灵坐起身来,宫婢意欲搀扶,只是自己的腿脚都不太稳当,她摆摆手,“我自己来!”
夏天的清凉也就清晨里的一瞬罢了,头发被清风带拂耳畔,月灵便撤了腰绳将头发悉数绑在了身后,倒也简单舒爽不少,云霞未见天上已经染了通红,一声声蝉鸣已经渐渐躁动起来了。
“公主,许相来了!”
月灵看了看天色,身上一身藕粉的纱衣裙襦从昨夜就没有换过,即便是没杀人,总觉得这衣裳上面有那些人的血味。
离开后庭院,赶去时月灵正见着许凌风来回踱步,“许夫子来了,月灵是有失远迎呀!”
一见月灵此等装扮许凌风连连回避视线,“公主自重,自古女子须结发见人,有失礼法。”
“夫子可自在些,毕竟也是见过世面的,那芸香院的姑娘该是更肤如凝脂的,”月灵眉眼轻佻,“不知你家大玉夫人家教还是森严?”
许凌风怒目,“下臣也不过是传个话,昨夜之人一口咬定是辛砚的命令,赫呈将军想托我来请示公主接下来的动作。”
月灵凝眉,不过一夜就已经承认了罪状,连一次屈打成招都没有,心里不敢多想,任由许凌风甩袖负气离开。
翌日淫雨霏霏,赫云峥独自撑了一把青伞沿着水塘的蜿蜒踱步,这一次手上没有鱼食,月灵在赫呈的引领下寻到他,还有三天就是封后大典,很多事情似乎并没有像面前这样简单。
“陛下,我要借兵。”
闻声,赫云峥一脸的风轻云淡,月灵借兵就是想直接夺权的意图,只不过作为天元的皇帝岂是说借就给的,买卖不能吃亏,“好啊!”
赫呈躬身隐退,四下无人,月灵惊愕地盯住面前熟悉的容颜,“陛下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不仅给你兵马,还会派你大将。”
月灵心口一紧,冷颜启口,“你有条件!”
赫云峥轻笑上前,青伞的流苏在月灵的脑后晃荡,距离那么近,“封后结束,方可出兵,以天元的名义。”
月灵并不意外,封后,蓝月国便是天元的附属,她是王后,天元岂会有不保之理,只是天元的名义就预示着将来蓝月国便是天元的臣民,如果他日月灵与赫云峥之间有了一步差池,她身后的一个国家都会连累......
“月灵敢只身和亲就一定会答应做天元的王后,只是......”
赫云峥倾身,笑得邪魅,“公主还觉得自己有资格提条件?”
近在咫尺的呼吸瞬间被转身的冰凉冻结,月灵语塞,难以言说,如鲠在喉。
这样,她不就又回到他身边了吗?
三日圣天嫁女,公主府的红毯直逼中宫未央宫,八角彩羽扇奉在月灵的鼻息前透着香气,铜镜前的女子窈窕身姿,黑金长袍拖曳,里间的红衣格外惹人眼睛,这便是王后册封的模样了。月灵灰蓝的眼珠子紧紧地盯着镜子里的女子,上一世的模样竟已经有些远去,那个马上身影已是回不去的往昔。
吉时已到,入宫,封门。
长裙拖地,月灵的彩羽扇只有正面不及,看热闹的百姓纷纷赞叹蓝月公主的美艳,不免唏嘘,时光已逝,斯人往矣。
未央宫地处太极宫后,中宫之心,每一件都是极致珍贵的稀世珍宝。天地香堂,黄烟袅袅,宫婢利落地排放好红金蒲团,在赫呈的守护下,王后印章和册宝进了未央宫的宫门。
朕惟乾坤德和,内外治成,典礼于斯而备,教化所由以兴。咨尔蓝月国辛氏月灵,乃一国公主之姿,贞静持躬,应正母仪于万国,以册宝立尔为天元王后,其尚宏资孝养,克赞恭勤。茂本支奕叶之休,佐宗庙维馨之祀。
月灵跪地纹丝不动,身后陪伴的教养嬷嬷显得有些多余。
王后亲奉册宝入宫室,众人依旧匍匐脚下,御前圣轿落地,赫云峥一身黑金龙袍款步而来,月灵以皇后之姿行了今日第一个大礼。
天色将晚,未央宫越来越明亮,金鹤衔灯,红烛似是落泪,滴滴凝结。
空旷的宫室,紧闭的宫门跳跃着闷热,窗里依稀能看到模糊的烟花光亮,那些热闹与她隔了好远。
“有人吗?”
