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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二十年后再相会(二)

46

雷任重没有说别的,似乎说啥都显得多余而生分了,他只感觉到叶玉香的双手是冰冷的。天气一天天变凉应该是原因之一,但雷任重说什么也有些担心,他担心叶玉香的心会一天天变凉。

叶玉香一气之下,丢下雷任重,回了娘家。

这事要搁在以往,还得费些周折才能解开疙瘩,起码得雷任重先低头,在电话里给老婆认罪,在电话里再给丈母娘认罪。

老丈人是个天底下大大的好人,他不需要雷任重低头认任何罪,他反而会叮嘱女儿几句:别动不动就往娘家跑,两口子谁没有闹别扭的时候啊。

老丈人的好还不止于此,他叮嘱完女儿,还会叮嘱老婆几句:别再瞎掺合小两口的事情了,我们老两口的事情都解决得乱七八糟,还有资格说别人。

老丈人说完这句,丈母娘就无话可说了,只能转身去做饭或者做家务。

接下来老丈人的好感动得电话那头的雷任重几乎要下跪,老丈人给雷任重专门打了个电话,还是那几句:小雷,过来接接宁宁吧!她的气已经全消了,都是我们的孩子太任性。

宁宁是叶玉香的小名。

要不是老丈人提起老婆的小名,雷任重的脑海里已经对“宁宁”三个字模糊不清了。宁宁是谁呢?宁宁是我的老婆吗?宁宁是陪伴自己走过近二十年的这个女人吗?

确实如此,这都怪雷任重二十年来的疏忽和大意,雷任重有时甚至这样想,自己的老婆动不动就往娘家跑,是不是自己在称呼上怠慢了她,让叶玉香时常觉得自己在雷任重心里的位置始终安定不下来,总有被哪个“狐狸精”替代的危险。

二十年来,或者说从雷任重认识叶玉香起,雷任重就没有像其他夫妻那样给叶玉香一个舒舒服服、贴心贴肺的称呼。这一点让叶玉香十分不满。

称小叶也好,称玉香也好,称宁宁也好,甚至像那些赶时髦的年轻人一样肉麻地称“宝贝”、“甜心”也好。可是倔强的雷任重都没有如此选择,他只选择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字:嗳。就像朋友或者同事之间见面了那样称呼,而少了夫妻之间本有的那种亲密无间。比如说,嗳,该起床了,嗳,该吃饭了,嗳,该上班了,嗳,该送孩子了,等等。就是雷任重用手机给叶玉香发短信的时候,他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次用“老婆”二字起头,大多数时候就直接有什么事说什么事了,都不带任何称呼的。

如此嗳嗳嗳嗳地称呼了二十年,难怪雷任重对“宁宁”两个字或者“叶玉香”三个字会产生一种模糊感。

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怪雷任重不解夫妻之间应有的风情,从最远的根子上来说,雷任重是受到了自己父亲母亲的严重影响。从他耳朵里能听懂父母亲的对话开始,父亲一贯就是用“嗳”这个字来称呼母亲的,母亲一贯也是用“嗳”这个字来称呼父亲的。父亲母亲都这样称呼了几十年,或许家乡的所有夫妻都这样称呼了几辈子,从农村出来的雷任重恐怕是改不掉这个算不上遗传方面的习惯了。

从最近的根子上来说,雷任重如此称呼叶玉香,恐怕与叶玉香的年龄也不无关系。

叶玉香比雷任重大三岁,也就是说雷任重比叶玉香小三岁,这一点雷任重从认识叶玉香的第一眼起就是知道的。所以你要让年龄小三岁的雷任重“小叶”或者“玉香”或者“宁宁”这样亲昵地称呼叶玉香,似乎是难以从雷任重的口中自自然然地冒出来的,从雷任重的口中自自然然地冒出来的唯有“嗳”这样的字眼了。“嗳”字成了习惯,其他所有的字眼就在雷任重的口里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疏忽和大意这一棒子完全打在雷任重的身上,似乎也有欠妥的地方。当然,完全打在叶玉香的身上,就更加欠妥了。

如果叶玉香退让一步,事情看上去也就不是那样的严重了。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的夫妻,或者嗳嗳嗳地称呼惯了,或者老公老婆地称呼惯了,脑子里对对方的姓啥名谁一时反应模糊起来,也是我们周边屡见不鲜的事情了。

关于雷任重岳父岳母老两口之间的事情,目前还不是雷任重急需解决的问题,后面有的是时间去解决,或许根本就轮不到雷任重这个女婿出面调和他们老两口就自己解决了。

雷任重目前急需解决的问题是他父亲的问题,更确切地说,是自己父亲的身体上出了问题。大姐在电话里几乎是带着哭腔对雷任重说,兄弟呀!你快回来看看父亲吧,万一他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怎么活下去啊!

