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东宫潜邸一并荒凉,没有把守的侍卫,紧闭的旧黑金枯木裂开了一道勉强的痕迹,落音将生离递给碧云,在赫呈的搀扶下车,铜环在春潮里生了绿,落音还是敲了几下,仍没有听到回应。
“何人?”
里面的僧人回应慢悠,落音看了看身旁的赫呈再询问道:“我是王后故人,离乡许久不见,今日归来特来拜见!”
铁索沉重地绕了好几圈才卸下来,赫呈接过碧云手里酣睡的生离,示意她去搀扶。
潜邸前堂的钟鼓楼风残雨蚀,只剩下一颗破钟,青石板包裹着青苔杂草,杂乱的青绿,那僧人领着他们绕过前堂上长廊直行,深处幽暗的佛堂隐约的木鱼敲响。
“王后在里面。”
落音四顾良久才抬手叩响了陈旧的阁门,“婉月!”
里间的敲打骤然停止,落音抬眼示意碧云推门。
简陋的佛堂里仅是一尊佛龛和东南边上的一榻木床,衾被单薄,落音心口堵塞,扶着肚子等待着南宫婉月回身。
青玉佛珠转动最后一颗,《菩提经》足足被诵吟了半个时辰才结束,落音不自觉扶住腰侧,眉目间已有了吃力之色。
“你终究是回来了!”
南宫婉月起身,宽大的僧袍遮住以往俊秀的身姿,见落音已经臃肿的身形脸上隐约闪过一丝惊异,随即往床榻边坐去。
“怕是还在宫里就有了的。”
落音点头,“是啊,我这粗心的母亲,一直不知道。”
看着面前女子眼里的慈爱,南宫婉月隐隐心伤,转眼看到赫呈手上的孩子,“那是......”
“生离,出岫的孩子!”
出岫!
南宫婉月微微闭眼,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的听不清楚的经文,“老十可还活着?”
“活着,跟着八郎。”
八郎!
南宫婉月轻悠地叹了一口气,阿弥陀佛。
“孩子叫什么?”
南宫婉月睁眼起身,小心地抱起熟睡的生离,仔细地在心里描摹了一回孩子的轮廓。
“生离,他父亲取的。”
“生离,苦命的孩子,好在你母亲该瞑目了,幸好你不是孤家寡人,不然我这罪孽......”
落音托着碧云的手臂换了一个姿势,腿脚迈开,身子顿时轻松不少,南宫婉月将孩子托付回去,“这一回是他咎由自取的,只是......”
心中有祈求,却还是放弃了,南宫婉月清冷地舒了气,又是一声阿弥陀佛。
哪里还能再求一声留他性命?
落音闻声不语,这其中种种牵绊变故似乎在见到南宫婉月那一刻变得不值一提,她不屑于知道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一切,她的脸上出现的岁月静好是落音从前从未见过的,没有尖锐的美艳,没有咄咄逼人的容颜,此间方寸,只有一心向佛的清淡女子,只愿世间从此予她岁月无伤。
“辰儿呢?”
“你总是对他清清冷冷,倒还是记挂他!”
落音忽想到昔日总是粘着自己的那个身影,稚子无辜,怎会真心迁怒?“婉月,若真有变故,让辰儿跟着我吧!”
南宫婉月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女子,轻笑,“看他自己吧!”
再看,她已经归回佛前,手里的珠子又开始了新一轮翻转。
“姐姐,为何要那小皇子过来?”
潜邸的旧门紧锁,落音轻笑,牵着碧云一级一级下了台阶,天色大好。
佛堂青烟古烛,南宫婉月抚着宽袍下凸起的小腹,终究不知福祸。
五月夏初,新云军昭告天下,赫云城无奈民心游离,自行单位于新王,许凌风出面于皇城墙根交托开国玉玺,皇子赫辰出面归降。
御书阁里,赫云城轻抚着这把让他不得安心的龙椅,金雕玉砌得模样已经不再是吸引,宫门开启,南宫婉月一身金红的凤冠后袍,妆容精巧。
“你终于来看我了!”
