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月荦又做噩梦了。
自打那个男孩来到这儿后,她时常会做那个梦。梦中她与一个看不见脸的男孩在雪地里拥抱,那时她没有花魁这种名头,只是个简单的女孩。
而梦的最后,男孩会被砍刀劈下头来,猩红染满了整片雪地。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已经那么久不想他了,是因为那个男孩吗?他的眼睛?笙月荦不得不承认,自己留下那个身份不明的男孩有一些私心,看着那个孩子的眼睛,她总会想到年轻时的那些荒唐事。
都过去了,自己也不再年轻了。笙月荦呆呆地看向窗外,白昼正从东边划过,轻易地撵走了灰蒙的夜色。
那两个家伙都还没起来,毕竟还是小孩子嘛,正处于贪睡的时期。笙月荦坐到梳妆台前,决定自己化妆。她看着镜子里那张单薄的脸,有点苍白。这才是花魁本身的面貌,并不是什么倾城的美人,也不是天生的尤物。所谓花魁,卸下浓妆后也不过只是个有点姿色的小姑娘罢了。
然而自己已经过了小姑娘的年纪了。笙月荦开始往脸上抹粉,来到这里已经多久了呢?她有些怅然若失,从那以后,是第六个年头了吧。
打上粉底后,脸色变得不那么难看了。她对着镜子轻轻一笑,镜子中的女人也回以一笑。简单的一个动作中仿佛有千百种色彩。她就是靠这个使男人心甘情愿地为她掏钱的,自己只消展颜一笑,那些所谓的高官贵人就会傻乎乎地掏钱。她也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好看的,这么虚伪,这么勉强的东西他们都看不出来吗?她伸手撕去唇上的破皮,虽然有点疼,但她还是满意地咧了咧嘴。
说到底,男人都是笨蛋吧?她攃上唇脂,盘起头发,看着镜子里那个简单的女人渐渐变得丰富起来,一颦一笑间仿佛天地为之失色。这就是花魁,靠着浓妆和锋利的心所武装起来的、最强的女人。
她试着自然一点笑笑,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做到了。她似乎已经失去了她原本的表情,乡下来的那个简单的女孩子不在了,她被名为花魁的面具束缚住了。花魁也不过是取悦男人的东西罢了。她忽然想到,女人也是很蠢的家伙啊。
男孩洗漱完毕来到笙月荦房间时,惊奇地发现笙月荦已经梳妆好了。她正沉默地凝视着铜镜中模糊的影子,小玉站在她身后。
“等会儿有客人,先去吃早饭吧。”小玉见男孩愣住,压低声音道。女孩推着他走出房间时,他好像看见了笙月荦瞥了他一眼,她的眼睛是晶亮的。被这样的眼睛扫视,好像一道光从身上滑过。
和音斋。
景铳有些坐立不安,他是一名武将,在歌昌可能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但在这日濯城中却有些分量。
前些日子里他从都城回来,听他军旅中的朋友说,这日濯城中有一花魁极其了的,乃是倾城之尤物。他今年也三十二岁了,却从未摸过女人的手,于是一到城中就来了月夭楼,凭着自己在军营中的头衔和足够的礼金,成功地拿到了这一见花魁的机会。
可是一到这儿他却开始紧张了,他完全没有应对女人的经验,要是花魁对他不满,将他赶出去,那不是彻底丢光了面子?他听说这花魁牌面大的很,连太子都曾光顾过。一想到这,他又不由得紧张起来。
和音斋是立于池子中心的湖心亭,从右边的南湘间有一道石桥通往这边。景铳一再向南湘间望去,却始终见不到人影。
身后传来破开水面的声音,景铳猛地转身,一叶轻舟正慢慢泛向亭子。一男一女两个侍童模样的孩子在两边执桨,花魁坐在船舱中,景铳看着她露在外面的一截白玉般的皓腕,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景将军宽宏大量,请恕在下迟到。”小舟停靠在和音斋边上,女童去扶船舱中起身的花魁,男孩则站在一旁,呈迎接势。
“不不不,月盈姑娘愿意赏脸前来一叙,景某已心满意足了,怎敢怨姑娘迟来。”景铳连忙起身,他的官职远不及将军,但笙月荦这一声将军叫的十分自然,听不出任何恭维的成分。他不禁觉得在这里,他真的成了个将军。
花魁缓缓步上亭子来,她每一步都走得很慢,绣花鞋柔柔的似乎踩在云端间。景铳压抑住自己的兴奋,看向她的脸。
外界传闻,月夭楼中的花魁“月盈”有天人之姿,日濯城中更是有闲人为之赋诗一首:“玛戈里登日濯城,日濯城中月夭夭。月夭之上有月盈,月盈姑娘美若仙。”虽词句单燥,但简单明了,就是夸赞花魁的美貌。可景铳此刻看见花魁的脸,却有些愣住了,虽美,但却没到夸张的程度,更别谈美若天仙。他正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时,花魁对他展颜一笑,他心中的全部疑惑全部烦恼都云散了。这一笑中似乎有种千万种色泽,春天的花、夏季的荷、秋日野狩、清冬初雪......一切美好的事物仿佛在这一笑中绽放。景铳看得呆了神,一时竟忘了回应。
笙月荦脸上仍是笑吟吟的样子,心里却暗暗嫌弃。哪有女人说自己迟到后男人回“不不不,我宽宏大量,不在乎你迟到”这种宛如傻瓜一般的?再次也会说是自己到早了之类的吧?