雷任重赶紧安慰大姐说,我马上请假回来,你甭急,父亲的身体那样硬朗,不会一下子就卧床不起的。

雷任重有这个自信,他相信父亲尽管已经到七十八岁的高龄了,但不会一下子就垮掉的。父亲是一个坚强的人,没有大姐说得那样脆弱,即使母亲走了两年多了。同时,如果把大姐的这个电话看作是“及时雨”的话,对化解他们夫妻之间如今的疙瘩真的也很有效果。

雷任重想没有必要换一种示弱的称呼,他还会像以往那样在电话里对叶玉香说,嗳,你快回来吧,尽管路途很遥远,但这个家里确实还缺不了你,我得赶紧回趟老家,父亲住院了。

让雷任重感激涕零的是,雷任重的这句话还没说,锁孔里就响起了钥匙插进去的咯吱声。还未等雷任重起身去开门,门已经打开了,叶玉香脸上挂着此时最得体最贤惠的微笑走了进来。

叶玉香一边脱风衣一边说,快请假回去吧,我俩的那个事情太不值一提了。

雷任重知道肯定是大姐先给叶玉香说了情况后才给他说情况的,大姐大嫂二姐二嫂们对叶玉香这个弟媳妇十分满意,她们早就把弟媳妇叶玉香的位置调到弟弟雷任重的前面去了。

既然如此,既然叶玉香做得如此得体,又说得如此大度,雷任重再没有任何理由扳着面孔了,他赶紧凑过去从后面抱住了叶玉香的腰,他把脸贴在叶玉香的后脑勺上说,你要相信我,我不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情来。

叶玉香没有回头看雷任重,叶玉香双手抓着雷任重的手腕说,我暂时相信你,我的工资卡里还有几千块钱,取了带上。

雷任重没有说别的,似乎说啥都显得多余而生分了,他只感觉到叶玉香的双手是冰冷的。天气一天天变凉应该是原因之一,但雷任重说什么也有些担心,他担心叶玉香的心会一天天变凉。

雷任重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从老家回来后,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给叶玉香解释清楚自己与乔约之间的事情,本来自己与乔约之间啥也没有,可在叶玉香的心里却啥也有了。

雷任重想在离家之前和叶玉香做个爱,他觉得这是安慰叶玉香最好的办法,也是表明自己舍不得离开叶玉香最好的办法,即使这个爱做得仓促而干涩。

但是叶玉香的配合度一点也不好,她嘴里说着你们男人啊啥时候了还想这个事,她的双手是紧紧抓着雷任重的双手的,她不让雷任重的手伸进自己的胸里去。

47

人的一生,脆弱得不如一只小小的蚂蚁,像何冬柳,刚刚重逢就是永别。雷任重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的下半生再次发生,不管是发生在谁的身上,都是悲剧。

四公里山路,四十多公里乡道,四百多公里国道,这就是雷任重此去老家的全部行程。

雷任重记得上大学那阵,四公里山路要步行,四十多公里乡道大部分时间也要步行,运气好的话会碰上拉货的货车或者小四轮载一段,紧张兮兮地坐在高高的货物上,不仅危险,还十分颠簸,感觉还不如走路安全和省心。

现在条件好多了,有辆底盘高些的越野车的话,四公里山路都不用步行了。一般的小汽车不行,底盘和路面刮刮蹭蹭的,急转弯也多,车主都不愿意去。

四十多公里的乡道,现已由水泥路面替代了沙石路面,一天都有班车在跑。偷着跑的私家车也有,不过不是熟人介绍人家有可能不拉,他们害怕路上交警抓住后说不清楚。

四百多公里的国道就更不用发愁了,原来跑两天的路程现在一天或者一晚上就搞定了。更令人欣喜的是,前年临江浦还通了火车,又增加了一条选择的路经。

过几年高速也会通,雷任重回老家就更便捷了。

这次,雷任重没有犹豫,选择了不常坐的火车。他首先不是从安全方面考虑的,他是从以下两个理由考虑的。第一,身体不适的老父亲就住在临江浦的地区中医院里,新建的地区中医院就在新建的火车站对面,坐火车方便。第二,这么多年来他回老家还从来没有坐过火车,他想感受一下坐火车回老家的感觉,是否还像记忆中的那样拥挤。

当然,回来上班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做,就是想去看看老同学乔约。二十多年未见面了,说啥也要见一见,就算老婆叶玉香一度怀疑他俩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了,人的一生,脆弱得不如一只小小的蚂蚁,像何冬柳,刚刚重逢就是永别。雷任重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的下半生再次发生,不管是发生在谁的身上,都是悲剧。