一声稚嫩的声响打破了未央宫里的平静,小小的身影穿过宫柱的红纱,圆圆的身子似是滚动起来,由远到近,“嘘,别告诉他我在这里。”
月灵疑惑着,外间的门已经被用力的推开了,碰撞的声响似乎并不是力气很大的人,另一个略微壮实一点的身影在众人的簇拥下闯了过来,月灵一头雾水,宫婢们嘴里个个都是念叨着祖宗,“他是何人?”
“回娘娘,这是顺音太子,太子说看到安落公主往咱们这边宫里来,硬是要进来寻。”
顺音.......那么,刚才的女娃娃就是安落。
月灵激动,手指无处安放,慌张地退了宫婢,“你们......出去守着。”
眼睛噙满了温热,月灵一定感觉不出自己的颤抖里小心翼翼。
顺音不停地探寻妹妹的藏身之处,一会儿趴着一会跳起,脸上早就已经气喘吁吁红了脸蛋,歪过头瞥了一眼正专注着自己的月灵,“你是谁?”
“我......我是你......”脱口而出的渴望硬生生被压抑回去了,“王后。”
顺安立即站直,整了整衣衫,两只肉肉的小手交叠额前,对月灵行了隆重的君家跪拜之礼。
“不知王后可看见了儿臣的妹妹,她刚刚跑了过来。”
不过三岁模样,顺音的行为举止之间充满了严谨和谨慎,全然没有孩童的稚气,月灵小心而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孩子,心口的激动匍匐隐蔽,顺音的眼睛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她。
“王后可看见儿臣的妹妹了?”
月灵回过神,头上的朝凤髻随着金步摇晃得摇摇欲坠之感,她不敢多动,手指着身后的黑金木兰屏,颇有意味的笑了笑,那圆滚的小身子悄悄探了过去。
被寻到的安落一脸不愉快,生气地瞪了一眼月灵,顺音作势要屈身叩谢却瞧见了妹妹的无礼,一记响扣敲在了安落头上,不及月灵拦阻整个宫室里就只闻见了孩童的啼哭,宫人闻声过来纷纷跪地,不知所以然,月灵起身又被顺音抢了先去,“都出去,本太子自有分寸。”
还没来得及支起来的膝盖又回到了床边,月灵看着顺音一脸威严,静待着安落平息自己的哭闹,一炷香的时间刚刚好。
“跪下!”
顺音的声音果断而严厉,气势不是一个三岁孩童的样子,安落小手提起裙摆听话地跪在了月灵面前,月灵惊愕,扬手上前就要去扶起被顺音一手拦截,只一眼竟是安稳地又坐了回去。
“这是父王的王后,今后也是我们的母后,你身为一国公主就不该如此无视礼法随性而来,这是其一,”顺音字字铿锵,竟也令人寻不出一处错处,“其二,既是母后便更不可言行举止不端,这一拜向王后谢罪。”
月灵语塞,也就受了安落的两叩首。
“起来吧!”
安落怯生生地看了看身边的顺音,“可知错了?”
安落点了头才敢起身,月灵心中隐隐有些不忍。只见顺音牵起安落的小手,贴心地拍去妹妹膝盖上的灰尘,“哥哥带你去别处玩?”
小女孩诺诺地点头,顺音伸手到安落面前,她便立即笑若晴天地握上去,“好!”
这一遭二人齐齐扣了一拜,月灵直到没闻见声响才敢落下了第一滴心疼的眼泪,她的孩子是有多么小心翼翼才这般有礼有数。
天色已经尽了红霞紫云,再往深了去就是夜幕。
两个孩子稚嫩的脸庞不停在月灵面前闪躲,窗沿里能看到外面的一脚空荡,册封中宫似乎并没有那么热闹。铜镜镶着星点的五色宝石,折着光线不慎有些刺眼,那里面映出来的容貌三年来第一回惹了月灵的怒气,越是往里了却是清晰。
相见不能认,这是她选择重生的宿命。
散尽青丝,宫室里的红烛泪满溢出,天边已经挂上了尖钩上弦月。
床,不再是珊瑚床,至尊之位,仅是一榻芙蓉锦。
宫人过子入内,月灵已经卧进锦榻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