她在心里将这男人评为二等难对付的角色,她不否认自己的笑很有些魅惑,但因为她一笑而忘了说话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这个家伙很明显是完全没接触过女人的那种,只要自己对他稍微好些他就会觉得自己爱上了他,于是就反复叨扰。但是他是客人,自己又不能太冷淡。真是难办啊,她悄悄地叹了口气。
“景将军对声乐感兴趣吗?千里迢迢而来,但小女子也只有以此相迎。将军若不嫌弃,就让在下献丑了。”
“哦哦。”景铳回过神来,“早闻月盈姑娘一手红琴堪比国手,今日竟有幸能亲自耳闻,倍感荣幸。请便。”他的眼神悄悄打量着他面前的花魁,从脸到脚,丰盈的曲线和纱裙中时隐时现的白玉般的肌肤令他心头燥热,他长出一口气,落回座上。
对视线一向敏感的笙月荦不为人知地皱了皱眉头,脸上仍静无波澜,“不知在下能否与将军同坐而谈?”
“哦哦,当然可以。”景铳抓了抓头,暗道自己太过失礼,当下不好意思地看向笙月荦,嘿嘿地笑着。
她落座,“可能要令景将军失望了,今日月盈的琴并没有带出来,只能以长笛相待,不知将军是否介意?”笙月荦眨眼看着男人,其实她的琴就放在身后的船舱里,但这男人的表现实在令她不想取琴相待。反正是对着一头憨牛弹琴,那笛子与琴也没差吧。
“是这样啊,不能去取琴来吗?”景铳问道,对面花魁却皱起了眉毛,他连忙改口:“不不不,长笛就行,笛子也不错。”
真是不知好歹,怎么会有这种男人。笙月荦拍了拍手,小玉上前递过一管长笛。她接过,对着景铳盈盈一笑,“那么,献丑了。”
一阵清风掠过水面,悠扬的笛声响起,景铳盯着笙月荦的嘴唇。含了唇脂的嘴唇上是艳红的,有着水一般的质感,好像轻轻一碰就会化掉。景铳看着这样的唇微微翕动着,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这确实是集世间之美于一身的女人。笛音缭绕着,女人的眼波流转,景铳觉得自己的心跳加速了。女人的眼丝如波,狐媚一般扫过景铳的脸,花魁独有的气质显现出来,媚而近妖,妖而不惑。
一曲已毕。笙月荦放下长笛,“呀,我只顾着自己吹笛,却忘了给将军沏茶了,还请将军见谅。”她说着就摆弄起了桌上的茶具。景铳见她那双白玉般仿佛凝结着露珠的纤手摆弄着那些瓷具,她分明是有学过茶道的,温具、置茶、冲泡、倒茶奉茶一丝不苟。景铳接过茶杯,掀盖一饮而尽。连声赞到:“好茶,好茶!月盈姑娘果真不负盛名啊,不仅精通管乐,连茶道都如此娴熟。”
笙月荦掩嘴轻笑,“将军说笑了,小女子会点茶艺罢了,远远谈不上娴熟。”她眼珠一转,继续道:“不过将军方才的品茶有些不对。”
“哦?这品茶还有讲究?”
“那是自然。”笙月荦咯咯笑着。“我们常说,茶泡好后不可急于饮用,而是应该先观色察形,接着端杯闻香,再啜汤赏味。赏味时,应让茶汤从舌尖沿舌两侧流到舌根,再回到舌头,如此反复二三次,以留下茶汤清香甘甜的回味,将军的饮茶方法,却有些别致呢。”
景铳有些不好意思地憋红了脸,“照你这么说,我却是落入下乘了?”
“将军乃世之豪雄,自然不必理会女子作态的说辞。我观将军的动作,是有帝人之姿的英雄啊。”笙月荦说着又给他奉了茶,景铳接过茶杯,左右看了下,讪讪地将茶杯放到桌上。
笙月荦不说话了,只是低头沏着茶。景铳挠了挠头发,努力想找点话题。
“啊,不知月盈姑娘是否听说了前段时间璟卫国与劾阳国之间的大战?”想了半天,景铳却抛出这么一句。
笙月荦心里厌恶,脸上却显出一副好奇的样子,“这倒是没听说过呢,将军可否给我讲讲呢?”
景铳立刻端正身子,清了清嗓子:“大概两个月前,劾阳国包围了昶阳关。于是璟卫国派增援前往,最后劾阳八万大军中了璟卫的毒计,与六万璟卫军在昶阳关北岸厮杀......”
“八万人对上六万人,那死了很多人吧?”笙月荦声音柔柔。
“那当然。”景铳说的兴起,“劾阳国八万大军几乎折损一半有余,璟卫也折了将近一万士卒。”他压低声音,神秘的道:“听说那劾阳国的太子在这一战中被刮了脸,回国以后就疯了。”
“那真是可怜。”笙月荦撇了撇嘴,装作看天:“哎呀,这天色可不早了。”她扭头看向景铳:“将军想必不像我这闲人一般无所事事,这个时候了,应该是有很多公务的吧?那便不继续叨扰了,我送您一程。”她伸手,直直地向南湘间指去:“这边请。”
“欸?可是事情还没讲完,那之后啊......”景铳茫然地站起来,被笙月荦打断了下文,“将军的故事很精彩,可惜只能下回再听了,真是遗憾。”她摇了摇头,眼神里流露出落寞来,“将军还请一定要再来关照小女子。”
“哦,哦。那下回再讲。”景铳只得走上了石桥,频频回头,笙月荦向着他微笑。
待到那个身影完全消失在南湘间里,笙月荦才落回座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真是个无趣到极致的男人,我还从来没碰到过这么蠢的人呢。”
小玉努了努嘴,“比他更蠢的男人也不是没有啊,喏。”
笙月荦看过去,一直缩在角落里不说话的男孩正跪倒在地上,死死地抱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