叶玉香巧妙地拒绝了雷任重做爱的请求,雷任重心事重重地踏上了归程。

当然雷任重在回老家之前,他还是抓住仅有的一点空闲时间,尽了做丈夫的一点责任。面还有,米也有,菜得补充一点,水果得补充一点,牛奶也得补充一点。

现在的雷任重反而变得比叶玉香敏感多了,他不希望在此敏感时期,自己给叶玉香留下一个猴急的印象:不管她的死活而直奔临江浦看望老同学去了。

虽然叶玉香口里没说,但叶玉香肯定有这样的想法:雷任重假借看望父亲之名,行看望老同学之实去了。

没有卧铺票,连硬座票也没了,雷任重还是选择了坐火车。掏点钱不会让雷任重大动肝火,让雷任重大动肝火的是火车站毫无道理可讲的态度,既然没有了座位,就不应该掏全票的钱。然而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奇怪,你还是得乖乖地掏全票的钱才能上火车。上车再找座位,售票员说得倒轻松。以雷任重仅有的几次坐火车的经验,上车后是很难再找到空座位了。雷任重可不像那些天南海北闯荡的能屈能伸的民工朋友一样,身子一歪,就钻到臭烘烘的座位下面乎乎大睡去了。

雷任重提着一只很小的手包,里面装着一只保温杯、一个充电器、一把电动剃须刀和几块洗漱用品。雷任重出门不喜欢大包小兜地提,那样太累赘。

雷任重被一众旅客携裹着上了火车,随即火车就哐当哐当启动了,好像已经等不及了。外面已是浓重的夜幕,像一张厚重的大毯子覆盖在头顶。天上没有星星哥哥眨眼,也没有月亮妹妹微笑,大地上偶尔闪过一两处亮点,雷任重判断是散落在原野的农家小院。雷任重暂时不想从这个车厢窜到那个车厢或者从那个车厢窜到这个车厢,他觉得窜也是白窜,没有谁会给他挪一丁点能容纳自己屁股的地方。人家也掏了同样多的票钱,如果是从黄牛那里购得的,或许还多掏了一部分,人家凭什么给你挪一点。你既不是玉树临风的帅哥,更不是楚楚动人的美女,人家凭什么给你挪一点。就算你是人见人怕凶神恶煞般的恶棍,在此艰难时刻,恐怕也没有谁是胆小鬼,笑呵呵地对你说大哥来坐这里我去兜会儿风。

雷任重哪里也不去,雷任重的身子安静地滞留在了两节车厢之间的连接处,他一会儿看看黑黑的外面,一会儿看看忽明忽亮的里面,他交叉紧抱着两个膀子,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乘坐绿皮火车的情景。

那是自己上大学第一学期的寒假回家,那次上车的人真是人山人海,本来停留十分钟的过路火车,最终停留了三十分钟才走。火车不断发出气急败坏的笛声也毫无作用,几个维持秩序的乘警早不见了踪影,或许是被人海完全淹没了,或许是对这种阵势司空见惯而悄悄地躲开了。

雷任重的行李不多,在其他同学焦急的吼叫下,雷任重先把行李包从打开的窗户扔了进去,再在车上人的拉扯和车下人的推搡下同样从窗户爬了进去。这是雷任重第一次乘火车,人是爬了进去,行李包却弄丢了找不见了。好在行李包里只有几本书和几件旧衣服,丢了就丢了,就算不丢,又到哪里去寻找呢?车厢里的人一个紧挨着一个,转个身都困难重重。

还好,那晚雷任重并不孤独,他凭着当时小而机灵的身子,终于冲出重围,钻进了几个同学围成的圈子里,这个圈子就处在两节车厢之间的连接处。起初大家还能嘻嘻哈哈地说笑,到后半夜一个接一个都坚持不下去了,哧溜哧溜席地而坐,歪歪扭扭斜靠在冰冷的车厢铁板上睡着了。

雷任重当时穿得不算厚实,就是校服下一件薄毛衣而已。嗖嗖的冷风不断从缝隙处灌进来,雷任重冻得牙花子咯吱吱响,他哪里还能睡得着呀。

天快亮时,火车不知为何停靠在了一处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荒野上。就在雷任重起身准备看看啥情况的紧要关头,雷任重被一只大手硬生生地按着又坐了下来。雷任重吃力地抬起头一看,他吓得七魂丢了六魄,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壮汉一手按着他的头,另一手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尽管刀子不是很长,但还是恰到好处地放出了刺眼的寒光。

当时雷任重承认自己太怂了,他觉得很对不起那个被抢的同学,他想如果自己还活着的话,他开学时一定给他还一张五十元的票子。雷任重当时大气不敢吭一声,至少有三个原因。第一是那个壮汉太凶神恶煞了,第二是那种刀光太阴冷逼人了,第三是他们一伙有五个人,壮汉拿刀看着醒着的雷任重,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子负责一个接一个地搜同学们的上衣口袋,另外三个打掩护,瘦子搜到谁他们三就围在谁周边。这伙人明目张胆的抢劫收获却不多,最多的就是那位同学的五十快钱了,其他同学的口袋里都是五块十块的。

