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宁宅的时候,晚上七点多,宁染已经进了自己房间,手机就给放在她课桌上了。
顾鸳拿起手机,手指拨了拨瓷瓶里有些蔫巴的双生葵,立马就有几片叶瓣掉落在书桌纸页间,色泽依旧明媚,无香,却有几分萧瑟意境。
想了很久,顾鸳还是拨了蒋妍的电话。关机。无奈之下,改在短信编辑了一段文字:我输了,你给的条件,我同意。
摁下发送后,顾鸳手指悬空,盯着桌面的残瓣,发了很久的呆。
下楼之前,她给宁卿打了电话,铃声只响了一下,那边就接了。她把宁染被退学这件事大略说了,没办法,闹的太凶,瞒不住,知道也是早晚。她只是很愧疚,有负宁卿托付。
可意外的是,从头至尾,宁卿只匆匆提了一笔有关宁染的事情,只说交由她,相信她,再无其他。
她们都或下意识的避开了一些话题,譬如卓尔,譬如卓家,她们都是隔着电话在笑着,心照不宣的默认某些不可往返的事实。
挂了电话,顾鸳头重脚轻的去到客厅倒水,水倒进杯子里,掀起小小的漩涡,隔着透明的玻璃泡,她龇牙咧嘴笑得难看。
仰头要喝水的时候,宁染也正好下楼,看见她,脚步顿了顿,阴郁表情里迸发汹涌不堪言的深沉情绪。难以形容,难断吉凶。
顾鸳就站在茶几电视柜边,握着水杯的手有些不稳,不知道自己现在跑还来不来得及。
宁染已经面无表情的盘坐到了沙发里,指指自己打着石膏的右手,“我要喝水。”
顾鸳乖乖把自己还没来得及喝的那杯水给端过去,小心看了一眼少年的银灰色发际,再是厚重石膏包裹的手臂,想着粉碎性骨折所代表的疼痛等级,咳嗽两声,“宁染,你想不想去扬帆?要是想去,我们明天就过去看看环境,要是还不错,办好手续,你明天就可以直接上课了。”
宁染沉默的喝着水,没搭理她。
顾鸳尴尬的挠挠后脖颈,接着说,“你啊,放心吧,我不会自作主张的,我都问过良卿了,她同意了,还说只要你愿意,去哪里都行。”
“只要我愿意?”宁染语调低低地,“那顾鸳,你给我选的,怎么不是青洲,或者实验这种私立高中,只要砸钱,都能进去的吧。”
顾鸳不好提因为距离太远寄宿什么的不方便管教的话,只说,“你朋友不是都在那里吗,你不想去?”
她觑着少年脸色,尽量让自己说的这些能听起来合情合理,“咳,那个,我不打游戏,也不大懂这个,你不是想以后参加职业竞赛吗?跟自己的队友在一个学校那之后打游戏不是更方便一点,而且还可以培养默契度啊,打怪练级刷野图boss什么的,应该很热血沸腾吧。”
宁染瞥过来一眼,慢慢的喝着杯子里的水,“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哦,你说野图boss啊,我刚刚才网上搜的。”顾鸳摆出招牌式的傻笑,没提及自己晚上邀约二中那几位少年吃饭顺便打听游戏的小事情。
“不是,是竞赛。”宁染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水,就顺手把玻璃杯放在茶几上,“去扬帆可以,我还要买机械键盘,我之前的有磨损了,卡你带着。”
“什么什么卡?”顾鸳一头雾水,难道投诚效果太好,宁染这个小心眼的中二少年已经对她宽宏大量温和处理了?可貌似她也没做什么,就端了一杯水。他什么时候有这么好哄?之前宁卿上大学离家,他可是足足生了大半个月的闷气才好的。
见了鬼了。
“买键盘的卡,难道你准备替我付钱?你有钱吗?之前你去派出所领人拿的是什么卡?”宁染只顾自己说,一边往楼上走,哪理得顾鸳是何想法。
“救急卡,良卿说了位置,不然我一介普通大众,哪里有钱去赎你们。”
跟在后头的顾鸳心情一上来,旧毛病犯了,对着宁染背影就想翻白眼。
愧疚是一回事,但此时此刻,反正他也看不见,翻个白眼发作一下不满也是好的。
“急救卡就算了。”宁染继续他的无情无义口吻,“我这里生活费的,零用钱的,救急用的,还有信用卡,全都交给你,明天你带我去买。”
“我……”顾鸳迟疑。
“你有事?。”
“没、没事。”顾鸳犹豫。
“你不想去?”
“也……没有吧。”顾鸳忐忑。
“那你是对我有意见?”