赫云城这才发觉,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是一个完整的自己,“我不是皇帝了,别跪了!”
不过几月却是越过了几个春秋一般长久,南宫婉月的脸在这一刻清晰,赫云城扶起地上的发妻,像年少时一样搂入怀中仔细地端详着,“你瘦了,这要怪我!”
清凉的手指重新沿着轮廓攀爬,赫云城贪婪地享受着她的气息,眼睛微闭,南宫婉月扫了一圈御书阁里的陈设,轻笑着主动靠近他的怀里,“我也有错,明明说好的不离不弃。”
赫云城心口开始剧烈地刺痛,像千百针银针一起扎碾入心,火烧火燎地焦灼,咽喉烫湿,一口黑血喷涌而出,像是一朵艳丽的牡丹花,“月儿,好痛!”
冰凉的手指紧紧地支撑着即将瘫倒的身体,南宫婉月一心悲凉,他从来没有这般听话过,就呆在她的怀里,袖口滑出一把尖细的匕首,没有刀鞘,“云城,你先走,我和女儿就来陪你。”
女儿?
赫云城瞳孔渗出血丝,手指吃力地从她的腰间移向凸起的肚子,那时还是潜邸的太子,他总是嫌弃辰儿性子乖张任性,期盼着南宫婉月早日生一个贴心的女儿,上天戏弄,迟迟不得音信。
“活着......月儿,活下去!?”
“来不及了......”
一团湿热浸湿了他的手指,赫云城眼前瞬间黑幕,南宫婉月托着他的腮帮,下腹的坠痛层层叠叠席卷了她的全身,“从嫁给你的那天起,我便是真心要与你过一生的,云城......”
血泊之中两人紧紧相拥,他的手贴着,血液鲜红......
正贤皇帝殡天,帝后同寝。
五月,赫云铮登基称帝,天观改为天元,国都依旧设在江南原州。
拜别父母,前朝太子赫辰自行脱离了储君之位,新君怜惜,册封辰儿为逍遥王,专设府邸。
许凌风亲授圣旨,辰儿一脸寡淡之色。
“王后问你是否愿意与她一同回江南去?”
辰儿摇摇头,他尤其记得当日再见落音时那脸上的红光,“母亲说过,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只要看那个女人愿不愿意为那个男人生孩子,夫子,”辰儿微笑着,“落音姨母是不是很喜欢,不对,是爱,很爱八......陛下?”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辰儿看着双亲灵牌,“余生都没有了分寸,去江南作甚?”
许凌风作揖,躬身告退。
“夫子之恩赫辰终身铭记,来日可期!”
许凌风定住,天上飘起了几丝细雨,仰头享受天地恩泽,过往历历在目。
“上一次在御碑亭对弈是多久了?”
初夏微蒙细雨颇多,行程便也就耽搁下来,赫云铮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摸过棋子了。
“已经快两年了!”
许凌风指尖轻佻,白棋落地,局势渐渐明朗开阔。
御碑亭里的兰花已经吐露出了花苞,清香溢出。
天观改号,国势浩大,免不了四方朝圣八方来贺,自古从来就是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虽未正式登基,赫云铮却已经是天子无疑,许凌风抓了一把白子握在手里晃荡,是在琢磨。
“国之将定,琐碎纷至沓来。”
赫云铮知道此时许凌风的意思,当前最棘手的便是那西南的蓝月国,虽是一处异域外族部落,却因为团结一心成就了一方国土,早前攻打吐蕃也是蓝月国的鼎立支持才会有那一番顺利收割,吐蕃一除,蓝月便是最大的西南屏障。
“眼下也实在是拿不出什么好计策!”