雷任重被这伙人弄出了一身大汗,他彻底清醒了,他彻底清醒了才会想到开学时一定给那位同学还一张五十元的钱。然而就在这伙人转身到其他车厢作案去的那一刻,不仅被抢五十元的同学睁开了眼睛,其他同学也相继睁开了眼睛。他们都说着同样的一句话,抢了就抢了,就当破财消灾吧!其实他们都在被抢时就清醒过来了,可就是不敢睁开眼睛,生害怕这伙亡命之徒狗急跳墙。

从此后,雷任重放寒暑假就不喜欢坐火车回家了,即使学生票是半价,雷任重也选择全价而贵得多的汽车票。他从来没有在汽车上遇到过公然抢劫的情况,尽管那时所坐的汽车也在跑夜班。

雷任重相信现在在火车上不大再会发生公然持刀抢劫的情况了,但他依然清醒地紧抱着膀子,他的夹克内袋里除了身份证银行卡外还有一万元现金,新闻上常说就算在高贵的飞机上也有乘客的财物会不翼而飞的情况,所以出门在外防偷之心千万不可无呀!

雷任重保持清醒的另一个原因在于,火车从启动到临江浦,加上中间停靠的四站时间,全程只花四个小时,火车再哐当响,也哐当不了几下就到站了。

在这四个小时的行程里,其实雷任重不是很无聊的。

观察烟民们近乎贪婪的抽烟相是打发时间的一种办法,因为两车厢衔接处不仅是烟民抽烟的好地方,而且即使是晚上,来此处抽烟的烟民也是络绎不绝。他们衣着不同,语言不同,面相不同,高矮胖瘦不同,甚至肤色也不同,但他们抽烟的姿势和沉醉的状态基本相同。

我们知道,雷任重平常是不抽烟的。但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他每次回老家都把自己“化装”成地地道道的烟民。入乡随俗也好,接地气也好,不见外也好,总之雷任重不仅要带几条烟给人敬,还要抽别人让过来的烟。当然雷任重有一个原则:尽量少抽烟,回到单位和家里就一根烟都不沾,出差在外也不抽烟。或许叶玉香对烟味过敏是制约雷任重成为一个真正烟民的最大因素。

如果有烟民给雷任重让烟,他看对方不顺眼的话,就说谢谢我刚抽完;他看对方顺眼的话,就说谢谢要不抽我的烟吧。在火车上雷任重是不会抽陌生人的烟的,这也算是一种可以理解的防范吧。

雷任重回老家一般要装上两种不同档次的香烟,不管是遇上长辈、老师、亲戚之类,还是遇上平辈或者老乡,一律让高档次的,低档次的香烟一律留给父亲和自己抽。雷任重的父亲是从来不抽高档烟的,他说没啥味道,不如老旱烟有劲。

这种让烟方法不是说雷任重故作清高或者小家子气舍不得花钱,而是雷任重的一种低调做法。一旦他回了老家,他就彻底入乡随俗了。他可以不刷牙,只噙着一口清水咕嘟咕嘟涮几下就完事了。他可以不用香皂洗脸,往脸上抹一把清水,用家里哪种不太白净的干硬毛巾擦一擦了事。他不穿高档次的衣服、高档次的皮鞋,一件普通的夹克,一双一百多块钱的“老北京布鞋”就足了。可以不打官腔,不说普通话,车到临江浦自然就切换到老家话的频道上去了。最体现他低调的还是抽烟,他不抽高档次的,人前人后都抽低档次的。若有老乡给他让自家种的老旱烟,他也会勇于尝试,不怕呛得咳嗽一片。

看人是打发时间的另一种办法。

如果把火车上比做一个小社会的话,雷任重猜想没有谁会举手反对。如果把卧铺这一少半截比作是社会的上层的话,那么硬座这多半截就是社会的下层了。首先,卧铺车厢是稀松的,而硬座车厢是拥挤的。其次,卧铺车厢是井然有序的,而硬座车厢是杂乱无章的。第三,卧铺车厢是安静的,而硬座车厢是喧闹的。第四,卧铺车厢里的人大多是白领,而硬座车厢里的人大多是蓝领。第五,卧铺车厢里的人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睡有睡相,而硬座车厢里的人就顾不上仪态东倒西歪横七竖八咂嘴打呼均有了。第六,卧铺车厢的行李架上都是精致的拉杆箱公文包,而硬座车厢的行李架上塞满了帆布包编织袋。第七,卧铺车厢里来回走动的人很少大家基本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晚上到了点还得熄灯睡觉,而硬座车厢里夜里与白天完全一样总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最有意思的一点是,来回穿梭在各个车厢里卖盒饭、卖小吃的工作人员经过卧铺车厢时,姿态是从容的,叫卖声是圆润的。而经过硬座车厢就变得急迫烦躁不耐烦了。

当然卧铺车厢与硬座车厢的区别还有很多,总之从看人就能看出无限的端倪来。

处在两节车厢衔接处的雷任重喜欢拿看人消磨时间,他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就是万一发现一个认识的人从眼前经过,招呼一声留下来,寒暄寒暄,时间就过得非常快了。