“呃……咳,怎么会呢,去,肯定得去,一定去,机械键盘是哪种的,跟平常键盘有什么区别?你明天要哪种的?HelloKitty还是机器猫――”
“顾鸳。”
二楼拐角,宁染突然停了脚转身,顾鸳一时不察,不着调的话还没说完,就差些撞进人怀里再一个仰倒摔下楼去,幸好反应及时,一个侧让抓抱住了楼梯扶手。
顾鸳惊魂未定,万幸的拍拍胸口,气得抬眼看着比自己站高上一个台阶的宁染,少年背后的楼梯转角放着两株常青树,系着暗红绸子,整面墙的梵天神女饰画,蒙了灰纱,色泽暗淡。
顶上壁灯昏惨,阴影笼罩,衬得少年郁郁寡欢,不可招惹。
顾鸳才升起的几口嚣张气焰顿时就弱了下去,也不敢骂什么,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他再开口,只低着头愤愤错过身,径直上去三楼。
她一下子关上房门,再听不见,身后的少年的声音。
“我……没有姐姐了。”
下午顾鸳还没到家,宁染已经吃了饭先回来了。
宁家这栋宅子空寂了半年多,虽住着人,却不见热闹,未到晚间便已风凉,关着窗子也能觉出三分寒意。
宁染裹被子靠坐在床上,摆弄着顾鸳的手机。
太干净了。
除了音乐,没有其他任何带娱乐性质的软件,备忘录与便签……所有常理中能发掘隐秘的所在通通悄无声息。
唯二露出端倪的是微信备注分组与通讯录收藏名单。
微信里的家人、朋友、同事、敌人――成员为零。
她新建了四个。足下何如。北冥有鱼。因众生故。性本自然。
亲族为先,北冥有鱼里只认出了自己,其余的冯漾释初什么的便都是盲望过去,匆匆略过一眼不提,自家胞姐与小青姐被归于性本自然,而因众生故,空无一人。
全不知意思。
至于通讯录中,收藏更是牛鬼蛇神各路人马齐出:良卿就算了,耳边天天听着的。可还有这青青子衿。阿初。丹蔻乃绿。为善。日不落。天堂鸟……古怪的厉害。
他正思量,却是一旁充电状态的手机有响动,望眼过去,是一通视频通话请求,来自上海。他的胞姐。他的在人间的唯一的血脉依存。
他就知道,哪怕逃避至此,这最终的审判日也是到了。不该去上海,不该有眼睛,不该生就这身血脉。
天府地狱只一念。
谈话过程风平浪静,一个命令,一个服从,由不得他不服从。
总结起来,就三点:不再是姐弟,不再有往来,不可告诉顾鸳只字片语。
她说,她厌烦透了做他姐姐,以及宁卿这个名字,这个身份所带来的种种。所以到他十八岁法定成年日,她就会改换姓氏,再不为宁家人,再不站于他身前,遮风挡雨,护他周全。
这栋宅子给他,家里暗格里宁家父母留下来的的银行卡与金条给他,这所有留存在青鹭的血缘之间的温情记忆也给他。
她说,这次元旦,她会回来拿走只属于她的东西,在这之前,她不希望顾鸳知道这些,她会亲口告诉她。
解释。真相。或者一切。
这之后,她不再回来,不认亲族,从此孑然一身。
说这些时,视频里的少女虚弱微笑着,仍穿着夏季睡裙,大而空荡,像挂在脖颈上的一块布,孤零零拢住满是伤痕的躯壳。
她的残破的,满是注射眼洞的手臂赤裸,无力落在裙边,手指因为注射药剂过量的犹在不自觉抖动。
脸颊微陷,药品酗酒,虚耗掏空,再看不见半丝往日婴儿肥的痕迹,因为过瘦,便显出圆漉眼睛里的广阔冷漠,如他们曾一起徒步量行的、西北平原的苍茫天地,万籁俱寂,了无生气。
她用这样一双眼睛看他,较陌路之人还要隔甚。
他见过。
她的矫揉妩媚,她的麻木顺从,她的客来客往,她的罪恶的奉献的自我作践。隔着一道屏风。满屋子的猩甜粘膩气息里。
他将。再无权利插手。
他以为这是他看见不该看见事物所必须支付的代价,可她说,早有预案,只不过告知的日期提前了,看见不见的,又有什么。
这样轻描淡写。
宁染牙齿咬着舌尖,嘴里满是鲜血,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下沉,为着眼睛里的,被活生生剥离肉体的血脉至亲,一层层的堕入进无底深涧,无处可着落,无处可攀扯依附。
他裹着被子,却依然觉得遍体生寒。冷得直颤抖――
“……姐,你真不要我了?”
