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的那一刻,顾鸳忍不住再次回望,迷茫的浅棕色眼瞳中,承装着咖啡色夕阳西下的天际。
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贵重异常的房间里,静静凝视着手中的一截圆木,婴孩手腕粗细,被磨得尖利的一端,因浸染了大量的血液,而红得发黑发亮,像极了刀刃。
身体里传来真实的痛感,那是细胞在不断分解,死亡,被剥离肉体时产生的撕裂所带来的。
但她始终平静着,仿若察觉不到这痛。
她的身体上没有任何伤口。
她低垂的眼,审视着身上并无任何不洁污渍的白裙,慢慢地,由裙摆开始,一层一层向上蔓延变色,直至整条裙子鲜红如血。
那是忘川彼岸花开的颜色。
然后,她抬起头,缓缓微笑,眼眸里溢满了神圣纯洁的柔光。
可——那不是她的脸!
谁的脸?
“啊——嘶”
额头忽然一痛,顾鸳轻呼一声,捂着脑袋惊醒过来,迷糊着半睁的眼睛看望四周,发现自己仍然坐在客运汽车车座后排靠窗的位置上,才慢慢吐出口气。
想是她不知不觉入了睡,刚才汽车猛地一停,她撞到前座靠背上,这才醒来。
原来是做梦!
顾鸳脸色苍白,惊魂未定的拍拍胸脯,可就这么几秒钟之后,任她怎么回想都想不起来梦的内容,唯留不可一时消退的心悸,似在急声催促她——回头——回头——
闷!
晃晃有些昏痛的脑袋,顾鸳坐正了身子,转头望向紧闭的车窗,目光投向车窗外那无尽远处的模糊天际。
这是八月,日光粗野蛮横,拽着一股子排山倒海的狂热,朝整个南夏省的腹地平原席卷而来。
于是,南夏省这个隶属于青江市管辖区的水中城镇――青鹭县,沸腾了,顿时烧灼弥漫。
客运汽车持续前进着。
窗户上遍布粗糙的渍迹,窗外的朦胧景色便如持续快进的放映片,由山水田园风光一刹跳到钢筋水泥的刚硬,突兀的,没来由的,一下子让顾鸳适应不过来的瞳孔收缩。
真是讨厌的感觉。
顾鸳狠狠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深吸一口气,与灰尘一同灌进颅腔里的,是人体和车厢憋闷在一起如同高温焖煮的难闻味道,变作令她难以忍受的心安。
客运汽车里坐满了人,包裹行李箱子一大摞,坐着的站着的,近全是如她这般赶去报道的高一新生和陪同家长。
鼎沸声疾,聒噪不休。
他们说笑着的脸上有远古文明残存的诚挚憨厚,只于细微处流露一丝现代工业文明包装出来的虚假。
很吵。
把耳机的音乐声开到最大,还是盖不住,但聊胜于无。
顾鸳靠着座椅,歪过头来,仔细观察着车窗玻璃上一处环型的污渍,慢慢松开因为心慌而被勒红的苍白瘦冽的手指。
客车已经开进了县城。
这封闭式的车窗,把一众人包裹在这么正长的钢铁盒子里,尖酸刻薄的熬炼着,就这么一路烹制着送往眼前这个更大的带有半现代化魔力的名叫“青鹭县”的工厂铁盒子里。
顾鸳表情一直没变,过长的齐碎刘海下,遮住了她大半张脸,也遮住了她那双如猫仔幼兽般的灰棕色眼瞳和微微上翘的眼角,以及眉角那破坏美感的指甲盖大小的灰色印记。
她已然开始了神游。
无人可以看到,她眸色里那甚于暗夜的深沉,其内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如溶于地心深处的岩石般,黝黑,冷漠。
很久,很久,久到身体维持着的姿势都麻木了,顾鸳才从那种放空的状态里恢复过来。
她揉了揉脸,轻轻扭了扭脖子,看了看右手腕表的时间。如释重负。
距离客运车站,只剩几分钟了。
就在这时,旁边座位上那一直都在的异样视线总算离开了她的手腕,改为往上移动,时断时续,隐晦却不容忽视。
帆布鞋里船袜包裹的脚趾轻轻蜷缩,微微往后并拢,顾鸳为自己的敏感感官皱眉不已。
她右手尾指下意识的动了动,摸进了腰间内口袋里的木柄折叠匕首,这才慢慢把脸转正,偏了视线。
男生穿着大号的球服,脸颊边适时冒出几颗红色的青春痘,正低着头打游戏,只是眼角余光会止不住的往手机右上方瞟。
顾鸳头没动,眼睛却顺着男生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腕乃至锁骨,敛眸。
她今天穿的浅蓝色牛仔长裤,踩平跟帆布鞋,配红白色条纹短衬,有大半只手臂裸露在外,她的左手就搭在放置腿上的双肩背包上,手腕处系着黑色的棉绸丝带,丝带尾部绣有紫色木兰,整条丝带给人感觉都是十分的具有年代感,似是戴了许久的老旧样子。
与顾鸳常年不见阳光般的冷白肤色,极其相衬。
她的脖颈上没有佩戴任何饰品,修纤玉质,没被头发遮住的下巴微微上扬,弧度圆润,圆领T恤半遮了锁骨,光透过玻璃照在她一边锁骨的骨窝里,如同盛了一汪碎光,明晃晃的直漾人眼。
隐约有吞咽声轰鸣进皮肤里,一寸,一寸。
她不断的告诫自己,必须要习惯――被窥探,被觊觎,因为只要有一天她害怕这种传承自本能的目光,她就一天不得解脱,尽管她的身体开始僵硬紧绷,胃部也是止不住的翻腾上涌。
这样不好。
顾鸳暗暗叹了口气,为自己身体连同精神上的惯性排斥,无可奈何。
她只好把脸更加的贴近车窗,目光里盛放一片虚无,右手轻握着匕首环过膝上的唇黑色双肩背包,一直紧贴在左手的手腕腕带上,隔绝周身所有。
上善若水。心如止水。
耳机里的音乐一路单曲循环,是少年干净的嗓音,在孤独的吟着《我》。
然后,终点站到了。
等人几乎都下车了,顾鸳才慢慢提起双肩背包站起来,碎长刘海下的眸色已然清明。她偏过头看向那车窗外涌动不止的人群,熙熙攘攘,人声兴盛,缓缓扬起唇角,惯常的微笑。
这张平凡的,略显柔和的青涩脸庞默然一瞬,便是铺天盖地的生动鲜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