抱着膀子的雷任重,也花了很长时间来琢磨老父亲怎么突然住进了医院,这一点为消磨漫长的四个小时立了奇功。

在雷任重的印象中,老父亲的身体用一个字说就是棒,用两个字说就是硬朗,用常用的三个字说就是很健康。

老父亲已经七十八岁了,腰不痛,腿不软,眼不花,耳不背,没病没痛,连感冒都很少得。即使感冒了也不吃药,不打针,不挂水,扛几天就痊愈了。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老父亲的过去,也就是说,老父亲过去是一个吃过苦、下过干的人。

他为自己家上山伐过木,挖过药,打过柴,摘过野菜,下河捉过鱼,淘过沙,拔过藕,困难时期还到南坪赶过烟场,贩过竹帘。

父亲为公家干事的十多年,更是不怕苦,不怕累,身先士卒,率先垂范。因修大寨田多次受到上级的表彰,因处事公平公道被老百姓称为当代包公。

假若不是由于超生被“解甲归田”,雷任重相信父亲在公家的道路上会大有作为。

老父亲身体好还要归功于老父亲现在的作为。

按理说他是一个有功劳的人,是一个到了享清福的年龄。然而老父亲没有一点倚老卖老的样子,他还是把自己当一个该干啥还干啥的老农民。早起去捡粪,晚归去收牛。春种秋收,夏除冬储。地种得比过去一点都不少,药材务得比过去还要多。每晚看完《新闻联播》烫个热水脚就睡了,睡得香甜而实诚。有多少邻居亲戚苦口婆心劝老父亲少做点农活多在家休息,老父亲总不爱听,他的口头禅是窝在家里就心慌。

平时雷任重给家里打电话的机会也比较少,基本一两个月才打一回。不是雷任重不想打,而是老父亲不让打。老父亲常说,我们都好着哩,花那个闲钱打那个长途电话做啥?有啥事了我们给你打,你们在外面好好干你们的事业。

所以雷任重想得脑子都生痛生痛了,也想不明白老父亲怎么一下子就住进医院了。

48

这是一座深圳援建的综合性医院,大家都很清楚,这里曾是零八年那场震惊世界的大地震的重灾区之一。总之,经历了千疮百孔的临江浦,现在处处焕发出了比地震前更加生机勃勃的光辉。

凌晨三点多,火车准点到了临江浦。

尽管没有合一眼,雷任重还是精神抖擞地下了车,急匆匆穿过崭新的火车站地下过道,再穿过新铺了沥青的油漉漉的街道,就到了崭新的临江浦地区中医院。

这是一座深圳援建的综合性医院,大家都很清楚,这里曾是零八年那场震惊世界的大地震的重灾区之一。总之,经历了千疮百孔的临江浦,现在处处焕发出了比地震前更加生机勃勃的光辉。

雷任重找到父亲住的病房,他轻推开门,里面光线幽暗,但能透过窗户外的亮光看清病房里的大概情况。这是一间条件较好的单间病房,一张床,一个长条型的布艺沙发,一台二十来寸的电视摆在墙角,一把座椅放置在床头。

病房里睡着两个人,沙发上的大哥还在酣睡,病床上的父亲却一骨碌爬起来了。

“五平,五平,是你吗?五平。”父亲的声音清晰,但透出一声比一声高的急切。

“爸,是我,爸!”雷任重赶紧跑过去扶着父亲重新躺下来。

听到动静的大哥也醒来了,他跟雷任重打了招呼,随口说了一句,没啥大问题,专家昨天已经会诊过了,说没啥大问题,怀疑爸可能是最近因啥事情着急焦躁导致的心率不稳。

“我说我没啥问题,你姐非得让你大哥带着来医院看看,住这么好的病房,白花了一笔钱。”父亲嘟嘟囔囔地在抱怨。

“年龄大了,来检查检查,没啥坏处,顺便看看临江浦,你看变化多大。”雷任重安慰起父亲来。

“就是,就是,变化太大了,我都认不出来了”大哥在旁边一边附和一边漱口。

“有啥看头,到处是车,到处是人,还热得要命,吵得要命。”父亲把头转向了里面,一副极其不愿意的样子。

“城市都这样,你以为都像你住的那穷山沟呀?除了鸡鸣狗咬啥声音都没有。”大哥嘿嘿笑着说。

“谁说穷?谁说穷?城里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不看火车站周边那么多要饭的吗?我的十几块零钱都给出去了,还不够散!”父亲气鼓鼓地又把头转了过来。

“别,别,别,爸你别急,别看人家白天在要钱,说不定人家比你富得多,晚上进馆子,住酒店。你不知道,有些都是装的,一点也不瘸不拐。”雷任重给父亲耐心地解释着。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瘸子拐子能装吗?你给我装一个看看,我不知道你们都是怎么想的,反正我就觉得他们特别可怜!”父亲说完急促地咳嗽起来。

雷任重赶紧拍拍父亲的脊背,口里说着我们信我们信。

大哥打开了病房里的一盏灯光,从包里拿给雷任重几张化验单和诊断书看。虽然好多医学专业术语看不懂,字迹也一如过往地比较潦草,但雷任重从几个认识的“正常”字眼判断父亲身体各部分并无大碍,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大哥端来一杯水让父亲漱口,并对父亲说:“既然无大碍,五平也大老远回来了,不如让五平带你到九寨沟去转转,散散心,这里离九寨沟不太远,几个小时的路程。你这着急上火地要回去,回去也做不了啥,正农闲着呢!”