而棘手之处便是两国交好,纳贡除外不外乎就是联姻,赫云铮心绪混乱,拾起的黑子又被放了下去,此局成了无疾而终。
“落音虽是原配终究与正宫身份不和,若能交涉,该另取贤能。”
此间之意一目了然,君王身侧是何等尊容,赫云铮从未觉得落音匹配不起,手边的兰花嫩黄的花苞透着青色,“此事等回了原州再议,如今中原安定,不要让她伤了心神。”
许凌风起身,迟疑一瞬,抱拳退身离去。
碧落阁里掩着纱窗,帘子跟着晚风轻飘着,已经是接近了生产,落音靠床头垫了两只圆枕才觉舒适,赫云峥回来已经快过了前半夜,碧云见状便退出去守着。
珊瑚床的漆色鲜红美艳,随手卸了身上的外袍搭在把手上,赫云峥顺着落音的姿势一起靠着,习惯地抚摸着巨大的肚子,心中隐隐有些忧虑。
“还不睡吗?”
“嗯......”落音轻声娇嗔了一会,“睡沉了喘不过气,总是做梦。”
赫云峥拉过里侧的薄毯掩上两人的身子,小心地取出落音身后的圆枕,“还是睡一会儿,实在难受我叫御医过来再瞧瞧。”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落音的耐心跟着这天气的燥热一并消磨,肚子里还是没有响动。
夜深,四周无边无际的幽静。
“你这女子真是个笑话,还为男人生孩子走一遭那鬼门关......”
落音用力地睁大眼睛,远远地,一个纤柔的身影掩盖了光点,渐渐朝她逼近,“你是谁?”
“我是来让你看清楚的人!”
一只黑影朝着她的肚子伸出手,一瞬间只觉得通体犹如撕裂一般的痛,随即一滩热流涌动......
子夜宁静,床榻上陷入梦幻的落音眉宇扭曲,“别碰他,别碰孩子......”
翻身之际触摸到了一团温热的湿濡,赫云峥惊得起身,落音沉在梦里无法逃脱,立即拉过圆枕垫起身子,“来人!”
碧云闻声进来,床榻之上已经是一团乱糟,见状赶紧跑出院子请来了御医和产婆,好在一切并没有想像一般的杂乱。
仅是一身亵衣,赫云峥心口狂跳,张皇失措,立在院里往里间探寻,房门紧闭,不过一刻,揪心的嘶叫阵阵袭来直击心胸......
落音梦醒身下已经阵阵袭痛,双腿支起,坠腹感似是一阵又一阵的浪涌,层层叠叠,她想到了那只触摸肚子的手,用力地转换气息,“孩子,孩子......”
“夫人,用力啊......”
床尾的产婆不停地呐喊催促,落音紧咬着下唇,碧云手心被嵌深了四个深邃的指印,“夫人,夫人,孩子要出来了,你保住体力......”
一番用功,参汤下肚,落音已经疲乏地发不出任何力气,甚至声音。
“为何你也这样傻气,他不值得的。”
恍惚里又是那一声,那人自远处走来,周围无人,落音只觉得身子无感轻飘,产婆在身子里捞搅的手还清晰。
“来,我带你去看看他值不值得?”
落音终于看清了女子的脸,苍白,美丽,一身蓝衣,还有床上奄奄一息的自己。
院落里赫云峥背手脸色凝重,一旁的许凌风神色严肃,“北山落音的作用已经到此了,若此次不忍心,来日她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你还觉得说得清吗?”
“是赫云城杀的出云族!”
“你别忘了,你也姓赫,除了这个,她还有满腹战学。”
门帘被掀开了,产婆和碧云一人一个襁褓,是双生子,一儿一女。
落音站在床头看着被衾里苍白的自己,“现在我就已经死了!”
蓝衣女子牵起落音,“我的身体也已经空虚,我的灵魂也即将离开这里,你要帮我活下去。”
难道她今日注定是要死亡的吗?
“为什么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