“是,我不要你了。”
====
第二天,日头正好。
宁宅院墙边栏圈出了一行地,种了半壁菊花,是高一下半年有一回顾鸳无意提及喜欢,第二天宁卿就让人给种下了。
这菊花此时开得跳跃欢喜,在光照之下摇曳生辉,樱粉色的,枫红色的,稻橙色的,葵黄色……尽皆绽开,层叠参差,溢出满院子的草木香气,淡淡吞吐日光缠绵。
这样美丽的景象,顾鸳躺在藤椅上,轻轻摇晃,《聊斋志异》打开来覆在身上,眯着眼睛久久观望,直劝诫自己心平气和,保持淡定。
可肚子依然不争气的咕噜作响,提醒她不经饿的事实。
午饭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担心会赶时间所以早早起来在客厅空等许久的她很想仰天大笑,吐槽自己为何脾气这般好,如果不是实在懒得动弹,她一定会端一盆凉水上去给宁染来个清爽的苏醒方式。
太长时间没眨眼,眼睛有些酸涩,坐起来手肘撑在藤椅扶手上揉眼睛,书就此反倒在膝盖上,哗哗翻页。
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宁染一身机器猫睡衣裤下楼,头发凌乱,睡眼迷离的,站立于沙发前,往上一倒,就是又要睡过去的颓废相。
顾鸳把牙齿紧咬,捂着隐隐作痛的腹部,起身,扯着他就上二楼,开门推他进屋,“三分钟,刷牙洗脸换衣服,下楼。”
宁染眼睛都没睁开,表情却是不耐煩不情愿的皱作一团。
顾鸳没给他任何选择,果断把门关上,站在门口等。看着手表,数倒计时。
“一百八十,一百七十九,一百七十八……”
里面传来宁染摔衣柜门的声音,很是悦耳,顾鸳不禁扶额感叹,自身的阴暗面又见扩大加深了。
嗯,很好。
扬帆高中创建于近几年,在新区,属于半蛮荒地带,旁边也有几家店铺,但都是剪发或者杂货烟酒,很不热闹,离主街还有几分钟路程。
顾鸳和宁染就是因着要吃饭,特意坐车下到主街买了混沌,再直接走小道绕过来的。
校外长长的红色墙壁上是用粉色漆料书写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二十四个大字: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制。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字体飘逸,骚气满满。
大字旁墙体斑驳杂乱,有简笔漫画,也有非主流歌词,更多的是人名,或者首字母缩写的示爱宣言,读来很有些意思。
学校不设门禁,总体环境也不错,学校大道边上种了两排的夹竹桃,然后是卫生间,里面窗台上还挂着一篮子青橘,篮子下吊着一盆绿萝。
这是初印象。
这个学校好似没有校规一般,来的时候按照正常来说,已经是课时,可校园各处依旧有三两男女对影成双,来去从容,操场上也有课业老师与一些学生同行散步,热烈讨论着什么,气氛愉悦。
而且也没有统一校服,男生朋克休闲什么都有,女生大部分是丝袜短裙涂脂抹粉尽显成熟,但依然遮不住眼睛里那股子青稚气息,朝气蓬勃,顾鸳看得直想笑。
特别是她坐在操场边上的大理石圆桌上吃混沌,邻桌居然还在玩着斗地主,地主家是个戴眼镜中分头的小个子男生,他都已经把这个礼拜最后的晚餐也压上了,依旧输的惨不忍睹。
这短短的十几分钟里,甚至还有学生问过她和宁染要不要参与进飞行棋这一斗智斗勇的游戏活动。
顾鸳此行带着目的而来,自然是笑着拒绝,宁染则更是直接,半瘫软坐在桌子对面,完全不搭理,心情极度不爽的搅拌着碗里的混沌,皮馅分离,形状很是难看。
“这里很好。我很喜欢。”
顾鸳看了看宁染,发自真心的咧开嘴笑了起来,有些孩子气的傻。
宁染哼了一声,狠瞪她一眼,不发一语。
“你要是实在心里不舒服,踹我一脚好了。我不会躲开,也不会报复回来。”
顾鸳实在很无奈,有起床气还爱记仇的中二少年的大脑是个陨石坑,根本不属于正常地球人类可以理解的思维范畴。
“你就说一声,到底喜不喜欢这个学校?”
“没所谓,你喜欢你来不就好了。”
宁染懒懒散散没骨头一样趴在桌上,一勺子挑起一团肉馅,滴着汤水,看得顾鸳直皱眉,本来就没食欲,只是胃太脆弱,经不得饿,现在这一下空腹大半天,突然猛吃了大半碗馄饨,呼吸之间一股子腥味,酸水从喉咙里翻腾出来,反胃的厉害。
她脸色苍白的,捂着嘴巴扶住石桌旁倾身干呕,好一阵才站直了身体,离石桌上那两碗馄饨远远地,眼睛偏到一边不看。
“我喜欢是一回事,就读是另外一回事,这跟青中不一样。”
宁染看她咬文嚼字的作妖,很不顺眼的把眼睛撇到石桌子底下,“有什么不一样的,学校不都一个样,老师、学生、上课下课、上学放学……有什么不一样。”
“味道。这里的味道让我觉得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