“九寨沟那地方有啥转头,想当年我们去南坪赶烟场的时候,从沟口经过了好几次,就几条沟,几滩水,比我们老家的沟沟滩滩能好到那里去,我才不去花那个闲钱呢!”父亲的犟脾气又上来了。

父亲的话逗得兄弟俩只想笑。

“爸,这哪里跟哪里呀!如今的九寨沟,游人多得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得提前预约呢!过去是没有啥看头,现在好看的地方数都数不过来,连白皮肤黑皮肤的外国人都大老远坐飞机来看呢!”雷任重耐心地给父亲做工作。

“不去,不去,你们有那个心,年底带我去一趟重庆,看一下东东行不行?”

雷任重知道想做通父亲的思想工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顺着父亲的想法说:“今年年底我一定抽时间带你去重庆,看你的尕孙子,还有尕儿子。”

“可不能再哄我了,几年前就说带我去,带我去,到现在还没成行,再不去我……”

兄弟俩知道父亲要说啥,雷任重赶紧打断了父亲的话。

“今年一定,今年一定!”雷任重揉着父亲的胸口说。

“那好,咱们这就去办出院手续,在医院里我浑身不得劲。”父亲说完就要起床。

“还早,还早,你得等着大夫八点上班后再说啊!”大哥指着黑糊糊的窗户说。

“现在几点了?”父亲问雷任重。

“才五点多,早得很呢!你再睡一会。”

49

正是生了弟弟,父亲才由于超生被国家“解甲归田”。但当时父亲一点怨言都没有,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怕啥?只要有人,啥都有,一旦没人,有啥都白搭。

雷任重和大哥把父亲送回老家,雷任重在家陪了父亲三天,咾咾家常,做做家务,在门前的地槛边走走,在屋后的坡楞上游游,抽空走了走亲戚,和冯建国还喝了几杯,他现在的小日子过得也不错。

当然雷任重没有忘记母亲,他去坟上点了纸,烧了香,把坟头的杂草扯了扯。

雷任重给重庆的弟弟打了几次电话才打通,弟弟的情绪比较低落,声音小得像老鼠吱吱叫,不仔细听还以为在抽泣。

弟弟起初不想说,经不住雷任重的反复敲打,才说单位前一段时间破产了,自己失业了,自己给单位白干了几年,除了落下一间70平米没还清贷款的房子,啥也没落着。媳妇工作也不甚理想,现在全家在重庆活得很艰难。

雷任重问,你是不是把情况都给父亲说了。

他弟弟说给父亲详细说了。

雷任重说我知道了,你先混一混吧,实在混不下去了再给我打电话。以雷任重对弟弟的了解,弟弟这个人很要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打电话麻烦他的。

雷任重的弟弟在湖南上的一所三本大学,当时还是雷任重送去的,二人从起程起几乎站了一路,快到长沙了才挤了一个座位,双腿和腰都不是自己的了,头晕脑胀得也不辨东南西北了,自此雷任重对火车就很讨厌了,连听到电视里火车的叫声都反感。

雷任重的弟弟大学毕业后,就去了佛山,做过保安,做过推销,当过小学老师,搞过企业管理,到头来一事无成,不过遇上了一个好女孩,重庆的。结婚后,老婆回了重庆老家打零工,他弟弟仍在佛山混了三年。等把结婚借的外账全部还清,他弟弟也来到了重庆,被一家新开张的汽车零部件厂家招聘,一边搞推销一边搞管理,起初效益还不错。

老父亲一直爱对雷任重唠叨,你是正牌大学毕业后国家包分配到国企的,一辈子不用怕,只要你自己不胡来,单位不会丢下你不管。而你弟弟就不一样了,上的学校不行,学的专业一般,工作又是自己马马虎虎找的,跟打工的农民差不多,所以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他,如果你弟弟那天日子困难了,过不下去了,你能拉一把就拉一把,不用管我这面的事情。

雷任重无言以对,最后对父亲勉强说,你别担心,弟弟是个有磨砺有经历的人,现在的私人企业就喜欢这样的人,如果弟弟将来都过不下去了,我早讨口去了。

父亲说,不行,你那天得带我去重庆看看,你弟弟在那边实在困难,还不如回老家来,这面起码有山有水就有吃有喝。

雷任重没有再说话,他觉得父亲的担心实在是多余。

出于创业初期比较繁忙、经常出差的考虑,他弟弟们生下小孩后,就把小孩带回了老家,由父母亲照看,从六个月大一直照看到整四岁才又送回重庆,所以老父亲不仅经常挂念儿子,更挂念孙子。只要听到重庆那边有个风吹草动,就着急上火,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雷任重这下完全弄清楚了硬朗的父亲为什么会突然病倒了的原因,父亲肯定是为了弟弟的事操上心了。

他弟弟比他小五岁,自小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正是生了弟弟,父亲才由于超生被国家“解甲归田”。但当时父亲一点怨言都没有,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怕啥?只要有人,啥都有,一旦没人,有啥都白搭。

弟弟的事先按下不表,既然老父亲的身体无恙,雷任重的那颗心倒有点嘭嘭乱跳的趋势了,他返回到临江浦,他要准备去见老同学了,该买点什么礼物见面呢?烟?酒?茶?水果?还是别的?两手空空该不好吧,毕竟二十多年了。可是昂贵一些的礼物,也不妥,不能第一次就让乔约的老公有想法了,一下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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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任重跟在后面,与乔约之间保持了两三个人的距离。雷任重是这样想的,这样子走,不会因了自己脚步的一贯急促而溅起水花弄湿了乔约的腿肚子。同时他还在思考着这样一个似乎很要紧的问题:二人见面后,乔约没有多少惊喜啊,更不像短信上所说的那样好高兴啊!

分别二十多年的老同学终于见面了,没有臆想中的那种自然流露的或者假装的惊喜,连相互之间最起码的握手的礼节都免了。二人在白天相处的一个多小时里,也没有过多地寒暄过去和现在,只是简单地聊了聊家常,一切都像姊妹之间的日常见面一样平淡无奇。

雷任重后来在想这样一个比较严肃的问题:假若他和乔约之前没有在网络上聊过,那天的见面说不定会是另外一种状况。握握手,肯定会的。惊喜地叫一声“哦”,也肯定会的。乔约肯定会说:变了,胖了。雷任重肯定会说:没变,还是那样漂亮、白净。如果乔约的老公不在旁边,二人会不会像久别重逢的老同学一样热情拥抱,甚至贴脸,这个肯定是不会的。因为不管是雷任重,还是乔约,他们表露感情的一贯方式都是比较含蓄的,他们骨子里的某些东西不会因时因地因人而改变。如果乔约的老公就在旁边,拥抱,贴脸更就不会发生了,这事是明摆着的。

对于二十多年后平淡无奇的首次见面,其实雷任重一点都不遗憾,当时他反而在想这样一个问题:假若没有乔约那个意外的短信的话,他们今天的见面不知会推迟到什么时候?或许永远见不了面,都有可能。

既然二人分别二十多年后的基本状况通过网络已经了解得比较清楚了,那么就像家人、就像朋友见面一样没有惊喜,没有繁文缛节,似乎也说得过去。

这让雷任重再一次对影视小说中的某些情节深表怀疑,那些毕竟是手写出来的东西,虚幻的成份偏多。

其实雷任重离开老家头天晚上,就给乔约发出了第二天要去她家开的店里拜访的短信。奇怪的是,一直等了将近两个小时雷任重才收到乔约的回信。这两个小时,搞得雷任重多少有些忐忑,在忐忑不安中先是在自家院子里乱转,真像热锅上的蚂蚁或者人生中第一次约会。好玩的是,他忘记了自己是怎么从院子里回到家里的,更好玩的是,他后来窝在沙发上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像个可爱的虾米。

雷任重还以为乔约或者两口子真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而无言地拒绝了他的请求呢!

事实情况是乔约两个小时后才发现雷任重的短信,于是赶紧回了过来,她的最后一句话是那样的热情洋溢:老同学要见面了,我好高兴啊!或许还有一些激动。

当天早上,雷任重所乘的班车还未到临江浦,乔约就打来电话问,要不要到车站去接他。雷任重说没必要了,你家的店离车站不远,我慢慢找来就是。

谁知到了临江浦,却下着很大的雨,还夹着一点风。雷任重冒雨走了几步,衣裳和行李箱就像要湿透的样子——变了颜色。雷任重不得不花了十多块钱买了一把雨伞撑着。

雷任重之所以买了把十多块钱的雨伞,而不是质量更好的雨伞,是因为那时雨下得很大,汽车站周边只有那种十多块钱的简易雨伞,只能凑合了。但从使用的十几分钟来看,质量不是那样的差劲。人们常说,车站周边的小贩一般都是昧了良心赚钱,但雷任重通过雨伞这件事对他们却另眼相看。

雷任重拉着旅行箱,在大雨中步行到临江边的金升大市场,这是一个规模很大的五金建材市场。三层高,四合院,里里外外都是一家家的店面。雷任重冒雨找了一大圈,还是未能找到乔约家的店面。或许那一段时间雷任重的脑子被风雨声搅得有些短路,他就没有想起来一个简单的办法,不管走进哪家店面问问乔约家的店面在哪里。

那时大雨没有一点停歇的迹象,风倒是一丝都没有了。雷任重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给乔约打了电话。乔约说我来接你,你所站的地方有啥特点?雷任重说我站在一个建行的门口躲雨。乔约在电话里开心地笑了,她说,你别动,我马上到。雷任重后来才知道,其实那时他就站在乔约家的店面不远处,拐个90度的弯就到了,超不过一百米。

大雨,加上眼睛有些近视,还没有戴眼镜,乔约从对面一步一跨地撑伞走过来,雷任重也没有认出她来。其中主要的原因是乔约的发型变了——由照片上的妩媚长发变成了现在干练的短发。而且,乔约的着装也多少出乎雷任重的意料。白色的体恤,牛仔短裤,坡跟凉鞋,使乔约的双腿显得格外修长。

“我说我来接你,你不让接,淋坏了吧!”乔约说着就要从雷任重手中抢去行李箱。

“哪能那么容易坏!”雷任重嘿嘿一笑,没有让乔约抢去行李箱,他把行李箱上的一盒茶叶递给了乔约,他没说是送给她的见面礼。

“跟我来!”乔约提起茶叶在前面带路。

雷任重跟在后面,与乔约之间保持了两三个人的距离。雷任重是这样想的,这样子走,不会因了自己脚步的一贯急促而溅起水花弄湿了乔约的腿肚子。同时他还在思考着这样一个似乎很要紧的问题:二人见面后,乔约没有多少惊喜啊,更不像短信上所说的那样好高兴啊!

难道我的形象与二十年前相比,变化不大?除了前额上的头发有些稀疏,小肚子微微发胖。

或许是由于老了的缘故,额头上有了明显的皱纹,脖子里有了明显的赘肉,多多少少令你失望?

雷任重还没有理清楚思路和方向,乔约就说到了。雷任重只得打趣说,哎!我再走走,就走到你家店面了。

乔约给雷任重冲了一杯热茶,招呼雷任重在门口的一个方凳上就坐。雷任重没有坐下,说让我先在你家店里洗把脸,虽然下着大雨,却比风尘仆仆还狼狈。乔约打来半盆凉水,兑了点暖瓶里的开水,拿来一条暂新的毛巾。雷任重说毛巾我自己带了,洗脸水没办法带。乔约笑着说要不要再刷刷牙。雷任重说早上刷过了,就不讲究了。

雷任重洗完脸,觉得周身轻松了一截子,乘车的疲劳一扫而光。

“你老公呢?”雷任重一边仔细地扫视乔约家的店面布局,一边问乔约。

“很不巧,去成都进货了,还有几天才回来。”乔约用湿抹布擦着老板桌,低着头说话,好像很不好意思似的。

雷任重哦了一声,他背起双手像个领导似的开始在店面里一圈圈巡视。一边巡视,一边还抽出手轻轻摸一摸他不熟悉的零件,同时嘴里不断发出由衷的赞叹:不错,不错。

乔约一边擦桌子一边客气着:混日子罢了,混日子罢了,你喝点水吧,你喝点水吧。

雷任重的话语和口气都是非常真诚的:真的很不错,真的很不错,未来一定大发!雷任重在乔约面前似乎更不会说一点假话。

二人正说着话,四五个打着雨伞的人鱼贯而入,待他们一个个取下雨伞,雷任重才发现一个个都有点面熟。

乔约大声说:“呵呵!几十年了,大概都不认识了吧。”

“变化不大!变化不大!”

“咋不认识呢?老样子还在啊。”

“就是,就是,走路的姿势还那样一摆一摆的。”

“建华变漂亮了,比以前洋气多了。”

“哈哈哈哈!”

……

原来是乔约把在临江浦工作、生活的几个同学都叫来了,唯独缺少了班主任王老师,否则气氛会更加热烈,王老师是出了名的气氛烘托大师。

后来,几个人去酒店吃饭,去歌厅唱歌,还去临江浦的街头巷尾充分感受时代的发展变化。但留给大家和雷任重印象最深的,还是那首老歌。当耳边响起这首歌时,所有人都是热泪盈眶。雷任重虽然五音不全,但他彻底放开了自己的那副公鸭嗓子和同学们同唱,同晃。

明天你是否会想起,

昨天你写的日记。

明天你是否还惦记,

曾经最爱哭的你。

老师们都已想不起,

猜不出问题的你。

我也是偶然翻相片,

才想起同桌的你。

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

谁看了你的日记。

谁把你的长发盘起,

谁给你做的嫁衣。

你从前总是很小心,

问我借半块橡皮。

你也曾无意中说起,

喜欢和我在一起。

那时候天总是很蓝,

日子总过得太慢。

你总说毕业遥遥无期,

转眼就各奔东西。

谁遇到多愁善感的你,

谁安慰爱哭的你。

谁看了我给你写的信,

谁把它丢在风里。

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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